第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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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月重开 更新:2021-05-15 18:51 字数:5576
嘉靖二十九年,六月中下。
鞑靼部的铁骑一路从草原杀进了中原,如一条贪婪又迅猛的食肉鱼,老远闻到了血腥味儿,便肯跋涉千里,一路直杀,只为了尽头的那一顿饕餮大宴。
京城,就是它的大餐。
六月中的京城,虽然没有进入盛夏,闷湿炎热却已经让人消受不了了,再加上一些不切实际和确切实际的谣言,京城的上空漂浮着躁动,不安,还有恐惧,就连街市上买馄饨的小贩,把馄饨递给食客的时候,脸上都是阴沉的。日子本就有一日没一日,朝廷不让人安心,脸上哪里来的笑容呢?
这些时候各地各官员折子如山堆起,翰林院每一张桌子上都堆着许多折子书稿。所有人都被告知暂时取消了轮值制,每人每天都要在翰林院干事,有时候人手不够还会抽调一些国子监的人,这让本就不大的翰林院,更加如蒸笼一般,连张居正都坦开了领子,皱着好像从未舒解过的眉头。
“这日子,何时是个头儿啊?”高拱用袖子擦拭着额头上的汗,才是沾了一点点,袖角就迅速湿润开了。“再让火者再运些冰块过来吧。”张居正说道。
“这几日天气奇怪,好像热得很,比大暑天还要热哩!冰块自然先供给了皇上,就算臣子,也是内阁值房先得,轮多久的,剩下才到这个不起眼的翰林院。”高拱说道。
“高大人,你说,这大热天的,鞑靼部打过来,穿的还是野兽的皮毛吗?”张居正问道。
高拱瞥眼看了看张居正,笑道:“我如何知道,一群野蛮人,难不成还穿棉麻丝绸吗?”
张居正理了理领子,扭了下脖子,说道:“这两日我一直在想,自太祖一统天下,我大明从未赔过款,和过亲,割过地,称过臣。脊梁骨是直直的。可是,面对蒙古人两次打进来,我们竟然都束手无策,都不能把他们打回去,就像汉孝武皇帝让飞将军,卫青和霍去病打匈奴一样,这么狠狠地打回去。第一次咱们差点赔了皇帝,丢了京城,亡了国,连皇上都被抓去做了俘虏,大明因此国家祸患动荡多年不休,忠骨更是成了冤魂。这一次,俺答带着他的人马打到了家门口,我们却不反抗,仍由他烧杀抢掠,就如同野兽饿了要来村子里吃人,人不杀掉野兽反而任由其吞噬。当年成祖皇帝迁都,说‘天子守国门’,难道就是这么个守法吗?”
“你闻,闻到味儿了吗?”高拱边说,还边嗅了嗅鼻子,仿佛真的有火烧弥漫的烟雾。
“我倒是听见了声音。”张居正说道。
高拱闭着眼,幽幽问道:“哦,什么声音?将士冲锋陷阵,还是敌人哭饶投降?”
“都不是,”张居正顿了顿:“哀鸿遍野。”
高拱笑了笑:“叔大啊,有些话,可乱说不得。成祖皇帝是英勇有为的大君主,咱现在的皇上也是,这个国家想要前进,或者想要保住,总有人要流血。”
张居正咬着牙齿:“可为什么总是无辜的百姓。”
“总不能是皇上,严嵩,和你我,对吧?”高拱说道。
张居正说道:“我倒希望是我。”
高拱笑着拍了拍张居正的肩膀,说道:“你啊,你死了,大明怎么办?”说罢顿了顿:“这天下,可不能一直仰仗着奸臣。”
张居正说道:“肃卿兄也认为严嵩是个奸臣了?”
高拱说道:“我可没这么说,皇上依仗谁,自然有皇上依仗他的理由。照你这么说,严大人是奸臣,那奸臣能位极人臣,皇上岂不是昏君?”
