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相与花秋破晓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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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月重开 更新:2021-05-15 18:51 字数:6154
苏姝做好了热腾腾的饭菜,等着张居正回来,盼着他能明白自己的诚意。谁知道,张居正一回来,饭也不吃,便走进了卧房,“砰”一声关上了门。
“有什么好生气的,不过是祁砚来探病,看看我罢了。”苏姝坐在石凳上,望着自己费心准备的饭菜,心里很不是滋味儿,早就吃不下了。想倒掉,却舍不得浪费,遂全都装在食盒里,拿去客栈,叫阿奇送给城郊的乞丐们。
回来后,苏姝抬起头望着夜空,心里有些怅然,不想回卧房,也不愿去敲张居正的门,便在石凳子上,趴在桌上睡着了。
凉风阵阵,苏姝感觉有些冷,却不想动弹,任凭风吹着。也不知道睡了多久,突然隐隐感觉背上暖和了些,缓缓睁眼,便看见张居正将披风盖在自己背上。
苏姝撑了起来,张居正从前面给她系着带子。
“不是不理我了吗?”苏姝抬头看着张居正,蹙着眉。张居正表情和语气都冷得像这阵风一样:“我可不想又给人探你病的机会。”苏姝解释道:“可是……”“行了,”张居正打断道:“我饿了。”苏姝笑道:“你有本事一直撑着呀。刚做好饭菜你不吃,非要跟我置气,结果饿了自己。你没吃,我也不想吃了,饭菜我已经拿给阿奇让他施给城郊乞丐了,如今没得吃了,家里也没食材能做了,你自个儿饿着吧。”
张居正理了理衣袍,说道:“走吧,我带你去吃东西。”
苏姝道:“这,现在都大半夜了吧,街上哪儿还有东西呀……”
张居正道:“我自然知道,你就说来不来便是。”苏姝笑道:“张大人做东吗?”“从你工钱里扣。”张居正道。
苏姝叹了一口气:“罢了罢了,张大人节俭,我认了。改明儿大人升了官,可得给我涨点工钱了!”张居正笑道:“升官嘛,来日方长。”苏姝道:“你现在倒不说我说胡话了?”张居正仰头看着夜空,天上仿佛像一块黑色的丝绸段子,银亮的星星稀稀疏疏地缝在上面,“可是我盼望升官,不为了发财。”张居正道。
苏姝说道:“正是呢。古往今来,不知是谁开的头,似乎人们习惯地把升官和发财组合在了一起,好像一个是一个的目的,一个是一个的根本,连逢年过节都相互祝贺‘升官发财’。结果让多少为官人忘记了升官而掌握的权力,究竟是为了什么,究竟权力是用来做什么的了。你瞧瞧,光大明,就有多少人败在了‘升官发财’这四个字上。”
张居正道:“只愿我会不同。”
苏姝问:“只要你想,为何是‘只愿’?”张居正低头笑笑:“人有时候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如今我说,是因为从没有人重金诱惑过我,若真发生了那样的事,我怎知道我能否克制?”苏姝捂嘴笑着,偏头看着张居正,道:“张大人对自己的节操这么没自信吗?”
张居正弹了弹苏姝的脑门,指着前面,说道:“到了,就是这儿。”
苏姝向前看着,深夜里,这一整条街静如止水一般,静得连偶尔有人经过,也是如脚下不着地一般,像是飘过去的。可漆黑又寂静的街道,偏偏有一处让人看着就忘记恐惧,而暖如恋人怀抱似的融融黄光在街道尽头。白天里这是熙熙攘攘的街头,卖菜的小贩,卖豆腐花的姑娘,随处走动的字画先生,算命先生,吆喝声此起彼伏。深夜里,寂静如水,只有尽头的光,迎着黑夜,迎着月光,让人心头泛起不自觉的向往。
苏姝仰头看着,店门不大,抬头匾额书了瘦金大字“花秋舍”。
“哟,叔大,你可是好久没来了!快一年了吧?”老板是个和蔼的胖子,看见张居正跨门而入,忙迎了上去。
苏姝道:“你一年前来过?”张居正道:“是啊,那次你和周不疾去钓鱼,一夜没回来,我刚好又失了眠,便晃悠来了。”
“叔大,这是……”店老板引了他们入了最里面的座,看着苏姝问道。
张居正说道:“她是苏姝,是我……算是我的管家吧。”苏姝附和:“是啊,除了钱什么都管的管家。”店老板朗声笑起来:“哈哈,不管是什么,只要是能来我店里,又是叔大带来的,就是我秦书华的朋友!”苏姝问道:“秦老板的‘花秋舍’倒是别致,店里不大,深夜里却比什么都温暖。”秦老板笑笑:“春花秋月何时了,便是此意。想点点些什么?”说罢秦老板递上笔墨与纸
苏姝看了看,问道:“这……我第一次来呢,有什么呀?”张居正笑道:“你不晓得他家规矩。老秦痴爱诗书,俗话说‘君子远庖厨’,他算是个例外了。”苏姝道:“看得出来,腹有诗书气自华,秦老板看上去是位知书达礼的君子。可,什么都没有,我怎么知道,秦老板家有什么酒菜啊?”
