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一死一生
作者:
香草神兽 更新:2021-05-14 21:52 字数:3787
是夜,中秋月圆,天门山上突然飘起了细碎的雪花。盐粒子一样的雪花夹杂着冷雨,敲打着山中草木水潭。雨雪从半山之中的云层飘落,却丝毫没有遮挡高悬在墨蓝星空中的一轮银盘。此情此景,让整个山门更显清幽。
经历了白天的动魄惊心,几位掌门和晚辈们都失去了欣赏月夜雪景的兴致,在观景阁中,安静的品着温酒。沈灼从未像今天这样的脸色铁青,似乎分分钟想找个靶子撕碎来宣泄他胸中的揉杂情绪。
十六年前,一双子女诞下,他和桃三娘看着怀中两个皱巴巴的粉娃娃,几乎要落下泪来。可不到两个时辰,男婴‘星辰’就没了气息。小小的女娃攥着哥哥的手指,正在拼命的塞进嘴里吮吸,边撮着边嚎哭,似乎发觉哥哥已经死去。桃三忍着悲痛流着泪,来喂养活下来的女娃,可她依旧拖着哥哥的小手,连母亲的**都不要。小天青的吮吸的力道竟然把哥哥的手指嘬破,鲜血滴入她的小嘴之中,天青竟然睁开了眼睛,像是两颗透亮的琥珀跌入一汪清潭般的眼眸中,妖气流转。
‘三娘,你和孩子受委屈了。’
‘等她满月,我们就离开!’桃三强忍着孩儿夭折的悲痛,坚决的说。
沈灼点头不语。
桃三问,‘你舍不得吗?’
‘不会。天青不属于这里。星辰已经没了。我不会再让她受到伤害。’
。。。。。。三娘,我又失约了。沈灼有些微醺,头脑却异常清醒。
‘沈灼,众生自有其道,万事也皆有其理。’云栖梧在沈灼背后说道,‘命运之事,莫再执着。天青,哦,星辰我带走了,待你找到解除禁制之法,再来停云谷找我。’
‘不用。只需一年,我定会带走天青。那时,只需告知众人,星辰已死。铜镜之事,我自有办法。’沈灼说。
云栖梧站在他身后,看着沈灼落寞的背影。轻叹一声。
金、姚两位掌门可能也觉得自己今天煽风点火有些过分,险些酿出人命来,都躲得远远的,讪讪的寒暄几句,散去了。
天青被抬到了云峥和云澈的住处。她的后背完全浸泡在肉糜之中,看不出哪里是破碎的衣服,哪些是溃烂的肌肤。云峥指挥云澈在一旁帮忙,用细小的剪刀一点点剪开她的整个后背,再用细小的银夹子一点点把碎裂在肌肉中的骨头碴子,衣物碎片取出。
云澈儿时修炼曾摔断过手臂,接骨之痛都让他到现在还记忆犹新,此刻趴在床上的沈星辰就像一头已经宰杀的牛,只等剔骨削肉,似乎永远不会再体验到疼痛。
‘云峥,他会死吗?’
