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郊荷花池。
  “这小船是你在哪儿弄的呀？上次咱俩来游船，好像不是这船吧？”苏姝问道。
  三个人坐在一个小木舟上，苏姝和周不疾一首一尾坐着，妙儿抱着莲蓬，窝在苏姝怀里。天气正好，今天的日头并不毒，时不时还有微风拂面，铺天盖地的荷叶大片大片地生长着，小舟就这样轻盈地在水面上漂着，周不疾只是偶尔划一下，改变一下方向。
  “这小船是我从上次载我们的船夫那里买的，我只是把船稍加改造了一下。”周不疾闲逸地靠在船尾，右手懒懒地垂下，划弄着水花。
  “你把人家船给买走了，人家吃什么呀？”苏姝问道。
  “是他问我要不要买的，他女儿有福气，嫁了个苏州的富商，举家搬到苏州那个热闹的地方享福去了，他瞧着我年年夏天都要乘船，就便宜卖给我了。”周不疾说道。
  水波似乎停了，小船停在了荷花池中央，周不疾似乎也懒得拿桨来划，任由小船停在三大片荷叶遮蔽之下。
  苏姝随手摘下了一支莲蓬递给妙儿：“来，再剥一些莲子，回去给你煲绿豆莲子百合汤解暑。”妙儿接过了，坐起来看了看四周，笑道：“这么个场景，真像爹爹给我念过的一首诗！”
  周不疾道：“什么诗？”
  妙儿歪着脑袋想了想，说道：“整首我可背不了了，我只记得一句‘沉醉不知归路，误入藕花深处’。好像是，易安居士的诗！”
  苏姝说道：“李清照的如梦令词牌，‘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这词是写了李清照年轻时候闲适的时光，喝醉了酒泛舟池中，找不到回家的路了。可惜，她后面的岁月，真是颠沛流离啊......”
  周不疾笑了笑，站了起来，纵身一跃跳了下去，小船颠簸了一下，苏姝惊到：“你干什么！”赶紧趴在船边看着。周不疾倒是不在，只见他一只手从船下伸了上来，丢上来两小坛酒，接着便看见他双手一撑，轻巧地上了船。
  苏姝看着浑身湿淋淋的周不疾，问道：“你这是......从哪儿拿的酒？”
  “船里啊，我在船中间凿了个小方洞，里面放了四五坛小酒，船侧身有个小玄关，打开就能拿到。就怕兴致来了，又或者......谁吟了一首诗，若是无酒，岂不像李白作诗没有酒一般痛苦？”
  妙儿听后笑道：“爹爹闲来无事，也喜欢乘着小舟在家里的池里晃悠，有时候一坐就是一整天呢。”
  周不疾道：“你呀，是富贵人家的，我那个小房子哪容得下我享这样的福气，只好大老远跑来这儿仰望苍穹了。”
  苏姝说道：“如此，我们就行酒令吧，光喝酒多没意思啊。”
  周不疾笑道：“就我们二人？行酒令要热闹些好啊。”
  “怎么不行？”妙儿盘腿坐起来，像一个正经的小先生，说道：“爹爹经常给我讲古人的生活故事，我记得之前爹爹跟我讲过一个典故，说东汉末年和魏晋的时候，大家喝酒都是曲水之中放酒，酒停在哪儿，那人便要取酒作诗。这个法子不行，还有一种是唐代诗人‘春城无处不飞花’的酒令，谁接不上来，谁就喝酒。”说完还仰了仰头，得意地笑着。
  苏姝笑道：“可以啊小妙儿，这些个典故你都知道呢！我小时候可没你这么伶俐。”
  周不疾说道：“妙儿说的这个我知道，似乎是，出一字，定了格律，人说的诗，字的顺序要一二三四五地顺下来，不可错了。”
  “那，咱们就让妙儿定格律和字吧。”苏姝道。
  “我也不创新，就‘花’字，七言。”妙儿道。
  “女子先。”周不疾说道。
  “花谢花飞飞满天。”苏姝说道。
  周不疾皱了皱眉头，问道：“这句，我从未听过，出自哪儿？”
