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作者:日月重开      更新:2021-05-15 18:51      字数:5418
  张居正走在街上,天边已经露出了点点暮色,花秋舍的老秦已经开门,打扫着门前,擦拭着门框。
  “老秦,给我打一壶酒吧。”张居正走过去。
  老秦把扫帚靠在墙边儿,拿出一块布来擦了擦手,说道:“看你这模样,愁云密布的,怎么了?”
  张居正摇了摇头,没有说话:“倒没怎么,有酒吗?给我打壶酒吧,我带回去喝。”
  老秦说道:“好嘞,看你这次心情欠佳,我也不留你在我这儿了。我听老刘说,你上次上折子,皇上和内阁没有重视,你去人家那儿喝酒,把人家店都差点砸了,我可不敢留你。”
  “你这人……那都是一两年前的事情了,我现在……已经不上折子了。”张居正有些落寞。
  老秦看出来张居正似乎真的遇见了什么愁事儿,便也不多言了,只管转身回店里去给他取酒,本来想多盛一些,想了想,又放下了酒勺。
  “这份儿算我请你喝的,不用给钱了。”老秦递过酒葫芦,说道:“这世上愁心事儿千千万,你呀,要一个个都这么在乎,那可不得愁死了?”
  张居正叹道:“你倒是无牵无挂,整天守着这个小酒馆,日子多么清闲自在啊。”
  老秦笑道:“我倒是想跟你换换,前途无量,没准儿几十年后大权在握,叱咤风云呢!”
  张居正没有搭话,只摇了摇手里的酒壶,当作感谢的意思,便转身走了。
  老秦目送张居正远去后,把扫帚收了进来放好。隔着窗,看着远方落日的云霞,五彩绚烂,却又哀伤不已,像极了他当年看皇榜,知道自己落第那天的云霞模样。其实若自己再坚持一次,也许三年以后就能考中进士,就能像张居正一样在翰林院供职,就能有个远大的前程,可无奈父亲刚好病逝,不得不守孝三年,屋漏偏逢连夜雨,家乡遭了灾荒,只好放弃仕途的梦想,在京城这个他想要名扬的地方,开了一间酒舍,所幸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这个“花秋舍”,倒是让他结交到不少志同道合的朋友,他才明白,心中的诗情画意,心中的满腔热血,就算不居庙堂之高,也能翱翔天地。
  张宅。
  “我回来了。”张居正转身关上门,看着院子里的石桌上摆满了佳肴,却不见苏姝的人影。
  “你怎么这时候才到?”苏姝从张居正卧房走出来,问道。
  张居正说道:“哦,翰林院有些事情,耽搁了。你,在卧房做什么?”苏姝说道:“你今日不是有贵客吗?我把你那套宝蓝色的衣袍拿出来整理整理,一会儿你好换上呀,你可难得招待客人,总不能穿着粗布衣见客吧?”
  张居正摇了摇头,说道:“那位客人不来了。”
  苏姝惊到:“这是为何?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我们之前偶然遇见,他是这次的殿试考生,约定若他考中,便来这里一起用饭,一起畅谈。结果,我今日去看榜,没有看到他的名字......”张居正说道。
  苏姝指着桌上一道圆如美玉,黄白相间,闻之清香的菜,说道:“这清炖蟹粉狮子头,是我老早以前,想学正宗的淮扬菜,让祁砚带我去玉馐楼跟着淮阳大师傅一起学的。本来想学精了哪天给你个惊喜,不过想到你要宴请贵客,便先花了精力作了这学得不错的一道菜,结果......”
