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赤裸的脚踏在冰凉的地面上，白皙的皮肤被玻璃渣和碎石扎出了许多破口。她的头发正凌乱地搭在耳边，脸颊上还留着擦出的弹痕。
  子弹如同长脚一般，交织成一个密不透风的大网，从身后铺天盖地地压了过来。斑驳的石墙上顿时激起点点火光。
  “呀！”
  一颗子弹击中了她脚边的石块。她不知道该往哪边跑。无论是黑暗里的小巷，还是稀稀拉拉的灌木丛，在她看来都是危险地带。尽管白天她才和肖宇华一块在里面抓过蚂蚱——没错，就是那堆盖满焦炭的石头，那是他们堆起的烤箱。她情不自禁地转向了那个方向，可又有几颗子弹飞了过来。她扑倒在地，石堆被打成了碎片。
  慌乱中，她抓住了一旁的青藤。精疲力尽的身体被藤蔓拽着，从地上爬了起来。她舔舔干瘪的嘴唇，揉揉被汗水浸疼的眼睛。一滴眼泪滑了出来。
  她扭头看看四周逐渐包围的雇佣兵，再抬头看向一旁的钟楼。
  这是一座由青藤覆盖的古朴建筑，属于旧时代的地主，拥有独特的尖顶。顶楼的外墙上雕着许多从老城时代开始就流传的一些故事，有石雕画，也有纯粹的文字。年久失修的它们身上满是斑驳的痕迹，如同建筑脑袋上深浅的疤痕一般丑陋不堪。建筑的中部原本是书库，因而只开了一扇小窗。如今那小窗正巧开了一个小缝，密集的藤蔓如同从房间里扔出的绳子，可以让人一路爬进去。
  她咬咬牙，拉住藤蔓，白皙的脚钩住藤体，身体艰难地扭动在绿色的缝隙里。藤蔓间长满了倒刺。它们仿佛饥渴的牲口一般，争先恐后刺进了少女的皮肤。血流了出来，顺着脸，顺着小臂，顺着脚掌，滴在叶尖，落在了地面。
  “开火！”
  眼见目标又要逃掉，领头的又有点不乐意了。
  他们开了几枪，其中一枪应该是击中了少女的大腿。只见她闷哼一声，就跌进了室内。
  队长清楚，少女的时间已经结束了。身后的数人都开始有些跃跃欲试。
  他回头看了一眼副队。那是个铁血的汉子，曾凭借一己之力，突破戈什的边境封锁，带着保密资料安全返回了东格。只是从那以后，他的思想就变得有些极端，部队猜测是因为小队里其他成员的阵亡，带给了他莫大的打击，多方讨论之下，为了避免带给其他士兵消极的影响，只好在授予他“东格卫国英雄”称号后，就以“伤残”的理由让他退了役，当然，临行前也给了他一大笔奖金。
  但他也不是个安分的人。退役后，巨额的奖金被他扔进了地下赌场，全部打了水漂，为此，他甚至贩卖起了自己的英雄奖章。
  前前后后，从一级战功勋章到卫国英雄勋章，总计七枚。买家多是黎约的东格爱好者，并且都精明过头。到头来，英雄一生的荣誉，总共只卖了两万新币，只够他吃住在松岐两月。
  为了生计，他不得不加入bioince的雇佣军。尽管这事是违反东格政府意愿的，但bioince似乎毫无顾忌。
  “你们要么被消灭，要么就让任务成功。”bioince用九百万，招募了这样一批死士。这也正是他们的可怕之处。他们服务于金钱，杀人不眨眼。
  但眼下，队长担心的并不是这件事。从刚才开始，副队就一直紧跟在自己身后。在朝少女开火时，他曾不止一次看见那个黑洞洞的枪口转向自己，迟疑了片刻后又挪向了别的方向。枪口闪着寒光，抵在自己脑门后，像有一把无形的匕首架住了自己的喉咙。
  他明白，副队这是在找机会报复。因为前几天，他们之间爆发的一场矛盾。但准确来讲，这场矛盾已经积累了很长时间。
  事情也不复杂。自从副队入队以来，队长就很喜欢欺负他这个所谓的国家英雄士兵。每次受气后，总是二话不说把他骂得狗血淋头。前些天还因为他将咖啡泼在了自己床上，而处罚他绑着沙袋，做了600个俯卧撑。
  他肯定找机会想干掉自己。
