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伊人宛在水中沚
作者:日月重开      更新:2021-05-15 18:51      字数:3150
  “那后来呢?”苏姝问道。
  祁砚翻了个身平躺着,手臂枕着脖子,说道:“后来,后来她没等我回答,竟然咬破了齿间早就备下的毒囊,自尽了。”
  苏姝一下子坐起来,惊道:“她,她死了?”祁砚闭上眼,叹了口气:“子衿给她擦干嘴角血时,她的嘴角竟然是笑的。我要厚葬她,子衿给她净身,竟发现她的身上,伤痕累累,皮鞭,棍伤,连刀伤都有,我才释怀了,这样的自尽,是一种解脱。后来我赶走了她的男人和婆婆,听说那两个人走投无路,葬身在大漠了。”说到这儿,祁砚冷笑了一下。
  苏姝低眉不语,这样一个命运的女人,即使活下去了,又有什么意义?被当成生育的工具还是好的,就怕不知哪天会葬身在暴虐下。
  “所以,你才十六岁,就得了女儿?”
  “对啊,”提到女儿,祁砚抚着额头,似有无奈,眼角眉梢却全是幸福:“是啊,不知是不是妙儿生在塞北,喝的又是塞北乳娘的奶,身上竟然全是塞北姑娘的豪气。我让子衿叫她女红,她却只喜欢爬树,放风筝,每次都要闹着要子衿带她策马,最安静的或许除了睡觉,就是读书了,她倒是极好读书,字儿还没认全呢,读的书怕是都有她的两个个头了。”
  苏姝道:“子衿会骑马?”祁砚道:“她可是飞骏场一等一的驯马女,十三岁便降得了烈马!”苏姝心下暗奇:“可我看她温婉娴静,虽眉眼自有一股难掩的英气,可却是不言不语,沉静得很。”祁砚笑道:“你可真是被她框住了,等你多来几次,和她熟络起来,只怕会嫌她热烈话多了,还有她的妹妹子佩,比她小了两岁,更是逮到点子便滔滔不绝,妙儿的淘气只怕全是她们教的呢。”
  苏姝笑着不语,起身准备整理一下软枕,换个姿势,目光却瞧见了搁置在面对她躺的地方右角落的琴上。
  起身走过去,仔细端详着,是一把雕刻花纹古朴不失精致的琴。
  苏姝轻轻拨弄了两下,回头笑道:“这瑶琴倒是精致得很呢,不过这....”苏姝用指腹轻轻抚了下琴面,说道:“好似许久未弹,都积了灰了。”
  祁砚起身走过去,低头扫了一眼琴,笑道:“好个妙儿,我在苏州这小半年,竟然摸都没摸。”
  苏姝问道:“怎么?这是她的琴?”祁砚道:“这倒不是,这把琴是我叔叔亲手打造的,他送给了我婶婶,婶婶临去时传给了我,我自幼受婶婶影响,素爱琴,倒也通些音律。妙儿三岁的时候,我教她弹,这丫头自幼好动,坐在琴前度日如年。我在时她尚且能躲懶就躲懶,更别提我不在了。”
  祁砚问道:“你善琴吗?”苏姝道:“很久没弹了。”“最喜哪一曲?”祁砚问道。“《潇湘水云》,‘每欲望九嶷,为潇湘之云所蔽,以寓惓惓之意也’。”
  “怪了,”祁砚笑道:“我问过诸多人,大多都答我《广陵散》,你为何喜欢这一曲?”苏姝说:“也不拘什么,只要是好曲都喜欢。”
  祁砚拍手道:“好,今儿我吩咐他们把这琴调调,擦擦,待过几日向姑娘请教。”说罢还躬身笑着行了个礼。苏姝也笑起来,躬身抱了个拳:“若我不才,曲有误了,还请祁郎顾。改天你预备好了,先告诉我,我沐浴更衣斋戒个三五日,你焚柱香,云里雾里的论琴,倒不失了风雅。”说罢二人都笑了起来。
  苏姝轻拍了下祁砚:“不过,妙儿若真不爱好这个,你就不要逼她了,她喜欢策马,便让她去策马,她喜欢读书,便把书全摆出来,让她自个儿挑着读,大人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情虽说可以忍耐,但都尚且难受,更何况小孩子,又是年少的,等长大些,肚子里有了诗书文章,身体又好又会骑马,你不知道可以少操多少心呢!”
  祁砚未接话,只握起苏妹的手腕,看着她手指上的灰,说道:“去洗洗吧,我这池子里的水都是城郊引进的活水,干净着呢。”
  苏姝才反应过来手是脏的,幸而刚才拍他用的是干净的那只。于是走到岸边上盘腿坐下,边撩起水来冲着,边问道:“你这水怎么不养鱼,有些生机也是好的啊,有水池的人家不都是养锦鲤,一大堆,红黄白都有,五颜六色的。”
  “水至清则无鱼。”祁砚负手站在苏妹后面说道。
  “道理可不是你这么用的。”苏姝洗完了手,天气炎热,贪着水又凉又清爽,开始用手舀着水,玩起水来。
  “你要是贪凉快,干脆一下子跳下去,保准舒爽!”祁砚在后面看着苏姝像个孩童似的玩水,不禁笑着。
  苏姝停了手里的动作,一回头,眼睛微咪,嘴角泛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祁砚正欲问,只见她突然扬起手拍了水溅了祁砚满身,边拍还边大喊:“我下去前,且让你凉先快凉快!”
