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作者:日月重开      更新:2021-05-15 18:51      字数:4863
  嘉靖二十九年,六月。
  张宅。
  苏姝早早起来收拾屋子,一会儿准备去集市买些好酒好菜。张居正去值房了,临走时说今日要宴请贵客,却没说是谁。
  张居正要宴请的贵客,苏姝脑海里过了一遍历史上与张居正交好的人物,无奈对这些人不是如张居正那么了解,嘉靖二十九年他们都在哪里,在干什么,都不知道,苏姝的确猜不出来是谁。
  如果说对于嘉靖二十九年六月,苏姝有什么熟悉的,那就莫过于历史上著名的“庚戌之变”了。这场变故,直接危及京城,危及大明,影响了无数人的命运,也有无数百姓的死难。
  苏姝来到明朝,第一次感觉到无力,悲剧即将就要上演,可她只能走下去,她跳不过去。一想到,今后还有更多她不得不面对的诸多现实,心里就像堵了一块大石头,压得她喘不过气。
  翰林院。
  “哎,你们听说了吗?蒙古人要打过来了,从昨个儿皇上召了百官商议呢。”
  “是啊是啊,这么严重的事情,皇上要真再一股脑儿丢给严阁老,不理这事,哪还说得过去呢?”
  “不过这可没什么区别,皇上若不反对,谁敢反对严阁老说的话呢?”
  “我看未必,咱朝廷,还是有勇敢的人的。”
  “勇敢?下场就和夏大人,沈大人一样,你勇敢一个我看看。”
  “有本事你强出头,我可不敢,我还指望着一路干下去呢,不出十几年,好歹能混个地方大员。”
  “强出头可未必不好,昨个儿国子监司业赵贞吉大人,就在廷议上当着百官儿的面,就在那儿引经据典,说什么城下之盟,《春秋》耻之。建议皇上下诏选将,开国库打仗,激励前线,抵御外敌呢!”
  “哟,严大人可是反对打仗的,敢犯严大人的怵,被皇上罚惨了吧?”
  “没有!皇上高兴坏了!我听我老师说,皇上赏了五万两白金,还升了官儿,人家现在,可不是国子监司业了!”
  ……
  翰林院的人都在议论纷纷,今天也许是百官廷议的最后一天,是很热闹的。
  能入翰林院的,尤其是庶吉士,历年来都是朝廷大员争抢的对象,新晋翰林院的年轻人们也都纷纷站队,投靠各个权贵。
  这一次,许多人大都投靠了严党,也有一些人静观其变,觉得时局摇摆不定。
  张居正,则是向徐阶靠近。
  其实张居正的二甲第九名,无比优秀,严嵩自然不会放过这个人才,但张居正心里清楚一些道理,纵然严党前途似乎一片光辉,但他还是选择了这个双眸深邃,似笑非笑的徐阶。
  张居正一直没说话,只顾着自己埋头抄录,他只想赶紧干完手里的活,因为今天是殿试放榜的日子,他与一位贵客有约。
  “叔大,你老师可是徐大人,你可知徐大人是如何思索的?”一位同僚突然问了起来。
  张居正没有抬头,说道:“这样子的军国大事,理应是皇上圣裁,或与内阁辅臣商议,老师怎么可以有主意。”
  同僚说道:“诶,拿不了主意,但可以有主意啊。他女儿可是严世蕃的小老婆,这可是跪着舔鞋子,旁人求都求不来的关系呢……”
  “住口!你们算什么东西,什么都敢说,什么都敢妄议!”在一旁的高拱,早早就听不下去了,便惊雷一声似的喝住了多嘴的人。
  一个投靠严党的编修轻蔑地说道:“高侍读,您可别骂我们,今儿朝堂议论的事情,本就是关乎我们身家性命的啊,您就不关心了?前些日子,我可是听严老师说的,那蒙古人真打进来……”
  “打进来如何?”高拱眉毛都气飞了起来,打断道:“你是像战士一样提刀向沙场,还是像当年于大人一样拼死了守护京城,守护皇上?要你都不行,就把自个儿手头事做好是正经!事做不成,嘴皮子倒是厉害!想往上爬,那朝堂里的暗箭啊,可比战场的明枪厉害!你们这些个巴结的,都仔细着!”
  那个编修轻哼了一声,斜着眼睛看着高拱,阴生阴气地说:“有些人呐,没人找要,还有些人,投靠了没前途的主儿,再来数落起别人来了。”
  “你!”高拱气得话都说不出来,手指头指着这个编修,一直颤抖着。
  的确,如今翰林院站队的站队,巴结的巴结,大家都以能在严党麾下而沾沾自喜。高拱这个翰林院职高一等的人,则看似谁都瞧不上。
  “高侍读,大家都在翰林院供职,不好伤了和气的。”张居正说道。
  高拱吼道:“叔大啊,这帮子没良心的,连你也在讥!”