  队长收起枪，走向少女所在的塔楼。他额上冷汗直冒，尤其是在看到副队还没有把枪收起来之后。
  “华烨，你在做什么？”他转过头，一下就对上了那双冷冰冰的眼睛。
  华烨也正是这么想的。
  “有什么事吗？”
  “没。拿枪稳一点。”他使了个眼色。
  华烨身体一震。他明白队长这是在给他个警告。
  两人一前一后走着，后面的枪管碰着前边的枪托。华烨不想这么快动手，他的机会和他的仇恨一般，需要时间酝酿。
  他明白，今晚的好戏不可能只有他们登场。到时候会有足够的机会，供自己使用。
  几人推开尘封的木门。这是一个布满水洼的昏暗房间，右方的隔间里有一个旋梯，上面长满了青苔。
  他们顺着旋梯一直往上爬。安静的环境里，可以听见少女轻微的啜泣声幽幽地回荡在耳畔。队长心头一紧。
  二楼的门已被铁丝缠绕，绞死。他们没有携带可以剪切的工具。
  “你们后退。”
  队长冷不丁地听见华烨举起枪的声音。枪口似乎抵上了自己脑门。
  门后，少女的哭声越来越低。
  “砰。”
  一阵枪响后，门开了。
  零零散散的书柜，歪七竖八地乱作了一团。它们或是倒在水洼里，或是被菌丝覆盖。正对的墙壁上，冷冰的水正往下流淌。黑暗里，响起了老鼠恼人的吱吱声。
  他们看着独坐在月光下，身上沾满了鲜血，腿上缠满了树藤的少女，停顿了一秒钟。
  他可以看见她苍白的、布满了狰狞伤痕的肌肤，在月光里，宛如白玉沾满铁锈。
  “为什么……呜……为什么，我只是……只是想活命。”
  她用尽自己最后的力气哭了出来。
  队长愣了愣。不知是被少女的美色引诱，还是真的动了恻隐之心。
  但这也仅仅只是一小会的事。猎手可从来不怜悯猎物。
  “开枪。”
  他退到后面，对其余的人说。
  “求求你们，放过我，放过我好不好……呜……我真的没有做错什么……”
  少女望着枪口，用自己满是血污的胳膊抱住胸口，放声大哭。
  贫民窟，南部。
  对于苏子衿来说，今晚不太寻常。因为在边境突然爆发了与戈什的小规模冲突，行动被耽搁了整整一个小时。当这只由东格政府军组成的部队的装甲车浩浩荡荡开进贫民区时，那些衣衫褴褛的人都被吓得四处乱跑。
  “情况怎么样？萧安的信息是靠谱的吗？”她站在车队组成的包围圈后方，拉住一个兵。
  “总之，目标现在还在e7区域里。萧安在关键位置上都装上了发信器。”
  他将一块屏幕举到苏子衿面前，上面有数个红圈。
  “好，缩小包围圈。没有命令，谁也不能朝目标开火。”她一边说，一边爬进了装甲车。
  这时，两个衣衫褴褛的孩子，逆着人群朝这边跑了过来。士兵向空中鸣枪警告了，但他们不听。
  “什么事？”苏子衿透过玻璃看到了两个小孩。
  “谁知道呢。”一旁的军官冷漠地看了一眼，“叫两个人把他们赶走。”
  两个士兵凑到肖宇华面前，捏住他的腿，把他扛上了肩。小染想跑，但也被擒住了胳膊。
  “小子，没事别在这里跑来跑去的，刀枪无眼呐。”士兵大力拍了拍他骨瘦如柴的屁股。
  “听我说，现在城区内部有一伙人，正拿着枪追着一个女孩到处乱跑。我求求你们快去救救她。”
  “嗯？”士兵一听慌了，“什么女孩？什么人追着她跑？”
  “不知道，总之她是被我们捡回来的。”
  “你们自己难道查不到吗？”小染一口咬伤了士兵的胳膊。趁对方松懈，她赶紧挣脱了出去。
  “什么情况？”苏子衿见这边不妙，于是探出头问。
  “这小子说，他看见了一个女孩，现在正被人拿枪追。”
  “什么女孩？”苏子衿赶紧朝他们招手，“叫他过来。”
  肖宇华被那士兵扛到了装甲车前。他在士兵的肩膀上扭来扭去，肚子被背上的枪管抵住。
  “放我下来！这样我怎么讲话？”