  苏姝翻了一个白眼，说道：“你这个博古通今的周大医师连曹公的红......”说到这儿突然意识到不对，暗自骂着自己，是啊，他要是读过《红楼梦》，就真是不知道谁穿越了！于是说道：“错了错了，是我脑子胡乱了。”
  “苏姐姐输了，苏姐姐喝一口。”妙儿笑道。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
  “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周不疾说道。
  苏姝拍手笑道：“这次该你了！妙儿说了，可是七言呢，你自己数数！”
  “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尽更无花。”
  “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
  “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
  苏姝说道：“我以为这句诗要很久之后才流传呢！不过这句诗里的日子真是，我也想过这样的日子。”
  周不疾翘起腿，一只手支着头，怀里抱着小坛酒，饮了一口，笑道：“这日子虽然神仙，但只要真心想过，便也不是难事儿。像陶潜，像嵇康，像刘伶，他们不也过了这神仙一样的日子吗？”
  苏姝喝了一口酒，说道：“可这个神仙似的日子，是要放弃很多东西才能换来的呀。我现在倒是无忧无虑，不过这日子，七八年之后我就过不了啦！”
  是啊，七八年后，张居正休假而归，重返朝堂，浪潮更汹涌，更大，更能吞噬试图踏浪前行的人，张居正的没有安稳日子，自己又哪儿来的花前月下？其实苏姝很希望，张居正是个普普通通的平凡人，能与自己醒时对花坐，醉时向花眠，日久生情，然后琴瑟和谐，岁月静好地过一辈子，安安稳稳地活到百八十岁，儿孙满堂，如此说来，穿越一趟，回不去了也值了。不过，张居正若真是普通平庸之辈，自己的心也不会这么强烈，亦不会这么隔着几百年地爱着个古人。
  周不疾道：“我除了去花秋舍，也经常独自来这里饮酒，夏日的夜晚，一坛小酒，一夜繁星，一身孤影，说起来也真是惬意的。”
  周不疾别过了头去，苏姝没有看见他眼角流下的一行泪。
  许多年前的许多夜晚，周不疾不是一身孤影，他带着心中挚爱的姑娘——他的妻子，经常夜晚乘一只小舟就来池上游玩，把小舟停在开阔的地方，躺在小舟里，眼前是繁星点点，怀中是一生挚爱，嘴里饮的是妻子用新鲜荷花和莲子酿的酒，有一句每一句地聊着他们的事情，他们还说要生个孩子，以后要带孩子来这里，吹着夏天最甜的一阵风。他们喜欢夏天，可他最爱的人却在冬天与他永别。
  “我带你去个地方。”周不疾突然坐正，放下酒坛子，划了很久，才将小舟划靠了岸。
  “这儿是哪儿？还在京城吗？我从未来过。”苏姝环顾四周，这儿像是一个小孤岛，周不疾似乎划船划出了荷花池。
  “这儿是荷花池的另一个岸，我只是从未带你来过罢了。”周不疾说道。
  周不疾在前面带路，苏姝牵着妙儿跟着他，并不知道他要去哪儿。走了一会儿，走进了一片小林子里，这个岸边应该少有人来，苏姝到现在都没看见过其他人。走进林子深处，西北处突然多了许多小石子，像是随意铺成的小路，周不疾带着两人走过去，又走了一小段，若没有身后的小石子路，苏姝大概都不知该如何返回来了。
  “苏姐姐，我们要去哪里啊”妙儿扯了扯苏姝的衣袖，问着。
  “我也不知道啊，周不疾，问你呢，该不会是把我俩卖了吧？”苏姝说道。
  周不疾头也不回，说道：“妙儿冰雪可爱，我卖她倒是能卖个好价钱，卖你的话怕是要赔本了。”
