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公子为卿作蒹葭
作者:日月重开      更新:2021-05-15 18:51      字数:5558
  “祁……祁三爷?”张居正说道:“怎么是你?”
  祁砚笑道:“怎么不能是我?我可不是来拜访大人您的。苏姑娘呢?”
  张居正冷笑道:“既不是来找我,又来我的宅做什么?一上来就找苏姝,她在歇息,你请回。”说罢做了个“请”的手势。
  祁砚道:“张大人这是做什么?一则,我和苏姑娘是好友,周医师偶然说起她病了,我便来看望她,情理之中。二则,久闻张大人进士出身学问渊博,应识得礼数,怎么能驱逐诚恳探病的客人呢?”
  屋里的苏姝听着有两人说话,再又张居正许久未进来,遂起身披了衣裳出去看看。
  “集成?你怎么来了?”苏姝看见被堵在门口的祁砚,问道。
  祁砚看见了苏姝,便没管张居正,就直直进来,拉着苏姝的一只手,关切道:“如何?周医师说你生病了,是怎么生病的?”
  苏姝缩回了手,退了一步,笑道:“多谢关心,已经大安了。”
  张居正走过来,看着祁砚,讽道:“怎么生病的?祁三爷这话倒问得奇怪,该问问三爷当日拐了苏姝去你宅里都是如何疯玩的!到头来还来这里假作关心?”
  苏姝觉着话有些重了,忙扯了扯张居正的袖口,摆摆手笑道:“张居正不是这个意思……”
  “我就是这个意思!”张居正有些怒了。
  祁砚深深地看了一眼苏姝,躬身行礼:“左右都是我的不是,我给苏姑娘赔罪了。”
  苏姝赶忙扶住:“你何错之有?是我自己愿意去的,亦是我自己愿意玩的,况且我那几天身子本就有些不爽快……”苏姝声音越来越小,余光和张居正的目光对上,立马转了回来——像火啊,能烧死人!
  一旁一直沉默的子衿说道:“三爷一直牵挂姑娘,今儿本是要带小姐去游船的,听了姑娘病了,什么都顾不得了,直奔了这里来,还望姑娘不要怪罪三爷清早叨扰。”
  苏姝忙道:“子衿这又是说哪里话,有人关心,我高兴还来不及,哪里来的怪罪。你们快石凳上坐吧,我去蒸点糕点,煮些茶。”说罢赶紧去了厨房忙活。
  祁砚和子衿落了座,子衿对祁砚说道:“我好几次听周医师说苏姑娘的糕点做得精巧美味,今儿有幸尝了。”
  祁砚笑了笑,转头看着还在立着的张居正,起身道:“我们为客,张大人为主,张大人站着,岂不煞了我们?”
  张居正没理他,理了理衣袍,朝着厨房喊道:“既有你这个能拿拿主意的人招待稀客,我便好生去我的翰林院了,我也真是蠢钝,竟为了照顾你旷了一天的职!早知昨天就不该管你,自有人来照看你!”说罢拂袖而出。
  苏姝跑了出来,张居正却早已走了。
  “他,他生气了……是我惹他生气了。”苏姝愣愣地站在那里,低眉垂眼,眼泪也一直在眼眶里打转。
  子衿上来安慰道:“大人怎会恼你呢?若是我们的不是,等大人回来了,我替三爷道歉。周医师好几次说过你做吃的美妙极了,我和三爷都等不及想吃了呢!劳烦苏君为了我们这馋嘴,近一次庖厨吧!”