  张居正看苏姝有些失落,便笑颜安慰她道:“无妨,我们可以一起吃,这儿还有我从老秦那儿打来的好酒,这么一大桌子菜,若你觉得两个人吃不完,也可以叫阿奇或者周医师一起来吃。只是别辜负了你的一番心意。”
  “哦!你不说阿奇我还忘记了!”苏姝从袖口里掏出一个信封,递给张居正:“下午我去店里拿酱料,阿奇说这封信是店里一个住客给你的,我便带回来了。”
  张居正连忙拿了过来,拆开来看,果然是海瑞留给他的。
  “叔大兄启,见字如面。今海刚峰学术不精,抑或朝廷无需,时运不济,总归还是未能如叔大兄一般,进士及第,金榜题名,为国效忠。曾与兄有约,如今榜上无名,怎有颜相见,费了叔大兄盛情。家有老母需照料,刚峰已踏上归家路程,三年之后,仍来赴约,前路漫漫,后会有期,朝堂凶险,兄乃仁义正直之人,愿兄保重自身,亦不负初心。”
  张居正拿信的手微微颤抖着,他仿佛就看见了那个身材瘦削,却双目炯炯的男人站在他面前。
  “我本想告诉他,他上给朝廷的《平黎策》,命运也如我的《论时政疏》一样,犹如废纸。如今看来,真是不用多言了,这样子的朝堂,还真是让有心人无奈,让无心人无赖啊。”
  “《平黎策》?”苏姝自言自语:“这名字,怎么听起来如此熟悉......像是那位极有名的人写过,一时却也想不起来了......”
  “好了,你准备邀请谁来做客呢?这可是你的第一道淮扬菜。”张居正说道。
  苏姝望着张居正,浅笑着:“谁也不请。”说罢仰头望着夜幕,深墨色的夜空中,一轮皓月明亮温润,如一极圆润的白玉石,清辉洒下,有些孤独寂寥,却又透着安静和祥和。“今夜月色真好,”苏姝回过头来,看着他的面庞,莞尔笑道:“今天就你我二人,只要你在,我这费心思准备的好菜就不算辜负。”
  张居正拿出酒壶来,倒上两杯酒,递了一杯给苏姝,说道:“月下不独酌。”苏姝接过酒杯,与张居正碰了一下杯,说道:“醉后不分散。”两人举酒同饮,相视一笑。
  “快尝尝这狮子头,看看如何?”苏姝夹了一筷到张居正碗里。
  “蟹粉清香不腻,肉酥软不散,我可真是有口福。”张居正笑道。
  “那,张大人要不考虑考虑,给我涨点工钱?”苏姝俏皮地看着张居正,眨巴着眼睛。
  张居正愣了愣,随即轻敲了一下苏姝的脑袋,说道:“你这个丫头,变着法地哄着我。”
  苏姝敛起了笑意,给张居正倒了一杯酒,也给自己倒了一杯,问道:“今日,我听说,是朝廷百官议事最后一天的日子,鞑靼部的事情,有结果了吗?”
  张居正表情凝固了一下,随即化开,仰头将酒杯里的酒一饮而尽,强颜笑道:“你也说了,今夜月色真好,你做了满桌子好菜,我带了一壶好酒,咱们呢,就好好吃菜,喝酒,别个伤心的事情,就不需再提了。”
  “伤心?如了严嵩的愿吗?”苏姝问道。
  “早该料到如此。”张居正冷笑道:“老师都早早料到了,而我还在执念,先开始赵贞吉大人受了封赏,我还残存一丝希望,如今赵大人被远贬,我的那一丝希望,也随着破灭了。”
  苏姝宽慰他道:“你啊,这一年来,看着心也放宽了,其实呀,紧着呢。你有你的老师扶持,你有满腹的才华,你有满心胸的抱负,你的前途在发光呢。”
  张居正闭着双眼,两行泪不自觉流了下来,嘴唇微微颤抖着:“发光?京城,马上就要经历一场血雨腥风了。这场权利和欲望的罪孽,却让了手无寸铁的无辜百姓付出代价。和乐丰足的时候,他们尚且紧张度日,草原上的强盗打进来,朝廷的军队,是他们最后的庇护,可这个庇护,也没有了......”
  苏姝说不出话来,她这些天,心里恐惧极了,太害怕那残酷的事情真的发生,太害怕面对。
  月色下,两人一杯接着一杯地喝着,一杯接着一杯地倒着,好似这愁绪和恐惧,真的能化在了酒里,随着喉咙咽下去,之后种种便烟消云散。
  ......