“仆可不敢!”张居正忙说着,高拱眯着眼睛看着他,张居正拱了个手:“时候不早了,今日事情都忙完了,叔大先回了。”高拱负手,点了点头。
高拱散了剩下的人,独自在值房里踱步。
外头太阳渐渐西落,一片落日余晖之景。向来落日景象,在诗人眼里都各有情感,有人说这是夜幕前的辉煌,有人说这是白日最后的挣扎,有人觉得颓唐丧气,有人觉得比朝阳更有活力。
张居正扣了扣门,苏姝开了门,接过张居正取下的束头发的方巾,说道:“今儿倒是早,我晚饭还没开始弄呢。”张居正说道:“那正好,别弄了吧,去老刘那儿吃,许久没去了。”苏姝点了点头,说道:“也行,我也正想念着酱牛肉呢。”
苏姝去厨房倒了一杯刚煮好的茶递给张居正,转身去鱼池那儿,撒了几把鱼食儿,便在那儿逗着鱼玩。
“你今天没出门吗?”张居正放下茶杯,开始解自己衣扣。
苏姝见了,忙走过来,边给他解着,边说道:“本来想去找妙儿玩的,结果子衿说祁砚要妙儿今日必须把字给练了。后来实在无聊,去了当归舍,一进门就看着满地的药草分门别类地摆放着。”
张居正笑道:“他这是在做甚?”
苏姝说道:“我也不晓得呢,许是看病的人比较多吧,他师弟李东璧也在呢。”
张居正问道:“哦?李东璧,是玉底的璧吗?”
“应是吧,听周不疾提起过多次,医术比他还高超,人也比他踏实呢,是他师父的儿子。”苏姝道。
“他师父,是李言闻吧……”张居正说道。
苏姝点点头,却也不大肯定,说道:“是的吧。”
张居正笑道:“看样子,你现在还不知道李东璧是谁吧?”
苏姝疑惑道:“听着名字耳熟,却也想不起来,大抵是以前周不疾与我提到过吧。”苏姝心里的确疑惑很久了,毕竟这个朝代这个时候的人物,多多少少都知道些,可这个东璧,虽然耳熟,却真想不起来是哪位了。
“他父亲李言闻曾在太医院,后来请辞,出来自己四处周游诊病,他的儿子最初考科举,后也没入仕做官,跟他父亲行医诊病,医术高超,也名气渐起,之前我在南直隶的时候,也有过几面之缘。你不知道李东璧倒无妨,但他本名你应当听过。”张居正笑了笑。
苏姝问道:“是谁?”
张居正说道:“李时珍。”
苏姝惊道:“李时珍?真的是李时珍吗?”
张居正笑道:“我骗你做甚,他虽年轻,但在苏浙和京城已经小有名气了。”
苏姝按捺不住激动,说道:“小有名气?他以后是大名人!要名垂千古那种大名人!”
张居正笑道:“你这个小算命姑娘又来了,谁的命都握在你手中不是?那你倒是帮我算算,严党何时能倒,大明何时能再起盛世,百姓何时能在安居乐业?”说罢理了理腰带,又说道:“走吧,你不是想吃酱牛肉吗?”
苏姝连忙点头,跟了上去。
自己哪敢接这话,要跟张居正说,严嵩父子还要兴风作浪十多年,大明朝气数也不过百年了,他可能会突然猝死的。
“老刘,还是老样子!”“哟,你可有日子没来了,时苏姝饭菜做得太可口了,把你拴住了吧?”刘掌柜笑着说,之后吩咐了阿奇去厨房通知厨子准备。张居正踏进店门,找了个地儿坐下,说道:“上次听老秦说卖了壶好酒给你,你可不许藏掖着。”
刘掌柜走过来,无奈地笑笑:“昨个儿喝完了,你瞧瞧,我这店冷清成什么样子了。”
阿奇拿了壶酒来,苏姝给倒上酒,招呼阿奇也一块坐下,反正店里没什么人,也不忙活。
刘掌柜凑近了点,明明没什么人,却低声问道:“居正,你是朝廷的,你说说,那些个蒙古人,是不是真要打了,我还听说啊,说咱皇上,不打算跟蒙古人对着打,让咱当那群畜牲的饲料呢,不顾我们死活了,你说说,咱是不是……也该避避难……”张居正愣了愣,他以为这是朝廷严加死守的消息,没想到却早已传遍大街小巷。
“这样子的事情……”张居正迟疑了一会儿,思索着该怎么和刘掌柜说。
“自然是不用避的,有什么可避的,所谓,兵来将挡,我就不信了,鞑靼部直逼京师,如若城破,皇上还能耐得住性子,在西苑修道,什么都丢给严嵩来管吗?天子脚下,无论如何也是不会不顾的。”苏姝说完,拿起杯子抿了口茶。
“你说,别的,倒还……只是若没有景泰年的那一次城破,咱做百姓的,不过就想活下去,顺便活得好一些而已……”刘掌柜低头,叹了口气。
张居正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景泰年也先那一次,如果没有于谦大人毅然领着百官将领死守京城,恐怕大明早就亡在了蒙古人的铁蹄下。这一次俺答再来,可还有于谦再世?