  苏姝笑道:“这个周不疾,真是关不住什么。你们且在这儿等着,我一会儿就好。”
  不一会儿苏姝便端上了几碟小精致小点,又端来一壶茶并了三只豆绿色冰裂的茶杯。
  “刚真是……有些……难为情了。”苏姝斟了三杯茶,端起一杯道:“我便以茶代酒,道个歉。”说罢一饮而尽。
  祁砚说道:“无妨无妨,张大人是关心你。”
  苏姝问道:“妙儿呢?怎么不带她过来?我还真想她了。”
  子衿道:“阿佩生病了,小姐一定要陪着阿佩,昨晚陪了一夜,今早上刚睡着,她一睡熟我们就来了。”
  祁砚道:“这丫头也想你,你若想她,你随时来石宅找她。”苏姝点点头。
  三人单饮着茶,都沉默着。
  等茶尽了,无茶可饮,子衿方才打开来是捧的木盒。
  “你瞧,这里有两套衣袍。”子衿一面说着,一面小心翼翼地拿出来。
  “这一套你是熟悉的,就是上次给你穿过的,三爷本想着给你了便是送你了,谁知……”子衿说到这儿,瞥了一眼祁砚。
  苏姝说道:“那日我身上的衣袍是张居正给我买的,弄湿了又落在别人家里,他自然是不高兴的,所以……”
  祁砚心里好像被那个“别人家”给刺了一下,面上却浅笑:“所以我虽着急来瞧你,却还是让子衿赶忙去万裳轩拿了这套,又并了一套一等绣娘刚制出来的襦裙,你瞧——”祁砚从盒中拿出新的那套襦裙,站起来拎着给苏姝展示着,说道:“这面料全都是南直隶大丝商的第一批丝绸,光滑细腻,就算穿五六层在夏日也是凉快的。这绣花更是万裳轩一等绣娘绣了四个月方得这么一套。”苏姝早已目不转睛了,直勾勾地盯着眼前的宝贝,万裳轩的绣线好像都特别喜欢攒金丝,阳光下金光闪闪,却一点也不俗气,反而颇有清丽与典雅相合的韵味。
  “我可以试一下吗?”苏姝指着这衣袍问道。
  子衿拿了过来,挽起她的手,笑道:“这本就是你的,走,进你卧房吧,我教你穿。”
  祁砚在外等着,也顺便在这宅子转了转。
  张宅,自然比不过石宅,无论是规模,艺术,亦或一草一木都比不过。
  只是祁砚心中突然有点羡慕。他的宅子很大,却很空。外头都道祁三爷的石宅是无双的,童仆几十,妻妾成群,富丽堂皇,一片富贵之景。每每祁砚听到这些,都觉得有些可笑。童仆几十?除去古月子衿和子佩,剩下的杂役也就三四人;富丽堂皇?他突然说想起苏姝说的那句“除了水多,倒还真没什么东西”。至于妻妾成群?祁砚更是低头自嘲,忽然又笑起来:“我有女儿。”
  祁砚正走到鱼池旁弯腰看着各色锦鲤,欢快又悠闲地在水中游着,尾巴很漂亮,又灵活地扭动着鱼身,他想着苏姝说在水中养鱼更有生气,心下自定回去要挑几十尾鳞色好看鲜艳的锦鲤放在自家纵横的水池里。
  “三爷,您看。”身后子衿唤道。
  祁砚转过身,突然愣住了,他感觉心里突然有什么东西在骚动,痒痒的,却很舒服。
  “好事不好,三爷倒是说句话啊,只顾自己呆呆地看呢!”子衿看着祁砚这样子,也明白了什么,笑着说道。
  祁砚这才回过神来:“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
  苏姝低头浅笑,祁砚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
  一旁的子衿突然轻笑起来,祁砚问道:“你笑什么?”
  子衿看了看祁砚,又看了看苏姝,笑道:“我笑三爷刚说子健的《洛神赋》,却说错了。”
  祁砚疑惑:“并无错啊,哪儿错了?”
  子衿道:“三爷不该说这一句,三爷该说的是‘余情悦其淑美兮,心振荡而不怡’这句呢!”说罢还饶有深意地看了一眼祁砚。
  苏姝只读过几遍《洛神赋》,刚开始还不懂是什么意思,想了一瞬之后,立即明白了过来,打了一下子衿,嗔笑道:“好你个子衿,拿我开玩笑呢!”
  祁砚道:“她这是拿我开玩笑呢。”
  苏姝摆弄着袖子,说道:“这衣裳是真好看,可这两袖上的绣花我却看不太懂。这说像花儿吧,却又隐约有些人形,这说像人形吧,却左看右看都不完整,这到底是什么图案?”
  祁砚道:“这是我亲自画的图让绣娘去绣的,名作‘蒹葭’。”
  “蒹葭?”苏姝看了看袖子,说道:“这哪里像蒹葭了?”
  祁砚故作神秘,说道:“只可会意。”
  苏姝笑道:“好了,那等我慢慢悟吧!这礼物,我还真不舍得推呢!”