  “苏姝,”张居正醉意浓了起来,竟然握着苏姝的手,醉眼朦胧地看着她,迷迷糊糊地说道:“以后的日子不好过的,你得......你得陪着我。你啊,每天,不是和祁砚去玩儿,就是和周医师去玩儿,我可真怕你有一天不在了......你可得守着我......”
  苏姝愣了好一会儿,才将手伸出去,想抚着张居正的脸,却又收回了手,转而盖在他的手背上,喃喃:“我不会离开你的,我答应过夫人的,无论前路多艰难困苦,我都会陪着你,不离不弃。”
  张居正实在是太醉了,也不知听见苏姝的话没有,一头栽倒,趴在了桌子上。苏姝无奈地摇了摇头,只好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他连拖带拽地放在了他自己的床上。
  苏姝给张居正盖好了被子,看着他,说道:“你啊,说前路凶险,让我一辈子不弃你。你可知,你的前路,以后要天翻地覆,到时候,被弃的,怕是我了。”
  正准备走了,张居正却在床上翻了个身,砸吧着嘴,眼睛没睁开,像是说梦话一般囔道:“疯丫头,又说胡话了!”
  今夜月色真好,只愿往后的时光,就算颠簸坎坷,抑或平静安和,这样的月色,长留,便是最大的福分了。
  石宅。
  祁砚乌黑的头发散乱着,身子闲逸地靠在“宛在水中沚”的软枕上,一手支着头,闭着眼睛听着古月念着“九绝”的账目,每个月都是盈余的,而且非常盈余,所以祁砚懒懒地,都快听睡着了。
  “三爷。”古月唤道。
  祁砚缓缓睁开眼,说道:“我都说了,对账这种事情,你自己拿捏就好了,还有一些事情,不用事事来向我回禀的,光是京城的店你事事告诉我,我在江南塞北西域东海开的店,你也要全告诉我吗?”
  古月欠了欠身子,说道:“三爷,这生意上的事情,谨慎些好。”
  祁砚说道:“正是因为谨慎,我才交给你管理。妙儿还小,你给我先管着,等妙儿长大了......”
  古月抢道:“三爷!刚才小厮给您说的,俺答就要打进来了,京城危机啊!”
  祁砚不以为然:“那又如何,我要关了店铺吗?”
  古月叹了口气:“这俺答打进来,野蛮至极,不知道会造什么畜生不如的孽呢!咱们,要不把店,先转在金戋堂吧。”
  祁砚坐起来,说道:“不必。吩咐玉馐楼准备米粮,金戋堂准备好足够银两,万裳轩裁好衣服,料子不必太好,但一定不能坏。”
  “三爷想施仁义。”古月说道。
  “我是个庸俗的商人,利我收了,至于名嘛,这倒是个好机会了。”祁砚说罢,便躺了下去。
  古月知道祁砚的心思,便退了出来,放下白帐子。
  古月走后,祁砚盘腿坐了起来,目光随着池子里的几尾鱼儿流转着。
  “三爷。”子衿掀开帐子走了进来。
  “妙儿睡下了?”祁砚收回目光,起身走到瑶琴那边坐下,指尖轻轻拨弄则琴弦,瑶琴发出低沉的声音,像石子投入深水里沉下去一般。
  “小姐这几日歇息地都安稳。只是偶尔梦中会呼唤娘亲。”子衿说道。
  祁砚慵懒地说道:“她怎么会记得她的娘亲是谁。”
  子衿说道:“小姐渐渐长大了,女孩子,再大一些,总归要赖在母亲怀里的。”
  祁砚:“我把你与子佩从塞北带回来,为的就是免了一些麻烦事儿。”
  “可终究不是小姐的母亲啊!”子衿说道。
  “因为这世上谁都不是妙儿的母亲!”祁砚道。
  “那是因为三爷不会娶我们。三爷肯迎娶的女子,就是三爷的妻子,就可以是小姐的母亲。”子衿咬着嘴唇,低着头,目光却仍然看着祁砚。
  祁砚把手掌轻轻盖在琴弦上,琴声停止了,周围很安静,可以听到蝉鸣,也可以听到鱼儿在水里游动的声音。
  “你想说什么?”祁砚淡淡地问道。
  “我知道,三爷喜欢苏姑娘,非常非常喜欢。为了苏姑娘一句想学淮扬菜,玉馐楼本没有淮扬菜师傅,三爷您花了重金,托人从金陵请了师傅来,为了送苏姑娘一套不一样的衣裳,万裳轩停工一月有余专门赶制......三爷,您和苏姑娘认识的时间并不长,子佩喜欢您,在您身边待了好几年,三爷也只拿子佩当做自家妹子看待。可是苏姑娘一出现,好像是三爷前世认定了似的,如若三爷真如此情深,苏姑娘也没有婚配,何不娶了她进门?”子衿说话时,手一直捏着两侧的裙摆,目光却从未从祁砚双眸移开过。
  祁砚先是没有说话,长长地眨了眼,将目光移至漫天星河,说道:“她未婚配,可她心有所属。我不愿意娶不喜欢的,人家自然也不愿意嫁不喜欢的。”
  子衿还想再说些什么,被祁砚打断道:“不必再说了,时候不早了,你也去歇息吧。”说罢环顾了下周围,问道:“子佩呢?这两日没见着她人呢?”
