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天夜里，莫海琛还在为儿子无声的反抗大发雷霆，他即担心他的身体，也着实生气，一来二去脾气无处发泄，终于以最可怕的方式爆发出来，直到他放狠话让书文自生自灭，从头到尾都听在耳里的莫苒再也忍受不住了。
  她跟着愤然离开的父亲来到幽静的医院走廊，她不想责备他的冥顽不灵，她只想努力化解他们父子之间长久以来积累的矛盾。
  莫海琛双手撑在偌大的窗台，晚风吹在他沧桑的脸上，吹不走满面愁容，女儿的话在耳边陡然响起：“爸，你有没有想过书文的感受？”
  莫海琛没有回头，道：“怎么，连你也要来指责我的铁石心肠吗？”
  “我不是来指责你的，你有你的道理，我也理解你的压力，我只是想让你知道这么多年书文背负的心理罪，比任何人都要重，你不能这样骂他，你骂他，就是在抹灭他的人性。”
  “他有什么人性可言？他只知道一味的反抗，我最恨人家反抗我，到头来却连我自己儿子都管不了。”
  “他不是在反抗你，他是想要反抗却无能为力，因为你是父亲，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对的，所以他不敢反抗你。可是他心里的痛苦跟谁说呢？林冽救了他，还让他保守所有的秘密，最后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救命恩人死在面前他却什么都不能说，他就背负着这样的心里压力生活了四年。而那个下达指令的人是他的父亲，你从来就没有听过他的心声，只会骂他，他想要为恩人赎罪的时候你就骂他你这不是在抹灭他的人性吗？”
  听着女儿娓娓道来，莫海琛第一次放下愤怒，缓缓垂下头，陷入长时间的沉默。
  “爸……我们都知道你的压力和责任，远远高出我们这一辈人所承受的一切，我也明白你的痛苦，其实你也内疚吧，你却不能像我们一样不开心就哭，生气就离家出走。你不行，你还有很多很多事情要做，你所处的位置必须要你挺身而出，倘若像我们一样心里装满了儿女情长你就不是你了。其实林冽他跟你一样，他也是一个铁石心肠的人，否则，他就不会……”她抬头不让眼泪流下，忽然感觉父亲厚实的手掌轻轻摸住她的头，她低下头，双目含泪的看着莫海琛，继续说，“所以我特别能理解你，我一点都不怪你。”
  莫海琛摸着女儿的头，嘀咕着：“小苒，长大了……真的长大了……”
  “我，这几年在国外，一点都不知道书文内心藏着的这些事情，是最近回来，他实在承受不住了才告诉我。他和林冽的妹妹在一起，不是在反抗你揭示你所犯下的错，他是在弥补我们所有人犯下的错，你不能再反对他们在一起了，你这样让书文的良心何安？”
  她冒着天大的罪对父亲说下了这些，父亲没有大发雷霆，而是深深叹了一口气，望着女儿泪汪汪的眼睛，犹犹豫豫的问：“他真的是这样想的吗？”
  “是他亲口跟我说的，他希望你可以放下，希望你同意他和林小晚在一起。”
  “哎……他为什么不亲口跟我说呢，一天到晚的就跟我唱反调。”
  “爸你有耐心听过他的心里话吗？你也没有给他时间好好说话。”莫海琛重重点了一下头，随口说道，“我突然想起来以前林冽也跟我说过一样的话，他说只要仔细的看，就会发现书文跟我想的不一样。”
  “是吗？林冽如果还看得到，也一定希望小晚和书文在一起的。”
  “你这丫头……在这世上，我唯独拿你一个人没办法……”
  “那你就是同意他们了？”
  “你都把林冽搬出来了，我还能怎么样？你爸爸也不是一个铁石心肠的人啊。”
  她扑通一下抱住无可奈何的莫海琛破涕而笑，若不是夜深人静，路人一定会看到这位一身戎装的父亲此刻正羞的面红耳赤。
  隔天下午，莫苒就拉着小晚的手走进书文的病房，他正在无精打采的在纸上作画，莫苒忽然喊了他一声，道：“书文，你看我把谁带来了？”
  他下意识转过头，那一刻，任窗外清风拂过白窗纱都吹不进他的心。
  莫苒非常知趣默默的转身出门，小晚拄着盲杖一步一步朝他走去，他苍白的脸上渐渐浮起一丝久违的暖意，她朝黑暗里伸出手，那一瞬间，她仿佛看到一道光闯入生命。