吃饭说话间,外头太阳已经完全落下,点点星辰爬上夜空,天色也渐渐深了下来,忽然作起了一阵狂风,吹得店里还没关上的窗户一直“哐当”作响,吓得阿奇赶紧去将窗户关好,上了梢。路边行人渐渐少起,阿奇关完窗户,拿着蜡烛也在店门口点了灯。
“今夜店不关门吗?”苏姝问道。
“你之前勤快,起得早,休息得却也早,大约没注意到店门口,虽关门却也点灯。”刘掌柜笑道。
“这是为何?”苏姝问道。
“过路行人,一盏暖灯,图个方便,我给他们照亮行路,他们也记得我老刘的店了。”刘掌柜说道。
张居正笑了笑:“真是这个理了,难怪远里进里,知道刘掌柜的,都称赞刘掌柜呢。”
“我听说玉馐楼在准备善粥善菜,要在蒙古人来的时候,去布菜施粥,有这回事吗?”刘掌柜问道。
张居正没说话了,苏姝看了张居正一眼,说道:“我也有日子没见集成了,不太清楚。”
“集成?”刘掌柜疑惑道。
“就是祁三爷,祁砚,字集成。关系亲昵,自然呼字不呼名了。”张居正冷冷地说道。
“哪有关系亲昵,是好友而已,你要允许,我明日就叫你叔大。”苏姝辩驳道。
张居正轻哼了一声,说道:“我可担不起你叫我叔大,还是叫我张居正地好,生硬又恭敬。”
苏姝撅了撅嘴,说道:“是,张大人。”
刘掌柜和阿奇看着这两人,不约而同地对视一笑。
“这牛肉似乎不如往日嫩。”苏姝嚼了嚼,说道。
阿奇抱怨道:“苏姑娘也知道,咱店里生意好,食材也消耗得快,每天采购的当天就能吃完,可这些日子,你去看看厨房,食材都推积成山了,冰窖里的肉都要发臭了。所以都不敢再买了。”
张居正点了点头,笑道:“无妨,总会过去的。”
总会过去的……?
张居正心里想,自己竟然,也会说出与老师相似的话,总会过去的?何时能过去?要付出什么,付出多少,牺牲多少,才能过得去?
苏姝似乎察觉了张居正内心的变化,忙圆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君为舟民为水,皇上和朝廷自然不会对老百姓不管不顾。”说罢看向张居正,道:“张大人啊,您认为呢?”
张居正说道:“啊……是啊,这是自然。”
如今日子不好过,人的心情不好,一顿饭也吃得没滋没味儿。张居正与苏姝简单用过之后,便起身告辞,回了宅子。
一进宅子就径直进了书房。
“他们真会打进来吗?”苏姝给张居正理着外袍,问道。
张居正坐在椅子上,从书柜里拿出一本晏几道的词,随意翻了两页,又合上了。
苏姝正倒着茶,看见他这样子,将倒好的茶又随手从窗外倒了出去,说道:“我今儿买了些牛乳,天气炎热得很,你心情也不好,定也睡不大安稳,睡前喝点牛乳,要助眠些。”说罢去厨房热着鲜牛乳。
“古人大概都不懂睡前喝牛奶能睡得好吧。高考的时候阿姨就让我每天睡前喝牛奶,睡眠质量都很好,以后就不给张居正晚上喝茶了。”苏姝在厨房自言自语道。来到这个朝代好久了,都快忘了自己是个几百年后的人了。
张居正靠在椅子上,揉了揉太阳穴,只觉得头疼,伸手将发髻松散了下来,闭着眼养神。
“哎,你怎么靠在椅子上睡着了?”好一会儿,苏姝端着一碗牛乳进来,说道。
“没有,”张居正缓缓睁眼:“只是闭会儿眼睛。”
苏姝将牛乳递过去,说:“喝些吧,以后夜里也不让你吃茶了。”
“这段日子你净是管着我这些,愈发连些家务活都懒得做了。”张居正说道。
苏姝说道:“哪儿有?我不干,你的衣服谁洗的?饭谁做?院子的地谁来扫?屋子谁来擦?我不做,我会想着给你买些牛乳,助你安睡?”
