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来无望究竟是怎样一种感觉？小时候不谙世事，知道父亲死在战场的那个秋天，家门口的芒草遮住了天；不久以后母亲郁郁而终，哥哥告诉她妈妈去找爸爸了，她有些明白死亡的含义，躲在家里不停哭，吵着嚷着要妈妈谁得话也不肯听，睡醒以后她的世界陷入无边的黑暗；哥哥带她从广州来到上海，住在孤儿院的那个夜晚离绝望那么近。后来哥哥带她四处流浪，那些游走在城市边缘的日子看似无望，却因为有人不离不弃的陪伴让她再次忘却痛苦。
  再一次陷入无望的境地是某个春日的晚上，哥哥留给他一个厚厚的信封和一只怀表，让她保管好，他说过一会就回来，她就一直在家等，一等就是三年多。殊不知他所谓的“过一会”，竟成了永别……
  这几年里她想过无数次他们重逢的画面，他会在温暖的午后推门而入；他会在落雪的车站匆匆跑来；他会坐在舞台下听她唱歌；他会在梨花飘落的季节喊她的名字……唯独从没有想过，他会消失在这个世界，和爸爸妈妈一样离她而去。
  书文从走廊打完水回来，看到了在病房前徘徊的百灵，她刚要进去，就被书文从身后一把拦住。“不要进去。”百灵闪烁着她那双妖媚的大眼睛，把身子扭向他，娇滴滴的问：“我是小晚的朋友，想进去看看她，不行吗？”“没什么好看的。”他斩钉截铁的拒绝道。
  “那我就问问你吧，莫少爷，你真打算娶她吗？”
  “我说过，与你无关。”
  “小晚的事我必须要管，她好与坏可关系到百乐门的生意。”
  “那你就回去告诉顾老板，她不唱了。”
  “不唱了？你说了算吗？你做事从来就不考虑小晚的感受，难怪她被你折磨成这样，唉……真可怜。”
  “说够了就回去吧。”他退后一步，准备关门，被百灵用手轻轻一挡。
  “我再提醒你一句，小晚和别的姑娘不一样，不是你们这些公子哥手里的玩物，你们玩得起，她玩不起，搞得不好还把命搭进去。所以为了她好，我劝你还是早日放她走，时间越久痛苦越深。”
  话说完同时，白色的房门啪一声合上，留百灵一人在门外，这世上恐怕也只有这个莫书文能另人见人爱的大歌星如此难堪了。她暗自冷笑了下，戴上墨镜匆匆离开，反正莫海琛已经知道他们的下落，就看他们俩能坚持到什么时候了。
  书文放下水壶，靠在床上的小晚轻声说了句：“我想回家。”
  他看了一眼窗外的天空，弯下腰对她说：“外面在下雪，等雪停了我们再走吧。”
  “我想在家里，听你说……只有在家里，才有勇气听我哥的事。”
  他伸手摸了摸她柔软的头发，这么多天了，她终于想要面对林冽的死亡，他即安心，又难过，看着她无神的眼睛里散发着异常安详的气息，一种自我厌恶感油然而生。
  往事如墨水瓶打翻，撒的遍地都是无尽的黑洞，不知该往哪里说起，也不知该到哪里结束。女孩坐在暖炉前，等待尘封了三年多的伤疤慢慢揭开。
  “莫苒，是我姐，那时我给我姐到你们家送信，他写给你哥的信，我就是那个时候认识你哥的。我记得那时也是冬天，你们在屋外玩雪，很开心，我特别羡慕你们，我从来不会像你们那样快乐的去做一件事。我当时唯一的乐趣可能就是画画了，你还记得我第一次带你来我的画室吗？我骗你说那是我家，其实不是，那只能算我家很小的一部分。你第一次跟我说话的时候闻到我身上的油墨味，你说我和你哥很像，因为你哥身上也有一样的味道，那是因为他以前常常来我的画室和我姐见面。”
  莫苒全神贯注的听着，心里的谜底一个一个被解开。
  “我哥和小苒姐特别好，可是突然有一天他们就分手了，我还怪他不好好珍惜小苒姐，怪他要跟日本人在一起。”
  “原来你知道？”
  “知道什么？知道他们分手的事吗？”
  “知道你哥为日本人做事，那个日本人是日军军官，而我父亲，我和我姐的父亲，也是军官。”
  “所以小苒姐要跟我哥分手？小苒姐讨厌日本人。”
  “对……我和我姐出生在军官家庭，她从小就有很强的正义感，嫉恶如仇，我母亲常常说她生错了儿女，我姐才应该是男孩。我姐以前从来没喜欢过谁，好像她的世界里只有正义与和平，她不爱穿女孩子穿的裙子，常常穿我的衣服出门，她从英国读书回来剪了一头短发，几乎没有男生敢接近她。自从认识了你哥，她就变了，她开始梳妆打扮，穿裙子，留长发，学跳舞，都是因为你哥她才有了这些变化。他们两人之间经历了太多分分合合，原因就是你哥为日本军官做事，而我姐憎恨日本人，可同时又爱着你哥，直到后来不得不分开。”
  “那么，我哥……是坏人吗？所以小苒姐才要离开他？”
  书文坐在暖炉的另一边，他望着那一头的小晚几次难以启齿，如何才能把痛楚降到最低呢？怎么说才能让她接受真相又远离真相？
  不知不觉窗外的雪渐渐停了，化雪的过程才是最寒冷的；真相也是，被揭露的过程才是真正的残忍。
  书文躲开小苒那双雾蒙蒙的眼睛，其实没有必要，她又看不见，可不知为何他还是没有勇气直视，他看着脚下的木头地板，说：“他要挣钱给你治眼睛，所以有时候，就要做一些与他理想背道而驰的事。”
  治眼睛……
  她的眼盲果然是他心底挥之不去的阴影吗？
  “他一直很自责，他觉得是他害你失明的，所以就……”这样说真的可以吗，林冽？“为日本人杀人，日本人会给他很多很多钱，甚至到最后，还要杀我们的父亲。”
  她把身体蜷缩起来，眼泪不自觉的往下流，原来他一直都很在意自己双目失明的事，他一直觉得是他的原因。那些记忆里哥哥背着自己在广州的诊所里辗转反侧的日子如同墙体剥落，一块掉下来，所有的都跟着往下落。
  明明就是自己一个劲的哭才造成的，她从来没责怪过他啊！殊不知，这却成了羁绊他一生的痛苦！装在信封里的钱和一本中央银行的储蓄存款折子就是他留给她最后的遗物，是为了治好她的眼睛。
  她把头埋进双臂里，呜咽着说：“我哥不是坏人……”
  他走到她身边，想要伸手抱她，又怕触碰到她的伤痛，那种自我厌恶的情绪越来越重！
  这场谈话断断续续进行了两小时，不管是林小晚还是莫书文，都在回忆里抽不了身，最后不得不面对的，是告诉她林冽的死，同时也是为结束她永无休止的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