  张居正眼睛一弯,嘴角淡淡地笑道:“谁有什么,过场都还没走一半呢,怎能先定了胜负?况且……我做人做事凭良心,就算落得什么下场,也没有不甘心的。”
  高拱愣了一下,缓了过来,说道:“我虽领了翰林院的事儿,但与你们也是一样。今儿大家伙就安生些,等着皇上和朝廷商量的结果。要惹是生非的,有本事上折子去跟皇上理论!”
  众人都住了嘴,心里却也吊着。若是商量出来个好结果,战胜俺答平息了乱子,那还好,若是没个好对策,就很可能伤及自己了。连往日投了严党的一些庶吉士也捏了捏拳头,生怕自己的主在这种问题上弄奸作滑,惹来祸患。
  夏日炎炎,内房不停地送来大冰块儿,也解不了小小翰林院里的闷热潮湿,这次议事时间颇长,好多人都不顾体面礼仪,挽起了袖子,露出膀子,亦或袒开了胸脯,只为了图个凉快。唯独张居正气定神闲,众人都以为他是故作淡然,仔细一看,别说衣袍,就连后颈,额头都没有一滴汗水。
  “叔大,严大人,真的没有提前找过徐大人?”高拱走过来,俯身悄悄地问着张居正。
  张居正未思索:“没有。严大人位居首辅,军国大事该与皇上,内阁商议,怎么会提前找老师。”
  高拱饶有深意地笑了笑:“他们可是……”
  张居正打断道:“纵然有亲戚关系,但他们不是一党。”
  高拱说道:“你可真是尊师重道。自从夏大人被处死之后,朝廷早有人把徐大人和严大人视为一党了。”
  张居正说道:“老师如何行事,他自有主意。”
  高拱轻哼了一声,径直走开了。
  “这么热的天,真是让人心焦!蒙古人打进来了,咱打过去就是了,难不成大明连蒙古人都打不了了?让咱们在这儿等着,这百官廷议都两天了,还议不出个结果来!”一个检讨怨道,其他人也跟着附和
  “你不在这儿等,难不成还去皇上的西苑!”一个总管太监尖声喝道。
  “总管。”所有人连忙住了口,一齐看向总管太监。
  高拱迎了上去,对着众人喝到:“一群男儿,嘴闲起来跟个妇人似的!总管莫介意。”
  总管鼻子嗤了一下,冷笑道:“言官儿嘛,靠的就是那嘴皮子。”
  角落里坐着的张居正,手突然停住了,眉头皱了一瞬,又开始写手里的撰本,也不随众人去总管那里看热闹。
  “总管此来,是有何事?”高拱试探地问道,毕竟不知是告知鞑靼入侵该如何处理的圣意,还是传达其他事情。
  “我此来,受皇上圣意,告知诸位,焦急等待的事情的结果。”总管故弄玄虚。
  众人以为是宣圣旨,忙下跪接旨,待所有人跪下后,总管太监才幽幽说道:“忙什么呀各位,我这儿没说是圣旨呢,快起来吧。”说完眯着眼睛俯视着。
  所有人起身时,脸上都带了怒意,知道被这个太监玩弄了,却是敢怒不敢言。高拱问道:“不是圣旨,那是什么?”“皇上说了,鞑靼部俺答之事,是以卵击石,料他不敢造次,此事从现在起,全权由内阁首辅严嵩大人处理。另外......”太监顿了顿:“左春坊左谕德兼河南道监察御史赵贞吉,漫无区画,以下犯上,口出狂言,下狱,廷杖五十,谪为广西庆远荔波典史,即刻出京,再有议论着,同罪。”
  众人都惊呆了,连同张居正。他一下子站起来,死死地捏着笔杆子,昨日听闻这个消息,他本以为还有余地,有希望,本以为赵贞吉这一股清风是强劲地注入了污浊不堪的朝廷,本以为皇上真的纳听谏言了,谁承想,一切都真的只是“本以为”罢了。张居正在想,老师知道皇上赞赏赵贞吉的时候,该是多么地充满希望,可皇上如今贬黜赵贞吉,老师该是多么地绝望。
  总管太监看着发愣的众人,轻咳了两声,说道:“意思我已经说明白了,你们的责任,是完成朝廷给你们的事情,至于其他的,等你们位子再高了点儿,自个儿慢慢缕,先把本事儿做好,才是自保,天子天子,就是阴晴难定。”说完便踏着步子走了。
  等太监走了,众人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一时间炸开了锅。
  “这赵大人才被皇上升了大官,转眼间又是阶下囚,又是贬谪千里的,真是天威难测。”之前夸赞赵贞吉的一个编修感叹道。
  “花无百日红。”张居正淡淡地说道。
  “是啊,是这个道理。”那位编修说着。他以为张居正在感叹赵贞吉的境遇,其实张居正在讽刺严嵩的蛮横,奸猾,他只想看看,这严首辅在皇上跟前,能红到几时。