张居正笑了笑,提笔蘸了墨,略略思索了一下,便落笔写:花间一壶酒。苏姝凑过去看,问道:“这不是一句诗吗?”秦老板笑道:“苏姑娘,我家店里没有固定的酒菜,在这纸上写一句诗词,亦或古文里的话,我们都可以做出来。”
苏姝还从未听过这样的法子,遂来了兴致,也拿过笔来,眼睛一转,写下:大珠小珠落玉盘。于是,张居正与苏姝一人写一句,足写了八句,八道酒菜才罢。
共是:花间一壶酒。大珠小珠落玉盘。秋水共长天一色。佳木秀而繁阴。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花落知多少。何当共剪西窗烛。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
秦老板拿起纸来,细细看着,笑道:“这后面几句,难度可真是不小,苏姑娘何以想到屈子这句话?”苏姝笑道:“以前读这句时,就想着屈子以荷花为衣,以芙蓉为裳的样子,如今能得这个机会,自然想看看若做成了菜,该是什么模样了。”秦老板无奈地笑道:“真是难得遇上姑娘这样懂诗书的了,我倒乐意挑战一下。”苏姝点头道:“有劳了。”
秦老板走后,苏姝四处看着这个店。几张简单的小木桌,横梁上垂下许多麻布条,上面竖着写有字,顶梁木柱上刻的都是诗文,店铺正中间一鼎巨大的酒缸,里面的酒波纹微微,荡出的阵阵醇厚的酒香,让人不由得想起商纣王时期的“酒池”,那样的香味却是让人想主动地坠进去,任由自己一醉方休。没有过多雕梁装饰,朴实无华。
苏姝指着横梁上垂下的布条,问道:“这是什么呀?”
张居正说道:“谜语。诗词的谜语呢。”
苏姝道:“以画猜诗?”
张居正道:“趁做酒菜这个空隙,你可以去看上一看,若是猜对了,老秦可说了赏酒一尊。”
苏姝饶有兴致地走过去看,见一块布条上的画——细细工笔描绘的是一幅山水小画,一个小圆圈,下半寸之处有一横线,圆圈右半寸之处又有一只鸟似的动物,旁边还有写修饰点缀。苏姝笑了笑:“这也太简单了吧,这便是‘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了!”说罢取下布条,转身找到老秦,笑道:“秦老板,王勃《滕王阁序》千古名句,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是也不是?”
老秦接过布条,从身后的小柜子里拿出一小坛,如平常酒壶一样大的,未启封的酒坛,奉给苏姝:“姑娘可挑了个简单的,按理说,姑娘该挑个难的。”苏姝接过酒坛,启了红盖,鼻子凑上去嗅了嗅,瞬间溢出了浓厚的酒香,仿佛触着美人肤,酥骨柔软。苏姝笑道:“这酒闻着就极好了,等我喝畅快了,自然要取更难的谜了!”
“只怕你猜不出就丢了人呢,哈哈!”身后一人笑着,苏姝转过身,惊讶了一瞬,随即笑道:“有本事你周不疾来一个啊!”
周不疾一身浅灰色的粗麻袍,黑长的头发挽也不挽,梳也不梳,任由这么散乱下来。
“大半夜的,你怎么在这儿?”周不疾问罢,顺手那过苏姝手里的酒坛,仰头就饮了一口,咂道:“真是好酒啊!”
苏姝早就习惯了周不疾这样,说道:“你这大半夜,又来干嘛?”
周不疾没回答,目光在店里转了一圈,笑道:“哦,原来你和张居正一起啊。”说罢径直就走了过去,抽开凳子坐下,笑嘻嘻地对着张居正:“张大人好啊。”张居正没反应过来,木木地看着他,苏姝走过来坐下,说道:“真是凑一块儿了。”
周不疾问道:“你病全好了?”