云峥摇摇头,但是眉头紧簇,也无心和他多说。
直到月上中天,山中草木披上一层银纱,初雪停了。一只只山雀在树林间安静的飞来飞去,也不鸣叫,越发显得扑扇翅膀的声音吵闹。云峥和云澈二人都已经累的坐在床边的地上,满头大汗。沈星辰此刻已经被包扎的像一块木板,硬生生的趴在那里。云峥每隔一个时辰,就给她喂一颗续命的丹药,怕她昏死过去。这丹药是三五年才得制作十丸不到的续命神药,只这前半夜,就用去了一半。
过了一会儿,云峥拿出一枚金黄色的丹丸,要云澈取酒喂沈星辰服下。
‘这是什么?’云澈问。
忘忧。
‘他醒来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只是忘了疼痛和最不愉快的记忆,让他不至于被执念耽搁求生之念。我需要为他施法护住心脉和其他的记忆。你帮我护法。’云峥说完,等云澈喂下丹药,便点燃了一只淡黄色的蜡烛,放在一个琉璃灯盏之中,指尖萦绕一丝仙气,缓缓飘入沈星辰鼻孔之中。一炷香时间过去,沈星辰的脸上浮现出一些血色,但身体依旧是丝毫不动。
云澈累得在一旁的茶椅上坐下,趴在桌上睡着了。
轮到后半夜云澈值班,半死不活的沈星辰开始发烧,整个身体烫的像要着火一样。时不时从喉头发出野兽一样的嘶吼,这声音传的老远,在深夜的山中,听起来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金掌门和姚掌门此刻也都睡不安稳,盯着窗外,只怕沈星辰真的死在今夜,厉鬼今晚寻仇,可要清醒些。
睡梦中的天青,又一次梦到自己来到了一片绚烂的花海之中,她觉得口干舌燥。雪片一样的花瓣不停的扑到她身上脸上,竟然还有些疼痛。她在桃林中心的一棵巨大的桃树前停下。树上开的不是花,而是一朵朵的火苗,一团一簇,此消彼长。她看的忘情,竟然没注意到自己此刻竟然一丝不挂。她低头去看自己的身体,竟然看到双粗壮的前爪,覆盖着厚厚的毛皮。桃树上的火苗像是发现了她的异样,都不再停留在树上,纷纷画作落叶状,向他飞过来。她的皮毛沾染到这些火苗,嗖的一下燃起,竟然不觉得燥热了,周身似乎也习惯了这种热浪,觉得充满了力量。可不远处,明明有一个一模一样的自己,举起弓,向着自己的方向,连连射出几只金箭。。。
金箭穿过了她的身体,这时,背后传来一个声音,‘天青,从今往后,你只能是星辰!’她猛然回头,只见沈灼握紧了箭头,突然发力将箭从她体内齐齐拔出。。。这梦,为什么醒不过来。。。天青继续在梦中挣扎着,只觉身体像是一片花瓣一样飘了起来,穿过天门山,飘向江河湖海,冰川岩浆。。。
沈灼此刻,就跪在祠堂之中,冷冷清清的大堂之中,点着一盏长明灯。他就坐在正中央的一块光滑圆润的石板上,似乎还有天青的温度。
‘三娘,请一定要护着天青,渡过此劫。我很快带你们回去。’他轻轻的念着,不住的拿衣角擦着手,似乎手上沾染的天青的血迹到现在都没有洗掉。
清晨,云澈听到一声人声,不再似昨夜困兽嘶吼,沈星辰似乎清醒了。他说不出话来,只是呜呜啊啊的发音。云峥附耳,听了一会儿,告诉云澈,他似乎是要他的弓?
云澈不明所以,这时,门口突然挤进来几个人。正是星辰的三个师兄。他们看着眼前的师妹,竟说不出一句话。付穹最为了解天青,在天青交代他去看好自己的宝贝时,他先去收她的弓箭,可还是没想到,竟然被几大掌门抢在前面,不知为何看到‘星辰’,毫不分说的折断了。他趁大家取走铜镜之时,把残余的弓身收集了起来。此刻,他手里拿着一个包袱,里面疙疙瘩瘩的,就是抢救回来的弓。
‘神医,他会死吗?’闫休紧张的问。
云澈代为回答道,‘过了昨晚,不会了。’
