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王一仙在天有灵，保佑着王仙儿平安返回页尔山。仙儿先将圣德军驻扎山下，独身上山见了葵公子，备细说明事情的前因后果，表明圣德军愿意为页尔山效力，今后便以页尔山为大本营。
  葵公子暗暗以他心通观察王仙儿，知道所言不虚，于是大喜过望，立刻召集各头领，讨论圣德军的安置问题。
  王仙儿在页尔山择了一处良地，将木下三郎好好安葬了，洒泪祭酒，焚香祷告，往日种种，追思不断。三郎的琵琶被仙儿收藏起来，自此她也开始学些弹唱。
  实际上，王寂惺一直跟踪圣德军离开延福州，经过几次探查，他终于找到了王仙儿和阿赖耶，现身相见后又在军中同行了几日。不过，老王一直闷闷的。
  王仙儿问他为何老是发呆，王寂惺这才说想要寻一个仇人。
  王仙儿道：“你既然想要完成心愿，只管去就是，今后才不会后悔。”
  仙儿的话向来都很有道理，于是，王寂惺辞别去了，迈开神足北上，他得知狼鬼在战败后逃往了北方，而那个仇人很可能也在那里。
  罗文正对京城之战本来十分看好，即便有王寂惺在，老罗也可以与他势均力敌，但没想到的是有人引来了离合风，以至阳之气冲淡了至阴之气，让老罗锐气大减。夫战，天时极为重要，天时一旦丧失，想要胜利就难了。罗文正明白这个道理。
  胜怨刀的威力自然不容小觑，老罗虽然有了坛城甲的帮助，但仍然无法胜过。这多少让他有些不甘，作为资历颇深的“老人”，竟然收拾不了“黄口小儿”，未免有些难堪。不过，说到底，王寂惺不是一般的毛头小子，他毕竟是善佛的化身，哪怕善佛之力衰微已极，那也非凡出众。
  根据罗文正先前的记忆，休屠大人，或者说现在的罗文正，踏上了前往东北狂笑寒林的路，属下狼鬼也逃窜至此。彭侯不太理解，首领为何要他们到这贫瘠的土地，食物的缺乏已经严重影响队伍的力量。
  罗文正到了东北寒林，觉得十分亲切，坛城甲也发出愉悦的歌声。陈年的尸体久而弥香，诡谲的雪雾氤氲缥缈，奇石怪树大张着嘴不停“嚎叫”，偶然瞧见纠缠在一起的一对白骨幽灵般游荡。
  酆都县令不耐烦，但不敢在休屠大人跟前表现出来，于是就拿天魔喜白先生发泄。白先生恬淡寡欲，但也不是好人，二人便争辩起来。
  白先生道：“你他娘跟我发什么火？”
  县令大人满腔的怒气、一身的官威找不到人发泄，此时天魔喜接了招，正中县令大人的下怀。酆都县令发出中古时代浑厚的嗓音道：“休屠大人何以将我等发配至此不毛之地？”
  白先生道：“我他娘如何知晓？惟命是从而已！”
  县令大人道：“如今粮草匮乏，兵士忍饥挨饿，如何御敌迎战！”
  白先生笑笑：“我劝老哥你稍安勿躁，休屠大人自有安排，若是扰乱了军心，老哥怎么担待？”
  酆都县令本来自律极严，听了这话便不开口，冷哼一声，转背寻找雪兔去了。
  罗文正花了几日时间走遍了东北寒林，甚至进入了尸林怙主的骨城，在骨城里，他见到了怙主。
  骨城的窣堵波让老罗不舒服，因为他一向讨厌这样的墓葬形式，总感觉太过“敞亮”。怙主的昙花宫殿倒是壮丽，不过也是不够阴郁。昙花宫殿不是老罗自己找到的，而是一个白面书生引的路，书生自然不是自愿引路的，因为书生不喜欢商人。
  昙花宫殿上坐着一个人，这人仿佛永远就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等候着什么人似的。
  “你是东北寒林的怙主？”罗文正发出低沉的问候声。
  大殿之上，宫帷慢慢拉开，有人走出帷幕。
  罗文正看到的是一个人，或者说两个人，一男一女。老罗看到了男女，却是容貌时刻变换的男女。
  “尸林怙主果然是千变万化！”
  怙主道：“男人看我是女人，女人看我是男人，贵客你看我却是千变万化，要我说，我只不过是一堆骸骨罢了。”