  “小子，放你下来后，你还够得着窗户吗？”士兵调侃说。
  “那么，你看到的是这个女孩吗？”苏子衿给了一张照片。
  “是。”
  “她现在在哪？”
  “我也不太清楚，也许在……”
  远方传来了一阵枪声。他们顺着望过去，很快便发现了那座塔楼。
  “你们快点呀。”肖宇华用脑袋敲了敲装甲车的玻璃。
  苏子衿点点头，随后命令说：“靠近东南角的三只队伍，现在朝e7-12区域中央的那座塔楼包围，剩余的部队，将包围圈缩小至东南角外围。”
  “出发！”军官推了推前方的司机。
  而此时，少女的哀嚎，正在整座塔楼中回响。她拖着布满弹孔的双腿，驮着一个士兵，头发披散在脸上，如同牲畜一样。
  这是他们在执行任务的最后阶段里，惯用来娱乐的，叫做“骑绵羊”的把戏。当年他们也曾经用这一招，来戏弄抓住的戈什战俘。士兵会轮流骑在对方身上，直到他失去力气，倒地不起。
  “好了，咱们该走了吧？”队长不耐烦了，他是其中唯一一个不喜欢这种血腥游戏的，“赶紧给她个痛快。”
  今天的“游戏”时间，比过去都要长得多。队长担心再持续下去，会引来麻烦。
  “那就你来吧。”华烨指了指少女背上的那个兵。
  “哎，还没骑够呢，你看她这不还有力气吗，精神十足呢。”他念念不舍地拔出枪，抵住了少女的脑门。
  “求求你……我什么都照着你们的要求做了，放过我……呜……”
  他摇摇头。
  “哭哭啼啼地死就不好看了。”他拉开保险栓。少女听到后，原本冰凉的身体就变得更冷了。
  “呜……不要，不要杀我……不要……”少女现在的样子，就如同一只祈求屠夫宽恕的羊羔。
  这是一种主宰他人命运的快感。这里的每一个士兵，都对这种感觉着迷。敌人越是哀求，他们就越是兴奋，越是感到快意。
  突然，一颗子弹划过冰冷的空气，击穿了那人的脑袋。他倒在地上，脸上还残留着刚才的笑。
  “怎么回事？”队长赶紧看向窗外。原本空荡荡的街道口，如今已经停满了东格政府军的装甲车。
  “这是怎么回事？华烨？华？”他刚把话说到一半，外面的机枪就又开了火。队长胳膊中弹，只好蹲在窗下，用纱布勒住伤口。
  “政府行动了。”没人料到会有这种情况。没人听到过类似的消息。
  除了华烨。
  “为这个女孩？”
  “恐怕是的。”
  几人现在慌了神。有人提议将女孩交出去。有人开始破口大骂bioince提供的信息不全。如果知道有政府参与，他们就算打死也不会接手这个任务。
  “怎么办？用这个女孩争取时间吗？”
  一个兵慌张地拉住了队长，队长看向华烨，华烨不出声。
  街道上响起了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他们可以听见政府军破门而入的声音。没过一会，那些军人就出现在了楼梯口。他们一个个都武装到了牙齿。
  “根本就没有打算和我们谈判。”队长冷哼一声，道，“这是打算直接灭口。”
  话音未落，他便猛地冲到少女的身边，勒住她的脖子，把她架到身前。
  少女面色惨白，吐着舌头，胸部被紧紧地压住，无法呼吸。
  “你们最好不要轻举妄动。”他用枪抵住少女的脑门，“否则你们什么也别想得到。”
  “您这是何必呢？”一个士兵嘲讽地看着他说，“赶紧把武器扔掉，走到旁边蹲下。兴许念在你主动投降的份上，还能从轻发落。”
  华烨注意到街对面的房子里，狙击手正在架好枪。他又看了看那些士兵一脸轻松的表情，明白了他们这是在拖延时间。
  “苏子衿，有你的嘛。”他轻叹一声。
  队长勒住少女的脖子，不断对着士兵们大吼大叫，但那些士兵只会回应他一些不痛不痒的话。气急败坏的他胳膊勒得更紧，指尖刺进了少女颈上的疤痕，霎时间，少女撕心裂肺的叫喊声仿佛要将人的耳膜震碎。