  “好啊,趁人不备!”祁砚立马从腰后别带抽出随身带的折扇,一下子从水里作勺将更多的水扑到苏姝身上,下裙一时便湿了大半。
  苏姝急道:“这衣裙可不便宜呢!”
  祁砚笑着还嘴:“我这长袍可是丝绸的,比你的值钱多了!”
  苏姝心下情急,还嘴不得,便低头欲舀起更大的水花,却脚一打滑,一个后仰,眼看就要跌入池中。苏妹吓得尖叫,祁砚赶忙去拉,却已经拉不住,手刚拉着苏姝的手,便一起被她拉落了下去。
  所幸这水池不深,祁砚赶忙搂紧苏姝站起来,两人自是浑身湿了透。水虽然刚淹没两人的腰际,祁砚毫无大碍,苏姝却呛得不轻,一直急促地咳嗽着。祁砚轻轻地抚着她的背,顺顺呛,说道:“好了好了,已经起来了,叫你要玩我,自己真掉下水去了。上次是掉高阶,这次是掉水,下次若是掉山崖,我可救不起你了。”
  苏姝止住了呛,打了一大个喷嚏,捂着嘴巴,怒视着祁砚道:“你还怪我!你不也掉了下去嘛!”
  说罢一阵急急的凉风吹来,又打了个喷嚏。
  祁砚连忙笑着安抚道:“好了,是我错了,快上去,我叫子衿给你拿件衣裳换了,把头发弄干。”苏姝抬头看着祁砚落汤鸡的模样,早已不似倜傥之态,几缕头发被水黏在了脸上额上,睫毛还在滴着水。祁砚眼里的苏姝自然也是这副模样,两人忽然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
  朗朗晴空,甚欢喜。
  苏姝收拾妥当之后,子衿问道:“姑娘的湿衣服如何处理?”
  还没等苏姝答话,子衿又说:“不如就搁在这吧,姑娘这衣服处理不好怕是会伤丝线,我让万裳轩的师傅休整一下,给姑娘送去。”苏姝想着也没别的法子,况且这是张居正送的,不能弄坏了一丁一点,于是点了点头。
  祁砚牵着灼华送苏姝到门口的时候,苏姝回头看了看,说道:“你的‘卧房’可真是宛在水中沚啊。”
  祁砚笑着,偏头喊道:“古月!”“诶,三爷!”上午引祁砚和苏妹进门的男仆上前来,祁砚说道:“你去琳琅阁,看看有没有善做牌匾的师傅,请他们做个大小合适的牌匾,要瘦金字,上书‘宛在水中沚’,挂在我的,”祁砚顿了顿,看着苏姝笑道:“我的‘卧房’上。”
  苏姝忙说道:“我只是随便说说!”
  祁砚笑道:“无妨,我正愁我这个地方不知叫什么呢。可惜了,宛在水中沚的地方,不知何时才有所谓伊人。”说罢问道:“你真的不留下一起用饭?”
  苏姝摆了摆手,说道:“多谢了,张居正在家做了饭的,难得他厨艺见长,哈哈!”祁砚不语,只点了点头。
  苏姝转而俯身,眉眼俱笑,对灼华说起悄悄话:“小妙儿,这琴啊,抚抚也罢,你若想玩儿更多的好玩儿的,你若连策马读书都玩儿不足,便来找我,我带你去玩儿,不过不能告诉你爹爹,刚我已经和你子衿姐姐说好了,想玩儿了叫子衿姐姐带你来找我。”说罢和子衿互对了个眼色,悄悄笑着。
  灼华雀跃地拍手道:“好好好!妙儿能和子衿姐姐策马,现又有苏姐姐陪我!”祁砚向苏妹二人扫来目光,苏姝轻揪着灼华的脸说:“才叫你别说呢!你看现在爹爹知道了吧!”两人又互相玩闹了好一会儿,苏姝才跟众人告别离了石宅。
  至始至终,祁砚嘴角总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笑。
  或许一年前偶然救了这个冒失的姑娘,也没什么大不了。只是每次经过张居正的宅前总会停留一下。有好几次,那天她跌在自己怀里的样子,都入了梦。
  一年前临走苏州时,祁砚特意去玉馐楼吃了早饭,因早就知道大年初一只有张居正会买角儿吃,本着只想碰碰运气,却没想真能遇见。
  大年三十,快马奔疾,却还是晚了一步,大年初三才赶到了徐府。
  祁砚转身命子衿带妙儿出去策马,妙儿拍手叫好。
  自己独自乘舟回了“水中沚”,枕着苏姝方才枕过的软枕,微风抚起帷幔,缓缓吹着池中微波荡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