  罗文正道：“不管你是单是双，是男是女，或者是不是骸骨，对我而言都是好货物。”老罗说出这话，自己也觉得奇怪，想是罗文正商人的本性作祟，喷出些铜臭味的言语。
  怙主道：“贵客先别急着谈生意，请稍坐饮茶。”
  白面书生端上来茶盏，放在罗文正的身边。老罗端起茶盏，打开盖子，见里面的茶水淡黄而清澈，微微晃动，好像十分粘稠，散发出奇异的味道。
  罗文正冷冷笑道：“这茶水毫无生气，想来确实是怙主的口味，而我喜欢新鲜的。”
  怙主道：“贵客不知，这茶水与你平日所饮也是‘同宗同源’，贵客是趁着‘朝气’‘采茶’，而我是跟着‘暮气’‘摘叶’，同用一泉水，贵客惯常汲之于上游，而我都是取之于下游。”
  老罗道：“倒是井水不犯河水。”
  怙主道：“还多亏了贵客手下留情，不然新鲜的‘茶叶’一旦采竭，我等再无‘余茶’可采。”
  “这等说来就好办了，我一直认为世上新鲜的‘茶叶’过多了，都变为‘陈茶’才好……”
  怙主有点疑惑：“若都变了‘陈茶’，贵客如何过活？贵客的千万下属又如何生存？”
  罗文正冷笑：“过活？生存？这玩意儿本身就带着洗不尽的罪孽，只有尽数归于沉寂，那才会干干净净！所以，生存都是狗屁！怙主享受着无数尸骸的供奉，却为活物担心，真是不称职啊！”
  怙主也笑了，笑声飘忽不定。
  “贵客看我寒林里的无数尸骸，没有一个是我杀的，大多出于自愿，独自献身于此，我不会有半点强求，这些人死后都会有好的回报；若是不自愿的人死在林子里，与凡夫俗子命终无异，与阿猫阿狗无异，更没什么正果，只不过换个方式轮回罢了。我向来都是怜惜万物生命的，故意摧毁他人的生存与怙主之道相悖。”
  “不用你来摧毁，我来。”罗文正最终尝了一口“陈茶”，确有与鲜血“同宗同源”的气息，虽然香，但毫无滋味。
  怙主道：“这‘茶’是我从两千年的冰川古尸身上提取的，贵客喝出他是自愿还是不自愿？”
  就在罗文正于骨城饮茶时，王寂惺绕过驻防的狼鬼，潜回了薛月的木屋，一路残留的活物气味还是引起狼鬼的小小骚动。
  寒林木屋，物是人非，王寂惺未免睹物思人。越是这样，他越想为薛月报仇。在京城的时候，王寂惺已然瞧出罗文正和狼鬼有关系，他怀疑狼鬼就是罗文正在指挥。杀光狼鬼没有用，只要罗文正在，就会变出其他的“花样”来，或许是一千个小鬼，或许是一万个摩登伽女。
  王寂惺燃起木屋的篝火，想着罗文正对他讲的话，同断霜道长的讲述倒是对得上号。什么“善佛”“恶佛”，什么“胜怨”“结仇”，原来自古以来都是这般浑浊。举目四望，哪里有“多罗国”？何处是“清净土”？诸佛都未能办到的事，有谁还能扭转乾坤？倒不如提上这三尺“胜怨刀”，将恶人与妖魔杀个痛快，也不枉未来佛一片苦心，造出个本性杀伐的武器。或许，硬骨头还真的要“斧头”来劈才行。王寂惺又想起人在中阴阶段的情形，那些因人心念而生的明王，有慈祥的面容，也有狰狞的面孔，慈祥是对善念的嘉奖，狰狞是对恶念的打击。恶念重的人多见恚忿的尊神，便心生恐惧，来生怕是要拾起敬畏之心，少做些不好的勾当。
  王寂惺忽然想“快意恩仇”一番，可惜没有酒，也没有琴，只有武器。
  他望着篝火，并没有动。
  寒林是一张巨大的蛛网，当初罗文正与狼鬼入林时，怙主就已经知道，不仅知道来的什么人，还知道未来的是什么事。其后，王寂惺再度进入狂笑寒林，怙主立刻感知到了，他颇有意味地看着罗文正喝茶，他明白眼前这个人与刚刚入林的人有着极深的渊源，这种渊源超越皮相，来自于最本初的混沌。
  “该来的还是要来。”怙主叹口气。
  罗文正道：“怙主不必那么泄气。”
  怙主道：“我不是你的对手。”
  老罗深黑色的瞳仁闪烁出的微光仿佛是深海幽灵的光源绽放，他道：“识时务者为俊杰，我也不必拆了这骨城，不然这帮老骨头要怪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