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只恨力所不能及
作者:日月重开      更新:2021-05-15 18:51      字数:6215
  太阳还未当空照,在早晨还没么炎热,清风舒爽,可到了中定会有烈日当空,马上要三伏天,早巿上已经开始有贩卖避暑品的商贩,老百姓只能廉价买并不管用的消暑物品度日,与皇宫王府里日夜不息的大冰块和冰扇是绝对不同的。
  周不疾穿着身素色衣袍,难得地将头发在脑袋上挽了个发髻,戴着方巾,他伸手轻轻地安抚它,摸着它的鬃毛,马蹄还在不停地踏着,他只得去叩门。
  手还未拍在门上,门就开。
  “我的马儿都急了,一匹瘦马,你也忍心让它等这么久?”周不道。苏姝提着食盒,伸着头看了周不疾背后的马,说道:“张居正非说天凉,让我带上外衫。“周不疾只低头瞧着食盒,问道:“这里面是什么?“苏姝道:“我蒸了些糕点,怕一会儿饿着了。“
  “以前你我出去玩儿的时候,也不见你蒸过糕点啊,我看足足两三层,我们黎明破晓才从花秋舍散去,你回家就蒸,没休息的吗?”周不疾问道。
  苏姝笑道:“以往只是你我二人,这次,我是怕妙儿会饿着,我可不是为你准备的。况且,我只准备材料做好就行,剩下蒸的时间和火候全是张居正盯着,我打了盹儿的。”
  “哟,那个粥都能熬糊的人,居然能把握火候?”周不疾调笑道。
  “不过....苏姝顿了顿,说:“我们三个人,你只有一匹马,这....你是准备走路吗?““我是穷医师,只有一匹马。“周不疾道。
  “可是.....,我们三个人啊....”苏姝说道:“你不会忘了还有妙儿吧。
  周不疾道:“那就只好委屈我自己走路了,君子唯女子与小人可让也,哈哈!”
  苏姝打了一下他,说道:“行了,还君子呢,我们快去接妙儿吧。”
  两人上马,正准备走,只听见后面一阵马蹄而近,又急促停下,两人回头一看,正是祁砚与妙儿。
  “西郊太远,不劳你们跑一趟了。”祁砚握着马缰绳,环顾了两人,目光在苏姝这里停留。
  妙儿见了苏姝,欢喜得不行,一下子从马上跳下来,赤龙驹高大,苏姝还未惊呼“小心”,妙儿就已经轻巧地站在地上,直奔着她跑去。
  “你胆子可真大,你才多大点儿啊,赤龙驹多高啊,若是摔着了,如何是好?”苏姝一下子搂住妙儿,接着又放开,捏着她的肩膀,问道:“没事儿吧,哪儿疼着?”妙儿咧嘴“咯咯”笑道:“我爹都不担心我,苏姐姐怎么还担心呀!”
  祁砚见此情景,翻身下马来,走到妙儿身旁,牵起她的手,对着苏姝笑道:“你看,你的苏姐姐被你吓住了,以后可不许这样了,妙儿长大了,要矜持端庄,要像……”祁砚想举个例子,想起苏姝,矜持是有,可端庄却是少了一些,喜欢玩闹,妙儿的骑马就是子衿教的,子佩更是疯闹无常无休,嘻嘻笑笑,从不停歇。“算了,我身边可没有矜持端庄的女子.....祁砚笑道。妙儿扯着苏姝的衣袖:“苏姐姐你瞧,爹爹说你不端庄,不矜持。“
  苏姝朝祁砚努了努嘴,抱起妙儿,刮了下她的鼻梁:“我本就不是个端庄矜持的女子,你爹爹说的没错。不过你也不要刻意端庄矜持,你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切莫因为世俗改了心性。”
  妙儿问道:“世俗是什么?”
  周不疾在一旁说道:“就是有人给我出高价让我把我的良方单独卖给他。”
  “那心性呢?