苏姝道:“我这不出来了么。”
周不疾点了点头,道:“今儿下午听祁砚说了,说你好多了。我想着也该好了,就没再去你那儿。”
苏姝偷偷瞥了一眼张居正,发现他闭着眼睛,拿着杯子喝茶,于是对周不疾使着眼色,低声说道:“你这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嘛,你不知道我和张居正……”还没等苏姝说完,周不疾笑道:“哟,怎么,吵架了?”说罢看着张居正,在他面前挥着手:“张大人吃她醋了?别啊,苏姝嘛,就算祁砚再喜欢她,你也知道这一年多来……”
张居正皱了个眉,打断道:“别再说笑了,不好笑。”
苏姝朝着周不疾吐了吐舌头,周不疾也用手支着头,偏头对她做了个鬼脸。
“东西来啦!”秦老板端着盘子放在桌上。
眼前一个青绿色的大盘子,盘子中间立一个矮矮的,土色的酒坛子,坛子未封盖,清香瞬间扑鼻而来。坛子周围围了九只小土色的杯子,大约能盛几小口的量。小杯子外圈又铺满了各色花瓣。
苏姝赞道:“果真是‘花间一壶酒’!这茉莉,白兰,栀子,丁香,夏槐真是百花齐放。最难得的是玫瑰,红得如此热烈芬芳,都说花儿早上的最新鲜,其他花就罢了,本地都很多。只是这红玫瑰我瞧着京城没有,若是外地运来,到晚上还能如此娇艳,就是点睛之笔了!”
秦老板笑道:“姑娘慧眼。我大明盛产玫瑰要数崤山以东了。可我这红玫瑰,是跟着商船从西洋人那边运过来的,品种极佳。”
周不疾用竹镊子夹起一小撮茉莉在小酒杯里,又用竹勺舀了一勺清酒进去,细细浅浅地抿了一口后,一饮而尽。
秦老板道:“嘉笙你的喝法倒是风雅,既有花香又有酒香,不过花香还不算浓郁。”
秦老板话罢,张居正便用手捏了一撮红玫瑰,放在嘴里嚼了嚼,还未咽下时倒上一杯酒伴着饮下。
苏姝笑道:“你这法子倒好,像是和着水吃药末一样。口齿噙花香,舌喉留酒香,二者合一后,酒香花香真是皆有了。”
“那三位先慢用,我再去瞧瞧其他菜。”秦老板浅浅躬了身说道。
苏姝跟着张居正也这般喝着酒,笑道:“‘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饮成三人。’太白一人饮的孤独,如今,我们这儿倒真是‘对饮成三人’了。”
周不疾道:“大晚上跑这儿,可别忘了明日还与我有约呢!别到时候又是我来叫你。上一次日上三竿了你还趴在床上。”
苏姝道:“你别忘了就成。对了,我还要再带一个……”
“妙儿是吧,”周不疾喝了口酒:“祁砚跟我说了。”
“他怎么什么都跟你说啊……”苏姝道。
张居正在一旁默默地嚼着花,喝着酒,不作声。
“那是他女儿,这个他该说。”周不疾说道。
“怎么我瞧着张大人像是睡着了?”周不疾看着张居正手虽拿着酒杯在饮,眼睛却闭着。“不对啊,”周不疾站起来,在张居正面前晃了晃脑袋:“睡着了还能喝酒呢,模仿刘伶呢,不如我就在这儿挖个坑吧……”
“好了,你别打趣了,”苏姝打断道:“他这几日烦着呢。”说罢担忧地看着张居正。
周不疾冷笑了一声:“他又不是日理万机的军国大臣,这国泰民安的,有什么可烦的。”
“国泰民安?”张居正缓缓睁开眼睛,盯着远处。
“周医师是个悬壶济世的人,游历四方,比我有见识。当更比我清楚,何为国泰民安。”张居正道。
周不疾侃笑道:“如今你我三人稳稳当当地,坐这儿,喝酒吃点心聊着天,难道不就是国泰民安?”