  苏姝捡起一个小石头朝着周不疾扔去，周不疾有预感似的一偏头就躲开了，那石子落在不远处的地上，接着一阵低声的轰响，似乎是大石头转动的声音，石子像是触碰到了什么机关一般，三人眼前的树立刻往两边移动开，中间留出了一人可行的空隙。
  苏姝和妙儿都看呆了眼，都说不出话来，周不疾说道：“你扔的可真倒巧了，用不着我弯腰了，走吧。”
  两人任由周不疾带去，这里面完全和外面不一样，种了许多花花草草，颜色各异，姹紫嫣红，争相开放着，让人心里一下子轻快了许多。
  妙儿欢喜得早就到处玩闹，看花草了，苏姝深吸了一口气，说道：“有药香啊。”
  “跟我四处诊病一年多，你鼻子也灵了，能在这么多花香里闻到药香。”周不疾又望了望妙儿，喊道：“你小心点，你有什么闪失你爹可饶不了我！”
  “你带我来这儿干嘛呀？”苏姝问道。
  周不疾说道：“带你来看珍儿。”
  “珍儿？”苏姝问
  “我妻子。”周不疾说道。
  苏姝看了看四周，全是鲜花与药草，问道：“你妻子？她的坟墓在这儿吗？可是这儿全是花草啊。”周不疾躺下，望着天，说道：“这儿没有坟，没有墓，更没有碑，长满花草的地方，你闻着有花香，有药香的地方，就是她。”
  “你把她火葬的吗？”苏姝问道。
  “这是她想要的。我们都喜欢夏天，她尤其喜欢明艳香氛的花草，更是离不开我身上常有的一股子药味儿。”说到这儿，周不疾轻笑了一声：“所以呀，这个最喜欢夏天的人，却在冬天最冷的那一日离开了。她喜欢夏天啊，所以，我把她的骨灰，撒在了这片开满鲜花，长满药草的土地里，每年夏至日来看她，和她说话，不过，有时候想念她想念得紧了，也会划一叶小舟来陪伴她。”周不疾顿了顿，对着那些花草说道：“珍儿，这是我的至交好友，苏姝，我带她来看你，一则是想告诉你，我有了好朋友，不再阴郁沉闷了，让你切莫担心。二则......”周不疾转头看向苏姝：“我也是想告诉你，我是幸运的，能娶到自己最爱的人，我也是不幸的，无法与挚爱白头到老。人生何其短暂，苏姝，不管前路如何，最重要的就是把握现在。张居正，对你是上心的，我看得出来。”
  苏姝叹了口气：“上心上心，可......每次我感觉，他离我很近，可又觉得，他离我很远，遥不可及，我很多时候看不懂他眼睛里是什么，他似乎就在我面前，可当我靠近一步，便感觉他往后退了一万步。”
  周不疾说道：“这你倒是不必，他需要时间的。我喜欢上了佩姑娘，不也是妻子去世三四年的时候吗？”
  “哇！周不疾！你老婆还在这儿呢！”苏姝惊讶道：“你喜欢......子佩？妙儿！快过来！”
  妙儿跑了过来，头发上插着一大朵玫红色的月季，苏姝抱起妙儿，说道：“这个周医师啊，喜欢你们家子佩姑娘，你回去告诉你爹，让你爹成全了他们，哈哈！”
  妙儿说道：“嘉笙哥哥喜欢子佩姐姐，可是子佩姐姐不喜欢嘉笙哥哥怎么办呢？爹爹每每教我念诗词，念到情啊，爱啊，都说，两个人在一起，要两情相悦，互相喜欢，不然是不快乐的。”
  童言单纯，逗得苏姝和周不疾都笑了起来。苏姝笑道：“人家妙儿说得多好，你喜欢子佩，子佩可不一定喜欢你。”周不疾说道：“来日方长，不如咱俩就看看，是你先等到张居正，还是我先等到子佩。”苏姝有些羞红脸，别过头去，说道：“他若对我是真心，自然不会让我久等。我怕的是日后，风云多变，世事无常，若我不知道结局，我便无所畏惧，可我知道结局，便有所畏惧了......”
  “你又不是先知，你怎么知道结局。就算你知道结局呢，如果是我，我反而更加无所畏惧，如果结局不是我想要的，我一定会冲破一切，改变这些。”周不疾说道。
  “可这个结局，我拼了命都改不了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