  子衿道:“本就不该推。你若因单是三爷送得那么贵重而不安,那边当作三爷,小姐,我一起送的吧,如此分下来,你也不必挂怀受不起了。”
  苏姝道:“好,过几日我就去看妙儿。”
  祁砚问道:“过几日?告诉我,我来接你,城郊太远。”
  苏姝想了想,说道:“那便三日后吧,周不疾邀我去京郊莲花湖里采莲游船,便带妙儿一起去好了。”
  祁砚点点头:“这主意倒不错,反正不让这丫头在家里拘着,她怎样都高兴。”
  苏姝道:“话虽这么说,虽然女子也应当可以出门到处游走玩闹,不过……”苏姝想了想,这个时代,终究是这个时代:“还是别把她野坏了。这琴嘛,还是要练练的。”
  祁砚笑道:“说到琴,早先邀苏姑娘论琴,不知要我苦苦待到何期啊?”苏姝故意逗他:“遥遥无期!”祁砚目光似看着别处,喃喃道:“那我也一直等着。”
  一旁坐着的子衿看着二人,心下思量着,起身道:“三爷,小姐该醒了,先回吧?”祁砚才收回目光,起身说道:“那,我先回去了。”
  苏姝也站起来,点点头,送他们到门口。祁砚走到门口,转过身来,走近了两步,看着苏姝:“往后若有什么要紧事,记得告诉我一声,你因我而生病,都是周不疾告诉我的,若无他,我还不知道……”
  苏姝笑道:“都说了这没什么要紧的,你别往心里去,张居正就是这脾气。况且你宅子那么远,叫我如何知会你?”
  祁砚思量了一会儿,偏头对子衿说道:“把玉牌拿来。”子衿从内衬里拿出一块玉递给祁砚,祁砚拿给苏姝,说道:“这玉牌你收好,我有,妙儿有,加上你的最后一块,总共这么三块。”
  苏姝拿着正反看了看,除了雕了些花纹,什么文字也没有,问道:“这有何用?”祁砚说道:“这三块玉牌,加上我叔叔和婶婶的,是用同一块百年难得的好玉打造的,不论京城,塞北,江南甚至西域,你凡事见着我祁家的门店,通商的马车,甚至衣服肩口绣着同样花纹的人,遇到任何麻烦,有任何需要都可以使唤。”
  苏姝有些惊讶:“使唤?”祁砚道:“对,上刀山,下火海的那种使唤。”
  苏姝听后,推让道:“即是这样,这么贵重的一块玉牌,给我,我怎么受得起?我收你衣服也就罢了!快拿回去吧!”
  祁砚推回:“你留着吧,就当……就当我想保护你。”
  苏姝道:“我真的只是生了一场病,怎么你就像我遭了大难一样?”
  祁砚道:“就算这样,为了图我心安,收下吧。”
  苏姝有些为难,小心翼翼把玉牌放在怀里,说道:“好,我先替你守着,可如果以后有更重要的人需要保护,一定要告诉我,我还给你,知道吗?”
  祁砚这才笑了起来:“好,收着就好。”
  在回石宅的马车里。祁砚闭着眼睛,缓缓说道:“子衿,你究竟在盯我什么呢?盯这么久?”
  子衿瞧着被发现了,忙转了目光,却又转回来,问道:“我只是……”“你只是想问我为什么会这样对苏姝,对吗?”祁砚道。
  “对啊,我跟了三爷这么久,算上三爷少时在塞北的几年,前前后后也有七年了吧,可从未见过三爷对哪个女子像这样。”
  祁砚当作了玩笑,故意笑道:“那是没人喜欢我啊。”
  子衿道:“可是阿佩喜欢三爷啊,三爷不知道?”
  祁砚道:“我知道,子佩是个好姑娘,但我只因为她是你妹妹,也把她当了小妹妹一样,我对她没有男女之情。”
  子衿问道:“那三爷对苏姝就是男女之情了?”
  祁砚拿扇子轻打了一下子衿,说道:“你再乱说,小心我……”子衿昂首挑眉,笑道:“三爷要如何?”祁砚收回扇子,无奈地说:“我能把你如何?我可不想你再去给我的赤龙驹说什么悄悄话,惹得我一上马就被她抖了下来。”子衿想起那件事,大笑起来:“是啊!祁三爷也有狼狈落魄的样子呢!”