“可天下还有许多人不是这样!”张居正有些恼,倒了一杯酒喝下:“北边和俺答战事愈来愈吃紧,大有俺答继续内犯的势头。南海倭寇年复一年骚乱。这中原官吏更是……”
“行了,”周不疾打断道:“以前听苏姝说你,全是好的。没想到你这么满腹牢骚。”
“周不疾,你少说点……”苏姝扯了扯他的袖子,小声说道。
“为什么少说点?他有本事,要么去军营里,南边儿抗倭寇,北边儿击俺答。景泰年间也先进犯,于谦大人一个文官带领军民臣子保卫京城。当兵当不了,窝在这儿一隅度日,还满心怨念觉得自己特别宏图远志,凌云满胸!实际上什么都没做。”周不疾讽道。
“他去年上了一道疏的,是朝堂不重视,皇上……皇上不理睬……”苏姝帮着张居正说道。
张居正自嘲笑道:“苏姝,不必说了,他说的对。”张居正顿了顿,深呼吸了一下,继续说道:“我是不敢当兵,我也没有于谦的魄力。就连我上那一道疏,没人理睬,失望了,也就不想再尝试了。我何尝不苦恼,严党势力如日中天,我的前途和这朝廷,就跟着外边儿的天一样,漆黑地可怕,一眼望不到亮,伸手不见五指,让人生寒,让人从心底绝望。我真的不知道以后是什么样子。我跟着老师走,老师等十几年,我也要等十几年……呵呵,隐忍这东西,可是真的磨人呀。”张居正的目光黑得深不见底,像一个深渊一样,就算投去一块石头,也会无声无息地沉下去。
周不疾道:“你们这些从政的,为官的,陷入困苦的时候就该来学学医,做个医师改改心性。神农尝百草,日遇七十二毒,毒毒丧命。就你们那些个经历,能算什么?况且我们是为了救死扶伤,你们是为了功达名利。”
说话间已经上了好几道菜,都是各具特色,无论从神,从味,从形都完美展现出了对应的诗句。
苏姝夹了一块‘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里的豆腐,笑道:“这话就不对了,若说做官全为了功达名利,那为了建文帝被灭了十族的方孝孺,还有你刚才也说的,保卫京城的于谦,还有无数忠君为国的大臣们,他们又是为了什么?”
周不疾不言语,只倒了杯酒饮下。
“哟,看你们聊得听热闹,我都不敢上菜了。”秦老板早已端着盘子站在一旁。
“我们还有菜吗?”苏姝边数着桌上的菜边问道。
秦老板将盘子放在桌上,笑道:“苏姑娘出的题,‘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姑娘忘了不成?”
三人同时盯着眼前的这道菜。苏姝细细看着,与其说看,不如说赏,与其说这是菜,不如说这是一件艺术品。一个大的檀木圆盆里,盛满了美酒,如一池清波。酒上立了小荷叶,碧绿葱翠的,荷叶上放了一块锥形的糕点,糕点上有褶皱,仿佛衣裙一般,糕点的顶端而下,一直到中间,都贴着荷花状的粉色的小糕片,俨然一套衣袍了。
苏姝惊呼:“真是奇了!这里面盛了酒水,这荷叶还能立起来,况且哪有这么小的荷叶,这么小的荷花花瓣?”
周不疾凑上鼻子嗅了嗅,说道:“老秦,这锥形的糕点,是芙蓉糕吧?”
秦老板笑道:“嘉笙可真是好鼻子。这就是芙蓉糕,上面粘的荷花瓣,乃真荷花瓣磨成了粉和了水捏在一块儿的。至于荷叶嘛,我拿了绿豆磨成粉,放在荷叶模子里弄成形,在火上烤了,再刷层油,底下做宽些,也就立了起来。”
苏姝惊道:“这么精细的功夫和别致的想法,真是难得!这都是秦老板一个人完成的?”
“当然不是,我后厨还有帮手的,不然这么多事情,哪里忙得过来。”秦老板道。
“哎,我还真想给秦老板当帮手学学这些东西呢,秦老板还缺人吗?”苏姝问道。
“不行。”还没等秦老板答话,张居正先冷冷地吐出了两个字,然后转头盯着她,苏姝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哈哈,”周不疾推了一下苏姝,笑道:“有人不放你走呢!”
秦老板见势也开起玩笑来:“我可不敢抢张大人的人,姑娘可快别这么说了。”
张居正突然捏了下苏姝的脸,说道:“你可永远别忘了嫣儿临走前你答应她的话。”
苏姝揉着脸,说道:“我知道,我哪里敢忘,就算夫人不说,我也不会违背的……”
“不会就好。一点那样的心都不要有。”张居正说道。
苏姝注视着张居正的双眸,他的眼里似乎有着一种情绪,仍然让她捉摸不透。
三人默默地喝酒,吃着菜,偶尔闲聊着一两句,或是论时政,或是论诗文。
时间流逝地很快,从纸窗望出去,天边已经泛起了一抹鱼肚白,黎明已过,破晓即来。
秦老板已经在擦桌子了,三人知道店要关门了,于是起身要走。走到门口时,秦老板挥挥手:“春江花朝秋月夜,明日取酒还来倾。”四人相对一笑。
店门口,周不疾在原地,目送张居正和苏姝并肩离去,心里感慨万分。似乎想起了自己的妻子,又似乎想起了祁砚宅里那个欢快嬉笑的人。其实时光流去,他可能已经把妻子的容颜与那个女孩结合在了一起来思念。
看着街道的黑暗逐渐被光吞噬,望着远方,喃喃:“不知东方之既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