吉云看向趴着的天青。他们来之前想过,虽说医者仁心,但是毕竟天青是个女子,伤在后背,多有不便。可再看床上的天青,样貌未变,但躯干四肢似乎都纤长结实一些,像是个男人身材。猜想也许是易容之法,便不好多说。
‘多谢二位救命之恩,等师傅消气了,我们再去求情,这期间,星辰就拜托你了。’付穹嘱咐道。
云澈鞠躬还礼,坚决并客气的回应,‘诸位师兄,不必了。沈星辰伤好后会跟我们会停云谷。此次私藏铜镜一事,我也有责任,理当我与他一同受罚守镜。’
三人有些惊诧,云澈一向面冷心冷。除了云峥,几乎不结交仙门同辈。这次愿意这么照看天青,让兄弟三人不禁放心不少。但他们还是坚持,沈灼之时气头上碍于面子,不好放水,执着的要去说情。云澈自然也就由他们去了。
金鱼姬在第二天来探望了沈星辰,并在榻边红着眼眶坐了一柱香的时间,之后就随金丛回去了。她还要辅助安置阵中救出的妖囚。必须上路了。
本以为沈星辰三天之后就可以苏醒过来,可整整七天,靠续命丹吊着,他在第七天的傍晚时分,才缓缓睁开眼睛,喊人要水。
云峥立即备好了汤药和水,仔细的检查着她的伤情,还有服用‘忘忧’之后的反应。幸好,一切无碍,背后的伤口也已经开始结痂。只是走路仍需搀扶,不能久坐。
提及过往,他只是抱着那一袋子断了的‘星辰’安静了一个上午,又抚摸着胸口挂着的铜镜,和跟铜镜一般大小的一块烙印伤疤,唉声叹气了一下午。眼睛中便又有了光。
‘云峥,我能吃点儿成块儿的肉了吗?’他哀求道。
云峥摇头,让人端来了一碗肉糜粥,丁点油星。
在苏醒后的第三天,他开始能够自己行走和坐下了。可他对沈灼和天门山的师兄弟却十分冷淡,甚至只字未提沈灼。那面铜镜被他悄悄的揣在怀中,也只字不提。
又是一个七天,沈天青,此刻的沈星辰。已经几乎忘却了半个月前的痛苦。收拾起行李来。临行前一天,二娘来到天青住所,看着眼前的孩子。短短半月,天青似乎又长高了不少,整个骨架空空荡荡的在衣服中晃荡。面容轮廓更加硬朗清晰,只是一双眼睛看得出,那个撒泼耍横的天青不见了。他背负了自己无权知道的秘密。
‘天青,你恨我们吗?’二娘带着哭腔。
‘二娘,我是星辰。’沈天青不喜不悲的回答道,‘你保重自己,不要再等他了。’说罢,沈天青背起小小的包袱,和手中的一袋子断弓,朝天门正堂走去,和沈灼道别。
迈入正厅,门前是新来的一个六七岁的伶俐小徒,她给天青磕了个头,恭敬的说道,‘师父,祖师昨日闭关了,要四十九天才能出关。他让我给您送行。’说罢,小徒领着天青,到闭关的冰室外扣头道别。又到祠堂之外扣头道别,全程都是小徒在替天青磕头。天青明白,沈灼说过,她已经不再是沈家儿孙。
小徒儿磕完最后一个头,天青这才察觉到一阵悲恸袭来。自此生活十六年的家,以沉默的方式跟自己一刀两断。她苦笑了一声,抚掉小徒头上的灰尘和碎草,‘你叫什么名字?’
‘徒儿叫灵止。’她稚嫩的声音突然让天青很想蹲下抱抱她。小灵止看出了她的不舍,小手伸出,把天青拉低,要跟他说句悄悄话,天青蹲下,把耳朵凑过去,
‘祖师哭了。’天青心头牵扯,却强忍着鼻头酸楚,笑着揉了揉她的脑袋,‘祖师交给你了,小灵止加油。’
说罢,天青头也不回的走下了熟悉的青石台阶。这些台阶通向的山外,对天青而言曾是天堂一样美好的幻想。此刻,身后看了十几年的旧模样,竟然也想幻境一样,让人想要长梦不醒。
师兄弟们在山脚下的山界之处,安安静静地送他离开。天青从来不知道自家兄弟还能有如此整齐划一不吵闹的时候。拜别山门,天青长长呼出一口气,望着山下田埂道路,大喝一声,‘天青,我走了!’
云澈和云峥走在他身后,一破一立,一死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