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苒起先不准备今年回来过年的，一来是时间紧张，二来是因为逃离。她在白雪的街头漫无目的的走，看着红色的列车，红色的电话亭，红色的士兵，在白色的伦敦街头无限循环上映，好像只有另一个国度的画面才能冲刷她记忆里的上海。上海的冬天是沧桑的灰色，她坐船离开的时候朝对岸看了很久，那绵延在晨雾中的灰色建筑仿佛沉寂于硝烟之中，不知何时就会发生战火，那若不经风的城市早已伤痕累累，她想等过完了冬天再回去，至少那个时候，可以免受风雪的侵袭。
  她每日在报社和米勒的诊所住处往返，她空下来就会跟他说自己的故事，这段时间以来也说的差不多了，米勒总是耐心的听着，也会给出很好的判断，他是一位优秀的倾听者。
  一月第二个周末，从诊所回到住处的米勒神秘兮兮的敲开了莫苒的房门，她正在赶一篇稿子，今晚实在不想出去吃饭。
  米勒并不是为叫她出去吃饭而来，他从皮夹里取出两张船票在莫苒眼前扬了扬。“这是什么？”她好奇的接过去一看，居然是去中国的船票，她诧异的看向米勒，不解地问：“我们才来伦敦两个星期又要回中国了？”米勒一本正经的点点头。“对。”
  “为什么啊？你有事要急着回去吗？”
  “是我希望你回去。”
  她狐疑的歪着头，又似乎有点明白他的意思，米勒到底是怎么想的，跟她想的一样吗？
  “我没说要这么快回去啊，至少等三月以后吧。”
  他在她对面拉了把椅子坐下，双手握着她的双手，一字一句慢慢说：“我从你的眼睛里看到，你想回去，而我也想跟你一起走，其实，我们这次就不该来英国。”
  “来英国是为了过圣诞节啊！我们不是说好的吗？”
  “但你就要错过你们的农历新年了。”
  “明年还可以过年的米勒。再说了，就算现在立刻出发也赶不上新年呀。”
  “不不，你还应该回去。”米勒露出可以融化冰雪的温暖笑容，那藏在玻璃镜片后的蓝色眼睛，仿佛真的能够洞察一切，“我感觉得到，你想知道一些事情，如果不弄清楚，你没办法在这里好好生活，你需要别人……怎么说……就是……帮助一把……推一把，对，推一把。”
  她忍不住抬头大笑，心里感到无比舒畅：“你怎么看出来的？”
  米勒略带羞涩的低下头，吞吐了好一阵然后说：“因为……i love you，so i know……”她听了掩面而笑，他的羞涩和可爱总是让她倍感安心，偶尔又会带来惊喜。
  她转身披上大衣，朝米勒说了一句“走吧”，米勒诧异的愣在原地：“船要两天后才……”
  “我是说我们出去吃饭，都几点了，你不饿啊？”
  “很饿了。”
  “那还不快走？”
  他们欢笑着走在夜晚的伦敦，从橱窗里透出柔光把街道照的通亮，她从没有一刻觉得这里如此美丽，哪怕平安夜也没这样特别。今天看出去的世界是如此与众不同，她像个孩子一样在商店门口把雪捧起，然后抛向天空，米勒站在一边哈哈大笑，完全不惧行人莫名其妙的目光。
  两天以后他们带着两只皮箱准时出发，这一次，是向着真相前行，无论前方等着的是黑暗还是光明，她都想好了——她愿意接受米勒的爱。
  客轮在海上航行了47天，到达上海码头的时候已经进入三月，春天还没降临黎明的上海，和离开时一样，沉闷而灰暗。他们先回到马林诊所，米勒因为有事要办就没有跟莫苒回家，他说他会在诊所等她。
  家里还是一如既往的死气沉沉，母亲曾经最爱的留声机在角落暗淡无光，只有听说女儿回家的那一刻，她才难以置信的下楼，看到拎着行李箱的莫苒激动的说不出话。
  “妈，我回来了，提前回来了。”
  母亲点点头，几个月不见她似乎更瘦了，莫苒拉着她的手，又问：“书文还是没有回家吗？他和爸爸怎么样了？”
  母亲还没开口就直摇头，说：“从你走后他们就一直僵到现在，我偶尔会去那条巷子看他，你爸就什么都不管了，还不让我管，你说我怎么能放心他一个人住在外面？”
  “还是和小晚住在一起吗？”
  “好像……不是了。”母亲边想边说，“我每次去，都只看到书文一个人，我问他，他也不告诉我，拿他没办法。你回来了就好了，要不你去问问他到底什么打算？我们终归是一家人，怎么就搞得四分五裂的，太不像样了。”