  “好了好了,都听明白了,赶紧干活儿吧!”高拱大声说道。
  “那......这外患的事情,咱还是不知道什么个结果呀,到时候写录,怎么写呀?”一个编修说道。
  高拱思索了一瞬:“等内阁发出条文来再录也不迟。还有,”高拱回头看了看编修,说道:“鞑靼部的问题,这叫内忧,他们再造作也是在大明的国土,再反叛也是大明的子民,至于是非对错皇上会圣裁。你说的外患,那是海边儿倭寇的祸患。不过说起来,最近好像没接到倭患的消息了。”
  张居正说道:“去年朱纨大人执行海禁,触犯了那些勾结倭寇的权贵的利益,竟然被逼自杀了,浙东倭寇就此愈来愈猖狂。海南倒是有俞大猷坐镇,还好前些时候,俞大人驱逐了倭寇出了浙江,想必那地方也能平安一阵子,如今听闻俞大人的精力大都放在安抚黎人上边儿,浙东倒是没有什么要员大将了。”
  “这么说,浙东没人了吗?”一个同僚问道。
  “有人,自然是有人,只是最近的确没有收到什么浙东倭患的消息了,平静一阵子也是好的,百姓们要过安生日子,老是为了防倭寇而禁海,让那些海边儿安家,没有良田,只能靠出海捕鱼为生的人怎么过活呀,每年交赋,这些渔民只能交捕的鱼,这鱼没了,他们拿什么交......”张居正扯了扯袖子:“登州负责屯田的戚继光,据说很不错,雄心壮志呢,若他能得到重用,浙东一带的倭患就可平了。”
  高拱说道:“戚继光?我倒是有所耳闻。据说此人干劲儿很大,是个能栽培的苗子,等他再历练几年,便可以得到重用了。”
  张居正看了一眼高拱,未说话,心里却大致明白了高拱在打的小算盘,没有点破,只是淡淡地笑了一下,眼角弯弯的,说道:“是啊,有才干的人,理应得到重用,为皇上办事儿,为大明效忠。”
  高拱点了点头,没有察觉张居正话里的言外之意,抚了抚自己的胡须,对着众人说道:“天儿也不早了,今个儿没什么事,热闹你们也看完了,今儿就提前散了吧。”
  众人走后,张居正才慢悠悠走出来。一个人走到宫门口,放榜的时间早就过了,皇榜前人很少,张居正心里暗暗庆幸,不用费力气人挤人到前面去看了。
  “没有......”张居正满是不相信,今年点的进士并不多,榜并不长,可他仍然不相信,从头到尾,又从尾到头地一行一行,仔细地看着。“果真,没有吗......”张居正垂下目来,深深叹了一口气。旁边的人看到此状,以为是他自己落了榜,便拍了拍张居正的肩膀,安慰道:“小兄弟,你这么年轻,有的是机会呢!你看我都四十六了,这次还是没中,不过三年之后,我还会来,而且,还是和我儿子一起考,我儿子,也如你一般大呢!”这人眉眼飞扬着,虽然落了榜,却仍然踌躇满志,不改雄心,张居正凝视着他坚定的双眸,微微笑道:“多谢。愿你三年后,如愿以偿,金榜题名。”
  “张大人,你还不回去呢?”阿奇在附近为店里置办东西,遇到了张居正,便上去问候。
  “我在找朋友的名字。”张居正说道。
  “是您要宴请的贵人吧?今儿苏姑娘来找我要了店里的秘制鲜酱,说要做一道大菜,让你招待贵客的时候更周到体面呢。”阿奇说道。
  张居正点了点头:“嗯,我知道了,你先回吧。”
  “你是,大人?”看榜的男人一直站在一旁,阿奇走后,才惊讶地看着张居正,问道。
  “呵,见笑了。鄙人是翰林院庶吉士编修,刚才看榜,是看我一个朋友。”张居正说道。
  男人啧啧赞叹道:“真是年轻有为呀!果然我们这样的人比不得你们年轻人了。我呀,也就是个商人,喜欢游山玩水,也喜好书,便试试来考,没想到大把年纪了还能中举呢!”
  张居正道:“兄台一边游玩一边读书,还能考中举人,已经是极有能力的了。”
  男人摆了摆手,笑道:“嗐!我哪儿厉害啊,我儿子才厉害呢!跟他舅父一起学习东西,十五岁就中了秀才,比我强多了!哎,张小兄弟尊姓大名是何呀?若我儿子三年后考中了,你们就是同僚了呀!”
  张居正说道:“鄙人张居正,字叔大,湖广江陵人,兄台所述,看来令公子定是一位聪明而博学的人了,这样的人,居正是愿意交往的。敢问令公子尊名?”
  “咱算起来,还是同姓呢!我儿子呀,叫张四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