  子衿说道:“周医师给三爷开的方子,子佩这两日都亲自守着药,自己煎自己熬,连药罐子都自己收着,从不让别人碰。”
  祁砚说道:“这些个事情,你们让下人做就好了。她还有两年也及笄了,你是她姐姐,你可要帮她留意着。今后你二人出嫁,都以我妹妹的名义嫁出去,这才不受人欺负。”
  子衿跪下,磕了个头:“三爷大恩。”
  祁砚抬了抬手:“去吧。”
  当归舍。
  周不疾早就开始忙碌起来了。
  陪他一起熬更守夜的还有他的东璧兄弟。
  “师父知道我们有这么勤勉吗?啊——”周不疾揉了揉早已困倦的双眼,打了个哈欠。
  “师兄,咱们这是行善,何必让我爹知道啊。”李东璧倒是没有困意,仍然挑灯配着药。
  “咱们配了多少了?”周不疾问道。
  李东璧数了数,说道:“外药止血的一百七十,消肿跌打的一百七十,各种内药五百一十,还有一个,就是之前我与爹去苏州给大户人家诊病,人家送的保命丹三颗,据说有奇效。”
  周不疾喝了一口茶,嗤道:“奇效?奇效这个人还需要医病吗?”
  李东璧说道:“那人是......是那里不行了,所以......”
  周不疾嘴里的茶“噗”一下喷了出来,笑道:“这倒是,这大户人家的男人,可不得重视这个。你把他这毛病医好了,别说三颗保命丹,三十颗他也舍得的!不过......”周不疾顿了顿:“你又怎知有奇效?”
  李东璧挠了挠脑袋,笑道:“其实,这保命丹原本有四颗,我,拿了一颗来试......”
  周不疾愣住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惊愕道:“你?你试了试?用自己的身子?”
  “不然还能用谁的,只有自己的身子才会有最准确的感受。”李东璧笑了笑。
  “师父该不知道这件事吧?”周不疾问道。
  “这样子的事情,怎么能让爹知道。我花钱让一个小乞丐配合的我。”李东璧说道。
  “你竟然把自己的性命寄托在一个没有医识的小乞丐身上?”周不疾惊道:“你何苦啊?既然是保命丹,等需要用时拿出来用,有没有效果一试便知,你何必......”
  “师兄,”李东璧笑了笑:“我是医者,病患是我要医治的,不是我要用来试身的。”
  周不疾还想说点什么,看着东璧那双清澈的眼眸,万语都化作了浅浅的笑。
  “你今后会比我有出息。至少你比我有勇气。”周不疾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
  “我想要的出息,不是身前身后名,我只愿这世上所有人,病有所医。”李东璧看着桌上摆满的,忙活了很久才配好的药,欣然一笑。自己和师兄是医者,不久之后京城大祸,他们和众多医者一样,没有能力戎装向战场,能做到的,只有让受伤的人能够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