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屠的身子比较肥胖，准确说是罗文正的身子肥胖，以至于他坐在几案后显得局促不堪。休屠看着大厅正中梁上挂着“兜率堂”的匾额，笑道：“前几日，有一个朋友请我看了一幅画，画的是弥勒说法，朋友邀请我听法，我说我耳朵不好，要听法自然是要到现场听听的，所以我便来了这里。兜率天虽然去不了，这兜率堂也是一样的！”
  断霜道长道：“想听法那是好事，本座就可以教你！”
  休屠摇头：“你是一等一的道士，却不是一等一的老师，论法，你还差得远！”
  道长的脸色变了变，道：“想不到世上还有比本座更傲慢的人，真是有意思！”
  王寂惺道：“来者都是客，对待客人，我们向来都是用酒，而不是用法。”
  人群里有人低声赞叹，为王寂惺这话喝彩。
  休屠道：“我此行专为求法，若是求不到我想要的法，恐怕这八位朋友就要自己讨一个说法了！”
  羊刃憋屈了很久，此时终于忍不住喝道：“你这妖怪！要打就打，要杀便杀！哪来那么多闲言碎语！真他娘的磨叽！”
  休屠的眼睛冷如钢刀，他阴恻恻道：“想死当然容易，不过就少了许多趣味。这天下还有多少人能陪我玩玩？今后的世界，没有了你们，我或许还真会有点寂寞！”
  休屠的话还未说完，王仙儿早已射出几枚袖箭，冷不丁地朝休屠打去。休屠根本没有避让，那几枚袖箭在休屠面前陡然停滞，转瞬就化为齑粉。
  休屠笑了：“主人家，这是待客之道吗？”
  王寂惺大声道：“各位兄弟莫要动手，且听听他还有什么好说！”
  兜率堂的气氛十分诡异，一个妖人高居尊位，八具尸骸分列两边，冷凄凄，阴森森，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阎罗判狱，知道的人晓得是正邪对峙。
  休屠道：“我的八个朋友都是好学之人，他们是带着问题来的，想听一听高德大贤的解说。”
  断霜道长轻蔑道：“如此装模作样有意思么？”
  休屠反问道：“各位朋友，你们的一生不都是在装模作样么？”
  兜率堂的气氛十分紧张，犹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大家看着王寂惺和葵公子，葵公子看着王寂惺。
  王寂惺道：“阁下难道想文斗么？”
  休屠思索片刻，说道：“要这么说的话也可以，文斗不要武斗，有意思！”
  此时，王寂惺和休屠双方都在掂量各自的实力，都没有把握完全胜过对方，如果强要武斗必会伤身，文斗便可以借机试探对方的底细。不过，说到底，武斗绝对无法避免，要想从形体上消灭对方就必然采取暴力的措施，否则，达不到最终的目的。文斗只不过是试探的幌子。
  王寂惺高声道：“兄弟们都坐下，客人们既然来了，我们就要让他们不虚此行！我页尔山能人辈出，不仅有能征善战之将，还有学问造诣很高的宗师，也有精通佛道的高人，一定为来客释疑答惑！”
  葵公子吩咐人请来了山上龙华寺的高僧，以备咨询。
  休屠正要发问，却听到堂外响起洪亮的念佛声。
  法隐和尚与猪獒高人走了进来。
  “阿弥陀佛！有这样的盛会，竟然不请老僧，实在是可惜了，可惜了！”
  法隐和猪獒高人向王寂惺行礼，王寂惺道：“来得好，大师学识渊博，正好为迷途的施主指点方向！”
  法隐对王寂惺道：“师父，这位休屠大人连弥勒说的法都不感兴趣，恐怕会枉费了我等的唇舌。”
  休屠笑道：“老和尚多虑了，弥勒说的法我再熟悉不过，我只想听各位的见解，保证不会让各位白费口舌。”
  法隐落座，表示做好了准备，王寂惺让休屠提问，文斗开始。
  休屠派出东北狂笑寒林的怙主，指着怙主问道：“各位看他到底是什么？”
  诸人揉了揉眼睛，心中奇怪已极，但见刚才还是一具骷髅的怙主变化了模样，此刻人们的眼睛闪闪发光，因为他们看到了世界上最完美的人。有人看到的是个身着大红绸纱的妖媚女人，有人看到的是个高大俊俏的年轻男子，还有人看到的仍旧是一副白骨。
  龙华寺的僧人率先道：“贫僧看到了佛祖。”