  “我没接受,并且把良方赠予所有医者共享。”周不疾道。
  苏姝和周不疾相视一笑。
  一年多来,苏姝陪着周不疾诊遍了京城,有王臣权贵想要用用民间医者的,亦有普通百姓付不起昂贵诊金而有求于周不疾这个只收微薄诊金,医术还高明的医师,有候她和周不疾也会背着药箱子,去京郊亦或城里的贫民居里,免诊金为穷人看一些小毛病。
  周不疾这一年多一边诊病,一边也在和师弟李东壁研究新的方子。更有用,药材也容易得到的方子。
  李东壁医术略胜周不疾一筹,周不疾胆子比李东壁大,一个有基础,一个敢创新。两人只要一研究出了新方子,就广传天下,一年多来,逐渐打出了名气。
  张宅。
  送走苏姝后,张居正闲了下来,把厨房剩的碗筷洗了,便在书房里读书了。
  今日不轮到他当值,一夜没睡,本想等苏姝走了睡一觉,忙了半天却睡意全无了,索性读起书来。
  外面太阳渐渐升上空了,有几只鸟停在了院里的小石桌上,估计想觅食,无食可觅,停留了一会儿便扑棱棱飞走了。都说读书要两耳不闻窗外事,张居正的眼睛却直勾勾地透过了窗户看着天上,看着初升的旭日。
  “我大明初年时,太祖,惠宗,成祖时期,也是如这初升的太阳吧。”张居正自言自语。
  正回过神看书时,屋外一阵叩门声,张居正无奈摇了摇头,起身出去开门。
  “徐管家?老师有什么要紧事劳您跑一趟?”张居正开了门,看见是徐阶府的管家。这个管家原本不姓徐,因跟随徐阶多年,故而也随了徐姓。
  “张大人,我家老爷要张大人去一趟。”徐管家道。
  张居正问道:“今儿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吗?”
  徐管家摇了摇头,说到:“倒也不是,只是内阁今日似乎事情少得很,严大人来了。”
  张居正道:“严大人?来老师府上?”
  “是,”徐管家说道:“张大人快快随我来吧,等着见你呢。
  张居正思索了一刻,说道:“好,劳烦管家稍等片刻,我一宿未眠,等我梳洗一下,换身衣裳,蓬头垢面的,怕丢了老师的脸面。”
  徐管家笑着点了点头:“这是自然。
  不一会儿,张居正就换了一身简单的衣袍出来了,随着徐管家上了车马。
  张居正坐在马车上,掀起轿帘看着街道的行人。
  “到了,张大人请。”徐管家先下了车,躬身说道。
  “让老师久等了。”张居正步入前厅,看见徐阶坐在次位,严嵩端坐正首,拿着一碗茶悠悠吹着,徐阶在一旁眯着眼,微微笑着。
  “张庶吉士,最近可好?“严嵩站起来,负手向他走去。徐阶也站起来,笑道:“叔大,还不快见过严阁老。”张居正弯腰作揖:“严大人。”说话间,张居正抬起头,严嵩看着张居正,忽然愣了一下,盯着他的双眸,笑道:“张庶吉士,几年了,你的眸子,还是这么干净啊。”
  徐阶和张居正都没想到严嵩会突然说出这么一句话来,一时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张居正有些局促。
  徐阶短暂思考之后,说道:“阁老洞察秋毫,眸子不比我这学生更亮堂吗?”张居正随即附和道:“是.....是啊,严大人的双眸,历经世事,自然……”
  “历经世事?”严嵩打断道:“张庶吉士所说,是什么世事?”张居正心下暗紧,双眼垂下,不敢看严嵩,可也能感觉到严嵩那双眼睛里,有一丝寒光。
  徐阶淡淡笑着,并未说话,等着看张居正自己如何应答。
  “严大人,身居首辅,成就卓群。“张居正思索一瞬,想出了这么个冠冕堂皇的话。
  “好了,快坐下吧。“严嵩眼里的光松了下来,张居正感觉背后冒出了密密的细汗。
  徐阶招呼了张居正坐下,让仆人端了热茶上来。“严大人与老师,今日叫学生来,所为何?”张居正饮了口茶,问道。
  徐阶看着严嵩,说道:“仆也不知阁老今日来仆的府邸,所为何。”严嵩正了正声,说道:“不为私事儿,为公事。”“公事?”徐阶和张居正异口同声。
  “鞑靼部俺答的事儿,相信子升听说了吧。“严嵩望着徐阶。
  徐阶说道:“仆,是有耳闻。此事重大,鞑靼部长驱直入,目的是……”
  “皇城。”张居正接道:“这些个蛮人,永远都是这样,定好了方向,想明白了要什么,就长驱直入,一路拼杀,一点都不含糊。千百年前的五胡乱华如此,数百年前的南北分朝如此,正统年间亦是如此。”张居正眼里有些轻蔑。