  子衿自顾自地笑着,祁砚却用扇子挑起车帘,看着街道向后退着,低语道:“男女之情,可是要两情相悦才算数的。”
  张居正快步走在街上,目光直直盯着前方,也不看路。
  “啊!不看路的东西!”张居正突然被人撞了一下,心中本就憋着火无处发泄,看也不看,一脚狠狠踢在那人身上。
  那人似乎瘦弱得很,一下子被踢倒在地,表情痛苦地捂着肚子。
  这么大的动静,引来过路人纷纷停下,似乎在看好戏。
  张居正扭头看了看四周,才知道自己被冲昏了头脑,失了理智,看着被自己踢倒在地的人,连忙弯腰扶了起来,抱手躬身行礼道:“居正正值恼怒,一时失控,是居正失礼了,还望夫子莫怪!若夫子有何闪失,我定偿夫子!”
  那男人拍了拍被洗了又补了好多次,旧旧的粗麻衣袍,也回了礼说:“公子不必,人之常情,公子既已向我道歉,我海刚峰不是得理不饶人的人。”
  张居正放下手,仔细看着眼前的男人——虽然瘦,衣袍像是挂在身上一样,撑都撑不起来,却双眼炯炯,如雄鹰一般,脸颊黝黑,却极其精神,腰板直挺,仿佛身子里有一根坚韧的竹顶着,全身上下透着一种清正和刚直。
  “海刚峰?”张居正问道。
  男人道:“在下海瑞,字汝贤,号刚峰,海南琼山人。”
  张居正道:“在下张居正,字叔大,号太岳,湖广江陵人。汝贤兄是海南人,海南离京城远啊。”
  海瑞笑了笑:“不远万里,进京赶考!”
  张居正看着眼前这个人,年纪比自己大了几乎十岁,却比当年进京会试的自己还要自信,脑海里又会想起自己进京赶考时的模样,不仅感慨:“是啊,又到会试了。”
  海瑞问道:“叔大兄也是从湖广来京考试的?”
  张居正淡淡一笑:“在下已供职翰林院编修。”
  海瑞看着眼前的年轻人,不禁感叹:“真是后生可畏,叔大兄比我年轻了近十岁吧,我还在辛苦赶考,叔大兄已经可以报效我大明了。”
  张居正道:“什么后生可畏,汝贤兄谬赞了。汝贤兄一定能高中的!”
  海瑞笑道:“我海刚峰家道艰难,家有老母要奉养,若这次考不上,便打道回海南吧!今借了叔大兄吉言,愿我能得所愿,报效朝廷,把母亲接到京城享福!”
  张居正点点头:“一定如愿。”
  海瑞继而说道:“我如今不在朝为官,却仍听了许多朝廷的事,”海瑞突然语气加重:“奸佞横行,臭气熏天!”张居正也叹了一口气。海瑞继续说道:“我看叔大兄是个知礼之人,又是年轻有为,叔大兄,定不能与奸人为伍,要肃清朝政啊!”
  张居正低头笑道:“我只是个小小编修,总有心,却也无力。如今有抱负的当权者都难撼动奸佞,何况我……我曾上过奏章,陈述朝廷国家利弊。”
  海瑞欣喜:“结果如何?”
  张居正自嘲:“还能如何,如废纸罢了。”
  海瑞眉眼俱怒,一拂袖:“哼!一群肉食者!肉食者鄙啊!这几日我在京城都尚且看见了百姓有穷困潦倒,叔大兄该可以想别的地方是什么样子了!天高皇帝远!”海瑞的大吼,引来路人侧目。张居正忙拦:“汝贤兄,切莫如此……当心……”
  海瑞说道:“我前些时候,听说举人能上折子,便把我这几年,思考的治黎的策略写了一篇策文,名曰《平黎策》,已经呈了上去,叔大兄既然在翰林院供职,劳烦帮我留意。”
  张居正说道:“汝贤兄也说了,如今的朝堂,汝贤兄的折子,我自然会留意,只是......”
  海瑞说道:“罢了!今日得交叔大兄,是幸,若我有幸中第,定与叔大兄畅谈!”
  张居正道:“那,静候汝贤兄的好消息。我宅就在这条街上,张宅。今日相识就是缘分,等放榜的那日,我在家里摆好酒菜,等汝贤兄。”
  海瑞道:“好,若我榜上有名,必来拜访!”
  张居正笑了笑,两人互相行了礼,便相反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