  海潮小和尚合十作礼：“小僧看到的是白骨。”
  羊刃大声道：“你们眼睛有问题还是我的眼睛有问题？刚才是白骨，现在明明是个风骚的娘们儿！”
  又有人道：“是个俊美的后生！”
  东北寒林怙主开始摇曳曼妙的身姿，龙华寺的僧人伏地参拜，有的人不知道将视线往何处安放，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心里扑通通的。
  海潮小和尚依然目不斜视，笃定地道：“面前这位分明就是冷森森、凄惨惨的白骨。”
  休屠本来在淡然地微笑，但海潮的坚持和固执让他开始有些不爽，他刚想说什么，却发现东北寒林怙主转过了身子，面对着他，怙主突然祭出两把如刀的胫骨，朝休屠杀来。
  兜率堂的气氛顿时发生奇妙的变化，仿佛寒冷的迷雾中闪烁出一把更加寒冷的冰刀，冰刀刺破了迷雾，刺向休屠大人。
  休屠显然也没有料到早已被收伏的“老骨头”会反戈一击，他极为失望和愤怒。堂内爆发出短促的惊呼声，休屠已稳稳接住了怙主猛然刺来的“骨刀”，只轻轻一折，就将“骨刀”折得粉碎。怙主一击不成，紧接着趁势而上，攀到休屠背后，从后面把休屠死死抱住。
  “老骨头”虽然老，可尚且硬朗，那宛如金属质地的骨头具有极为深沉的冷和极为实在的硬，休屠竟然发觉肉体上有了疼痛，真是出乎他的意料。
  休屠大人腾出右手，微闭双目，骈竖右手食指和中指，精悍的术法很快起了作用，“老骨头”像是顷刻卸了力，如一只脱了壳的螃蟹，从休屠身上掉落到地上，发出叮当的金属撞击声响。
  “蠢货！”休屠捏住东北寒林怙主的颈骨，那骨头便咔咔作响，大有碎裂的迹象。
  “住手！”王寂惺从座位上飞身而起，越过了其他几把“老骨头”，随手放出“五彩蛇”，蛇化为刀，刀光似水。
  王寂惺已将胜怨刀架在了休屠的脖子上。
  页尔山的兄弟们傻了眼，他们不理解兜率君为何会为了一具骷髅向休屠出手，虽然迟早要向他出手。王寂惺没有考虑那么多，因为他看出了面前这个寒林怙主就是变化为“蕴姐姐”的那个人。蕴姐姐千娇百媚，顾盼流波，还数次与王寂惺会面，实在是有不解之缘。他怎么忍心看到怙主，看到蕴姐姐消失在休屠的手下。即便她为虎作伥，即便她反击得莫名其妙，王寂惺始终是要回护她的，谁叫她是蕴姐姐呢？谁叫王寂惺现在有了那么大的本事呢？
  其余七大怙主都还安静坐着，页尔山的兄弟却坐不住了。
  休屠道：“好一把刀，这一刀下去，或许这山上就清净了，那么请动手吧！”
  王寂惺倒愣了一下，此刻他并没有杀心，虽然知道这个大魔头无恶不作，但一刀下去解决世间祸害的事情却怎么也做不出来。胜怨刀没有落下，休屠也没有死。
  休屠放了手中的骷髅，对王寂惺道：“刀，绝对是天下的真理，你能够征服天下，可你能征服人心么？”
  王寂惺收回胜怨刀，尚未完全成形的不动明王也立刻消失。
  “这是第二题？”王寂惺问。
  休屠看着地上不再动弹的东北寒林怙主，道：“第一题不分胜负，请回答第二题吧。”
  王仙儿站了出来，傲然挺立，朗声道：“刀能征服天下，自然可以征服人心！人心顽固，非利刃不可解剖！刚才那一刀真该斩下的！”
  休屠冷笑：“女娃娃，我一进门就闻到了你身上的味道，你知道是什么味道么？”
  王仙儿顿了一下，问：“什么味道？”
  “深山古墓的特殊气味，还有死士绝望的气味。”休屠深深吸口气，仿佛在回味。
  “一个被裹挟绑架的家族是不会有远大的眼光的，一支只管赴死的强大军队是不会认真体会刀刃的滋味的，即便你能威服天下，也永远不能征服人心！”休屠的眼睛在闪着光，直直地盯着王仙儿。
  王寂惺道：“刀确实不能征服人心，但能凝聚人心。”
  休屠道：“人心叵测，其质似沙，聚沙成塔，有的是象牙塔，有的是瞭望塔……凝聚起来的人心啊，看起来强大，实际上仍然是一粒粒微不足道的沙子，不管是象牙塔还是瞭望塔，始终是要风化坍塌的，只要塔心的吸引力越来越弱，那么各种各样的塔就会逐渐寿终正寝。古往今来，凡是要笼络人心的帝王都是有野心的，有的天真的想要征服人心，有的变换了花样凝聚人心，真是巧计百出、劳神苦思，荒唐可笑啊！”