  “那二位,可有应对之策?“严嵩笑问着,似乎只是随便问问,但氛围毫不轻松。
  “这....仆有一句问,阁老是内阁首辅,仆在内阁连位子都排不上,这种军国大事阁老该与皇上详议才是啊。何况,仆的学生张居正,甚至只是一个翰林编修……”徐阶语气,谦卑诚恳,严嵩听了微微笑着点了点头,似乎很满意徐阶恭敬卑微的态度。张居正则在一旁,看着自己的老师,一副低声下气的模样,皱了皱眉头,碍于严嵩,很快舒展开了。
  “你是我亲家,你女儿是我儿子的老婆,今儿算是私人谈公事。“严嵩笑道。
  “阁老既然来问,心中必然有主意了。”徐阶说道,他了解严嵩,严嵩心里是已经打定了主意,严嵩来找自己,不是为了征求意见,而是要他附和。
  “呵呵,这个嘛.....我虽还未与皇上详议,心中却是已经有了些主意。“严嵩顿了顿,说道:“这鞑靼部长驱直入,直逼京城,一旦破入,危及的就是我大明国运,皇上和宗亲。“严嵩说道。
  “难道百姓没有危险吗?光是皇上和宗亲?”张居正说道。
  “叔大!”徐阶听着这话有些忤逆,赶忙喝住。
  “无妨,张庶吉士说的是理,百姓也是我大明的百姓嘛。“严嵩对张居正笑了笑。
  严嵩对张居正态度一直不错,尽管张居正一直坚定不与自己为伍,尽管张居正偶尔会和他谦卑的老师不同,但严嵩看中张居正身上潜在的那股力量,一直在试图,并且努力地争取。
  张居正这几年,虽然从未想过要背弃老师去攀严嵩父子的高枝儿,却碍于强压,不得不为了求生存而时时逢迎。严嵩说道:“如今我大明虽为天下之主,可正统年间的教训,我每每入梦依旧萦绕。虽未亲历,但光听着代代相传,那种被包围京城的恐惧,随时可能会灭国,与国一起死社稷的惊心,我感同身受。若再出这种岔子,我们一没那么多金银财宝,国库已经年年亏空,这政变交替,血雨腥风,实在是,不要再重演的好。反正,这些个蛮子,求的不过是金银财宝,国库没钱给他们,他们是饿极了,等他们吃饱了,也就散去了,皇城,不该有战争。伤及皇上,事情可就大了。”
  张居正的眉头立马蹙了起来,双拳紧紧握着,胸中怒气难平,马上就要发作,徐阶见势,立马瞥了个眼神,抢先道:“阁老,是不想战吗?“
  “不是不想,是不必。皇上在修道,不喜欢打仗的。“严嵩说道。
  “不打仗?任由百姓被啃食,被俺答的人烧杀抢掠吗?大人应当知道,那些游牧的人,不懂得礼法人伦,天理良心的!他们就在京郊,朝廷派兵,百姓就能得救!”张居正忍不住了,若严嵩真的这么做,真不知多少百姓的性命要死于鞑靼的屠刀之下,他想起周不疾跟自己说过,周不疾的祖父在景泰年间,与于谦大人一起保卫过京城,阻挡也先部落逼入皇城。君臣百姓一起抗击都避免不了万千生命的惨死,都安不了国家上下笼罩着的可能亡国的忧心,何况这种不战,任由鞑靼部作孽。
  “打仗?咱们拿什么打?张庶吉士,你日日在翰林院编修撰写,不知道我大明国力虽强,可真打起仗来,耗费的是大明可以用几年十几年的钱粮!”严嵩的眼睛里突然多了些奸猾,细声说道:“何况,都是大明子民,都是皇上的人,我相信那些将会死去的人,是心甘情愿为大明的平安献出生命的。再者,死,也轮不到我死,你死,你说对吗?”
  张居正有些不相信,他不相信这样的话是从当朝首辅,应该是上为皇上分忧,下为百姓解难的严大人嘴里说出的,心里想出的,虽然这位严大人,的确贪赃枉法,陷害忠良。
  张居正有些恍惚,他想起自己初到翰林院时的那一两年,虽然师从徐阶,但严嵩对自己也是非常器重,他一直很珍惜器重自己的人,他也一直对严嵩映像不错,有几次甚至认为软弱的老师在有些地方逊色于严首辅。
  可现在,他为那些要家破人亡的人感到无力的绝望和悲哀。
  他突然彻悟,严嵩,是确确实实的奸人,再不是他心里想要补救的果断样子,所谓的果断,是不折不扣的心狠手辣,所谓的沉稳,是老奸巨猾的阴险狡诈。
  纵然如此,可他职位低微,就算心中怒气冲天,也于事无补。
  此刻,张居正看向徐阶,他希望这个老师,说点什么。“此事,皇上可知晓?”徐阶问道。
  严嵩说道:“皇上潜心修道祭天,自然不知。”
  徐阶低头沉默了半晌。
  “阁老的决定,与皇上商议之后,仆,无权反对。阁老从大局着眼,仆心诚佩服。”徐阶淡淡说着,旁人听着无比轻松的一句话,徐阶感觉,自己的心被锥子一直猛刺着,疼入骨髓。徐阶想起这种感觉,有些熟悉,似乎在夏言被严嵩害死的那时候,自己说夏言逆君,罪有应得,用此来博取严嵩的欢心的时候,心也是这样痛。