  书文拉住她雪白的手，越拉越近，直到他的额头触碰到她的额头，即使不说话，两个孤独的灵魂也能产生共鸣。
  ***
  冷风吹过屋顶，吹过街角，吹过马路，吹过每一寸刻满悲伤的肌肤。
  路人经过都会忍不住看她一眼，身着黑色纱裙的女孩形单影只坐在台阶上，一只银黑色的相机躺在她的脚边，没人知道她刚刚在这座金碧辉煌的建筑物里经历了怎样的羞辱，只看到她醉醺醺的抱着膝盖坐在寒冷的路口，行色匆匆的人们也不会为一个喝醉的女人停下脚步。
  而她的脑海里还重复播放着展会上所看到的一切，他最爱的男人在对另一个女孩嘘寒问暖，他们有说有笑的画面就跟刺一样扎进她的心里！
  她抱着膝盖，忍不住哭了起来。
  他很快追了出来，她果然还没有走。
  林冽跑过去，把自己的衣服盖在她不住颤抖的身上，她泪眼模糊的抬起头，含含糊糊的对他说：“你出来干什么……我没事……我不需要你可怜……”
  他刚才在展会上气宇轩昂全都没有了，如今在莫苒面前只剩下一副悲凉的躯体，他拍着她的背，对她说：“我送你回家。”
  她流着眼泪笑了：“送我回家……我在做梦吧……”
  他不等她回答，就把她背起，她家离这里不远，他就背着醉意朦胧的莫苒走了三十多分钟，她趴在他的背上时而哭泣，时而低语，时而睡去，直到他们来到画室门前，林冽从门垫低下找到画室的钥匙，一手撑着她，一手开门。
  他把她轻轻放到沙发上，借着清冷的月光看了她很久，他要把她泪光闪闪的眼角，微红的脸颊，涂着唇膏的嘴唇，纤细的肩膀，全部都刻在脑海里，如果可以，他想把有关她的一切记忆都带走！
  最后明白这可能就是他们从今以后最近的距离了，他俯下身，亲吻她布满泪痕的脸。
  莫苒迷迷糊糊的抓着他的衣袖，他起身，她牢牢的抓着他，嘴里呢喃着：“不要走……林冽……求你不要走……”
  他又坐了下来，她往他身上靠，他一手环抱着她，就像他们每一次在这里温存的时候一样。此刻的莫苒在他怀里犹如一颗摇摇欲坠的露珠，她的坚强和锋芒在他怀里慢慢蒸发，化为一个真实的，孤单的，比风还要轻的灵魂。
  她抱着他，借着酒劲对他说：“林冽……你知道吗……刚才那个胖子说你是吃软饭的……所以我才泼他酒……我不允许别人这么说你……谁都不行！可是我为什么这么生气？我们明明没有关系了……我还是舍不得你……我怎么才能把你放下……你告诉我……哪怕你伤害了我伤害了我的家人可我还是舍不得你……你能不能不要走呢……我求你了……林冽……只要你还喜欢我……我什么都不管了……我跟你走……你要去哪里我就陪你去哪里……我再也不会生气了……我什么都听你的……只要你回来……你看得出来吗？我的倔强都是装的……没有你……我就什么都不是了……”
  “我知道……”他一遍一遍安慰她，轻抚她因哭泣而颤抖不已的肩膀。
  “你能不能不要走？你回来好不好？林冽？”
  “我一直都在，我哪里都不去。”
  “你会一直陪着我吗？”
  “嗯，我会陪着你。”
  “那你说……你还爱我吗？”
  他紧紧抱着她脆弱而冰冷的身躯，一遍一遍回答她：“我一直都爱你，只爱你。”
  似乎还担心失去，她睡着了还紧紧依偎在他怀里，他就抱着她，在沙发上坐了一晚上。
  天即将破晓的时候，他才把她小心挪到沙发上，他跪在她身边，小心的帮她盖好毯子，帮她把额前的头发捋平，依依不舍的亲吻她微热的额头。
  离开画室之前他从桌上拿了一张白纸，写下这样一段话：
  小苒，把你从外滩背回家这条路走了半个小时，这可能就是我们最后走过的一段路，听着你对我说了那么多不舍，而我却无能为力，才发现原来我也会彷徨。我还有很多话要对你说，一个晚上根本不够，我只希望你能明白我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更多像我们一样的人能够得到真正的自由。你问我是否爱你，如果天还会亮，那我对你的爱就一直在。
  写完他把纸折起，放进了沙发对面的那副画里，离开之前回头看了一下沉睡中的女孩，无奈此生荏苒，只求来世莫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