  阿赖耶忍不住道：“喂，你哪儿来那么多奇思怪想，别人的心要你来关心什么！”
  休屠道：“你说得对，别人的心与我何干，只不过这天下的心千奇百怪，指不定哪一刻就要生出些事端，我若不闻不问，早就活不到今日。我既无意于征服人心，又不忍心世界太过混乱，所以，只好让各位的心永远沉睡下去！”
  阿赖耶道：“我说你这妖怪，活得太累，背负太多，你若是不干这些蠢事，本大师倒愿意同你痛饮三天三夜！”
  葵公子道：“这兜率堂中的兄弟们的心我是知道的，没有你说的那么肮脏，页尔山的人始终心在一起！”
  “对！”堂内兄弟异口同声答道。
  “哦？是么？女娃娃虽然有他心通，但还是没有看透人心，也不怪你，还是太年轻、太幼稚！”
  休屠指了指羊刃，道：“他的心如何？”
  葵公子坚定地道：“既不是沙，也不会变换！”
  羊刃发出雄浑嘹亮的声音：“我羊刃誓死为页尔山而战！”
  人们的心仿佛沸腾起来，因为他们感受到了羊刃那种英雄豪气。
  休屠淡淡地笑道：“那你在背后说兜率君的坏话时，有没有想过誓死追随兜率君呢？”
  休屠的话很奇怪，简直是无中生有、莫名其妙。
  羊刃的粗脸涨得紫红，咆哮道：“老子什么时候说过兜率君坏话？！你他娘的血口喷人！”
  休屠笑着从羊刃身边走过，来到猪獒高人面前，说道：“你在与这些山匪为敌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有一天会落草为寇？”
  猪獒高人瞥了一眼王仙儿，他发现王仙儿正在冷冷地看他，心中不禁一凛。
  休屠忽然走到欧阳素青面前，说道：“你在山里隐藏多年，甚至成了别人的心腹，但你的主人恐怕还不知道你是妖怪吧？”
  欧阳忽然抬眼，恶毒地望着休屠，她的脸色惨白。
  堂内的人有了骚动，他们都在看欧阳素青，都显得惊讶、疑惑。
  “够了！你是在挑拨离间！”葵公子大叫。
  欧阳忽然从腰间拔出一柄峨眉刺，以极快的速度刺向休屠，然而却刺了个空，休屠毫不费力就闪在了一边，其实他也可以不用闪避。
  休屠发出一连串的笑，这根本不像他的风格，不过出格的事情谁又没有做过呢？
  “我真的觉得奇怪，”休屠面向葵公子，说道，“你的属下跟着你难道就不觉得不安么？一个人若是被人知道了自己太多私密的想法，总会惶恐的。”
  葵公子愣住了，她会他心通的秘密没有几个人知道。她虽然会观察别人的心境，但也没有过多在意别人的想法，只是一直坚定地认为山上的兄弟都是好兄弟。可是葵公子不得不承认，有人的心她是摸不透的。
  秘密一旦公之于众，许多事情便无法演绎下去。
  “阁下的话错了……”法隐和尚走上前，说道，“阁下虽然看穿了人心，却没有看透人，人心有好有坏，人有良有莠，正是道法的体现，正如有阴阳、正反、冷热，若造化像阁下一般偏执于一端，世界便无法运转，六道有情将不复存在，恐怕连阁下也不能存活于世，一切归于虚无。”
  断霜道长皱起了眉头，他本想补充一下法隐的话，却被休屠抢了先。
  休屠脸上露出喜悦之色，拍手道：“老和尚说得好，世间一切归于虚无正是我的目标，阴阳演化而出的东西实在是太复杂，这个世界喧嚣得让人厌恶，还是清净些好，绝对没有悲欢离合的扰乱，没有花开花落的轮回，你们这些人过得太累了！”
  断霜道长冷笑道：“休屠，我看太累的人或许是你，本座倒是知道几处仙山海岛，风景如画，远离尘嚣，你去住上一阵子，也就好了。”
  休屠道：“牛鼻子好自在，你可知道我休屠身上背负着什么？那是远古恶佛留下来的担子，永远不会卸下！这便是宿命！兜率君，你说对不对？”
  王寂惺心里有些感触，他真的觉得休屠与他自己有共同的地方，只不过两个人站在了对立的角度。
  “宿命真的无法放过你我么？”王寂惺问。
  休屠摇头。
  兜率堂内变得十分安静，起先的骚动平息了，只听到屋外面雪风呜呜地吹着。人们不知道这对话还要怎么进行下去，因为人心已经没那么“整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