张居正气笑了起来:“你这丫头,刚来时半句话不敢说,勤勤恳恳门头干活,现如今愈发了不得了,俨然成了一个大管家了吗?”
苏姝伸了个手掌出来:“你若拿银子也交给我,我便真是大管家了。”
张居正打了一下她的手掌,将喝完牛乳的杯子放在她掌上,说道:“这不成,你要得了钱,就你那些花花肠子,不把我糟蹋到饭都吃不起了?”
苏姝拿了杯子,说道:“真抠门。不过是变着法儿的让你多给些工钱罢了。”
张居正说道:“如今这紧要关头,也不知蒙古那群贼多久打来,朝廷更没个派兵镇压的意思,真是夜夜不得安神。”
苏姝帮张居正按着太阳穴,说道:“你真别再想了,所谓,兵来将挡,朝廷还真放着百姓不顾死活了吗?再说了,你又不是将,你能做些什么呢?”
张居正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之前老刘说,祁砚在准备善粥善菜?你知道吗?”
苏姝说道:“我当时说了,我不清楚的。”
张居正说道:“你去问问。”
苏姝问道:“你打听这个做什么?”
张居正说道:“我职位低微,连誊抄撰写都是些不打紧的文章,内阁的中枢消息我根本不清楚,老师也不会事无巨细都告诉我。我琢磨着,祁砚与老师很是交好,又与很多朝廷重臣关系非比寻常,他这个能在京城富甲的人,行事自然有他的依据,若已经开始准备善粥善菜,我想着,蒙古是不是快打进来了。或许,也可探听些别的消息。”
苏姝说:“我就是你的探子呗?”
张居正说道:“不过有件事我倒看明白了,京城城门的守卫倒是增多了。”
苏姝说道:“听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往前城门的关卡,检查的兵卒,都是略略查一下就放行了,最多也就对一些行径可疑的细细盘问了些,可这几日我每每路过,看见好多穿着破烂的,简直不让进城。”
张居正说道:“所以,我才觉得有异样。这个时候,这些个样子,该是紧急时候了,朝廷却当没事儿一样,皇上更像不知道这件事情一样。”
苏姝说:“时候也晚了,明儿一早我去问问集成。你早些休息吧。”
张居正听后,看了苏姝一眼。苏姝感觉到了视线,收拾桌子的手抖了一下,弱声说着:“祁,祁砚。问祁砚。”张居正说道:“我是让你给我宽衣,你哆嗦什么?”说罢抬起了双臂。
苏姝应道:“是。不过,你又睡书房吗?看来我不该在书房的椅榻上给你冬天垫层绒毯子,夏天铺层竹席子啊,我是为了让你看书累了可以休息会儿安安神,没想到让你把这儿当床了,连自个儿正经卧室都不睡了。”
张居正笑道:“我现在睡哪儿你都要过问了?”
苏姝说道:“夫人走时说了让我好好照顾你的。”
张居正说道:“嫣儿的这话,倒让你的挡箭牌了?”
苏姝得意地笑道:“夫人一直都是我的挡箭牌,早些时候你爱欺负我,哪次不是夫人帮了我。”
张居正说道:“你愈发没规矩了。”
“是了,张大人你早些安吧,明儿我就去问明白。”苏姝叠好衣服,息了烛火,掩门出去了。
这几日整天都是热热的,让人不舒爽,好容易到了深夜,才让人觉得透了透气。苏姝历来贪凉,得了这么个好时候,便去了厨房倒了一碗白天熬的绿豆汤,坐在院子里,慢慢喝着。
这个时候是嘉靖二十九年,是苏姝熟悉,却没那么熟悉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