  “好的，妈，你不要担心了，我一会就去找书文。你快来看看我给你带了什么。”她从行李箱里拿出一张包装精致的唱片，迫不及待的要放到留声机里，母亲脸上失去很久的笑容慢慢回归，想到一个月前的农历新年，堂堂司令府邸犹如空城一样冷清，现在女儿回来了，家中终于恢复了一丝生气。
  吃过午饭，她带着扒开真相的决心来到梨花巷，熟悉的青石路和梨花树，真好，这里的一砖一瓦都还保留着原来的样子。
  她沿着楼梯走到二楼，四年的时光在这里似乎从没走过，鞋子踩过楼板的咯吱声也都还在，唯独缺少的，是原本住在这里的人。
  不知为何，越往上走她的心跳就越快，好像他还在。她推开虚掩的房门，看到了趴在窗台上发呆的书文，刚才来之前她还在想万一他不在要去哪找他，还好他没走。
  听到门被推开，他才从自己的世界里走出，转头看到站在门口的莫苒，一时间都以为是错觉。
  “姐……”他彷徨的叫了她一声，她扬嘴一笑，满意的走过去，他并不是六亲不认。
  “你还知道我是你姐，那就不算太糟。”
  “你怎么回来了？”
  “听你的口气好像不希望我回来？”
  “怎么会……”
  她朝四周转了一圈，这个房间里最多的就是画，书文望着她来回张望的样子，希望她回来，又希望她不要来。
  “还跟林小晚住在一起？”
  他默不作声的走到一张展开的画架前，拿出调色板和画笔，莫苒试探性的走到他身边，还以为他又要回到自己的世界，谁知他开口回答了：“她搬走了。”
  “是爸？”
  “她自己搬走的。”
  “怎么了？”她走到他面前，他目不转睛的盯着手里的画笔在画板上来回上色，一边画画，一边说：“她知道林冽死了，也知道我们过去的关系，她不想见我。”
  “她以前不知道吗？她刚刚才知道？怎么可能，那这几年你……你们是怎么来往的？她一直不知道你是我弟弟？”
  他的画笔在画板上刷刷的画着，那副画越来越抽象，他也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要画哪里，就像他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一样。
  “书文？”
  “我怎么告诉她……她一直在等他哥回来……我不忍心告诉她真相。”
  “她现在怎么知道了？你告诉她了吗？”
  “两个月前，她听到了我跟爸说话。”
  “原来……她刚知道……”她又重复了一句，深感到难以置信，随后又想起什么，继而问道，“那么你呢？我不是回来逼问你的，我只是想知道你为什么要照顾她，你真的只是出于同情她吗？”
  他慢慢停下画笔，刷刷声也跟着停止，房间里一时间寂静无声，他低着头，似乎在沉思什么，莫苒不再叫他，而是在等他，等他自己想要面对现实。
  大约过了一分钟，她听到滴答一声，似乎是雨水打落青瓦的声音，滴落在调色板上，又是一滴，他的肩膀微微起伏。她走近一步，双手轻抚在他起伏的肩膀，如果他不哭，她真的忘记他也是血肉之躯，也有喜怒哀乐。
  “没事……姐会帮你的，你有什么事，别憋在心里，说出来，我会帮你。”
  “姐，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你希望小晚回来？你是真的爱她？”
  “我爱她……可是……我越是爱她……就越觉得愧疚……”
  “你照顾了她那么多年，已经很好了，你在自责什么？”
  他低着头轻轻抽泣，莫苒从没见他哭得如此伤心，一时间也有些神魂颠倒，只能一遍一遍的安慰他，她知道他心里的防线已经彻底崩溃，不轻易流露感情的弟弟，这次一定是动了真心。
  “我不能说……”
  “是不是……跟我们认为的真相……不一样？”
  他咬紧牙关，轻轻点了一下，一颗巨大的石头砸在莫苒的心头，那冥冥之中的设想，也许才是真相。
  “我不能说，爸不让我说……他也不让我说。”
  “谁？”
  “……林冽。”
  当他说出他名字的时候，那个遥远的埋藏在记忆里的名字化成微风从窗口吹来，画纸在画板上如浪花起起落落。她闭上眼睛，努力回想，回想他们的最初和最终，他最后一次看她，与她说的最后一句话，全都在脑海里变成了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