  严嵩不说话,面无表情地看着徐阶,仿佛想从他的脸上,看出他说的话的真假。
  终于,严嵩还是笑了,很满意地笑了,因为解决了徐阶这个“亲戚”,其他的朝臣,早已不在话下。谁反对,谁就被贬斥。
  年轻的张居正更加不相信了,他看着徐阶,不敢说话,却是满眼的乞求,他相信他的老师在这种大是大非的事情上,是绝对不会再含糊隐忍。
  但当他看见徐阶看他的眼神时,他知道,老师是在示意他不要再多言,此事已经敲定。张居正心里充满了绝望,他深深感觉到无力和无边的黑暗。
  徐阶留了严嵩用饭。用完之后,严嵩便走了,临走前,张居正看着徐阶和严嵩似乎要单独说话的样子,便自请退下去。
  两人站在屋檐之下,晚霞余晖照耀着他们。
  “你这学生的心真好啊,和他的眸子一样,满口的都是百姓,都是天下啊。”严嵩看着天边的云霞笑道。
  “哎,这是太年轻了。所有人初为官的时候,年轻的时候,难道不都是满口天下和百姓吗?过了几十年,沉浮之后,世事便难料了。”徐阶说道。
  深夜,徐府,徐阶卧房。
  “老爷,床已铺好,老爷可以歇息了。”仆人说道。
  “好,你先出去吧,我和叔大还要说会儿话。”徐阶说道。
  张居正扶徐阶站起来,走到床榻那里,说道:“老师先睡着吧,床上舒服些,学生就坐在老师床边。”
  徐阶点了点头,拿了软枕靠在床头上,张居正依着徐阶,坐在床缘。
  “叔大啊,你,有话要说吗?”徐阶问道。
  “是,学生,有事不解……”张居正问道:“学生不明白,为什么这么重要的事情,严大……严嵩不呈给皇上商议,不拿到内阁和朝堂上让众臣商议,却是先与老师说?”
  徐阶望着白丝帐,那是上好的江南织造的白丝绸,每年产出的匹数都不多,这一匹,是皇上因为自己祭天的青词写得好,而赏赐自己的。
  “因为……他在试探我,对他……”徐阶突然冷笑了一声,说道:“是真服,还是假服。”
  “学生,还是不解。老师与严嵩已经联姻,且老师一直对严嵩低声下气,百般求和,严嵩没有理由怀疑啊……”张居正说道。
  “人的疑心,难猜啊,他父子二人在一天,我就要提着我的脑袋过日子。”徐阶说道。
  张居正叹了一口气:“如今大明边防松弛,军备未修,粮草不齐,国库空虚,就算有的那些个力量,这两年都在海边儿抗倭,现如今北方来了一支猛悍的队伍,我们该怎么挡住啊……若真的再来一次正统年间的事,大明,危矣!老师,您白天,当真不该服这个软啊!”
  徐阶看着张居正眼里闪烁的光,心中滋味难辨,说道:“不管怎样,兹事体大,皇上一定会与朝臣商议的,但愿……”
  “可是严党势力何其大啊!连几年前被革职的仇鸾,重金贿赂严世蕃,摇身一变竟也成了手握兵马的大同总督!世道如此,谁反对,就是个死啊!”张居正异常激动,他胸腔里的血液在喷涌。
  “叔大……鞑靼他们就快打到京城了,打到家门口儿了。不过你放心,严嵩胆子再大,他也不会让这些人打进京城内,他不是说了么,顶多让这些人,在京郊吃饱了,回去,大事便了。”徐阶还是一如既往地平静,似乎天大的事情,在徐阶面前都是一碗水一样平。
  “老师,真的,只能眼睁睁看着了吗……那些无辜的百姓,也是人呐,他们,也都想活下去,只想活下去呀……”张居正双手垂下,身子瘫软地靠在床梁上。
  “张居正,”徐阶很少叫他全名:“你记住你今天的感受,记住你今日的心,这个心,我要你在往后的岁月里行走时,无论尔虞我诈,刀光剑影,明争暗斗,你都不能把它给丢了。你现在,你的心是热的,是鲜红的,你的眸子也是干净的,就算以后路途遥远坎坷,你的眸子蒙上了灰,甚至脏了,我也要你的心依旧不冷,不暗,不黑,不息,你明白吗?”徐阶握着张居正的手,眯着眼看着眼前的这个年轻人,像极了当初的自己。
  张居正服侍完徐阶睡下,独自走出了徐府。
  夜已经深了,苏姝想必早已回家了。自己走的时候,在石桌上留了字条,让她不必等自己。
  仲夏的天,夜空总是繁星点点,更热闹,也更寂寞。
  张居正在街道上,遥望着京城外燃起的高高的篝火,理了理衣袍,踏上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