  “让开，让开！”穷途末路的他已经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少女在他的怀中挣扎，尖叫也因力气的丧失，而成了空吼。不久，她便开始疯狂地咳血。
  对面，数个狙击手的十字准星同时锁定了他的脑袋。虽然自己没法亲自复仇，但能看着这家伙像这样惨死，倒也不错。华烨想，要是再有根烟的话，就再好不过了。
  骤然响起的枪声如同闷雷一般，华烨甚至感觉四周的墙壁都在震动。青泥嗖嗖地往下落，弄得他皮肤很不舒服。
  前方，队长西瓜一般的脑袋已经成了碎片，血溅到墙上，和少女的血液混在了一起。
  雇佣兵们都瞪大了眼睛。眼见队长被惨死，他们都对生还丧失了信心。一些人把枪对准了政府军，一些人则把枪对准了，瘫坐在房间正中央的，一脸迷茫与恍惚的少女。
  “优先保护目标。”无线电里响起了苏子衿的声音。
  然而话音未落，雇佣兵手里的枪就响了。但开枪的不是那些穷途末路的困兽，而是一直都倚在墙边，一言不发的华烨。
  “你……华烨……”那些人难以置信地捂住伤口，直勾勾地盯住华烨，慢慢倒在了地上。政府军也突然慌了神。
  “我们是朋友。”华烨笑着扔掉了枪，举起两只空空如也的手，“我与政府军合作。”
  “把他控制住。”政府军上前扭住了他的胳膊。几个穿白衣的军医抱起伤痕累累的少女，把她放上了担架。担架很快就红了一大片。
  “谢……谢谢。”少女握住了一旁军医的手。军医是个二十出头的姑娘，看着少女现在的样子，眼泪顿时便抑制不住地流了出来。
  “可怜的女孩。”她紧紧攒住了那只冰凉的手掌，希望自己的体温能让它稍稍回暖。
  少女愉快地，挤出了一抹生硬的微笑。
  在街道上，装甲车和污泥混成了一团。士兵正守候在路口左右，驱散着那些不怕死的围观者。待看见军医后，几个人便赶紧围了过来。
  “她现在怎么样了？”
  “很严重，能活下来就是万幸了。”她们抬着担架，挤开人群往前走，“我要先带她见见总指挥。”
  拐过数个弯后，担架停在了一辆装甲车前。围观的人群像麻雀一般叽叽喳喳，怎么也轰不散。
  “快让这些家伙闭嘴！”一个士兵正用枪托敲打一个试图闯入封锁区的青年人，“我被搅得烦透了。”
  “先抵住。”一旁的军官不紧不慢地朝空中鸣枪，试图压制狂躁不安的人群。
  “就是这妓女，畜生，让开。”一个面相如同猴子一般的男人，将满嘴黄牙凑到了士兵眼前，“她是我们捡到的，是我们供给她吃穿的，你们没有权利带走她。”
  “快，冲过去，拦住他们。”成哥在后方煽动说，“姑娘每人都有份。想花落谁家，谁就上去拦住她。”
  但人群还没来得及欢呼，成哥就捂着屁股从石头上跳了下来，满地打滚，哀嚎得如同杀猪一般。
  身后，肖宇华正拿着弹弓，冲他做鬼脸。
  “哈，成哥，您就继续留在这里忽悠这群疯狗吧。”他笑道，“今儿以后我也不再待在这里了，过儿的一切旧账就和你一块算算好了。”
  他朝男人吐了口痰，然后用弹弓对着人群，打了过去。
  “小杂碎！”被击中的人正在哀嚎。肖宇华趁机溜进了一旁的小巷。
  混乱中，成哥被乱脚踩死。叽叽喳喳的喧哗掩盖了骨头碎裂的声响。
  “这帮家伙。”军官哭笑不得。
  装甲车内，苏子衿看着少女，闭上眼睛说不出话。
  “姬沙……”她叹了一口气，“这怎么能给她看见呢？”
  “什……么？”少女对这个名字很疑惑。
  “啊，没什么。”她捋了捋少女散乱的头发，“你觉得这个名字怎么样？”
  “也许……不错呢。”少女强笑说。
  “嗯……那以后我们就叫你姬纱了。”
  “是哪两个字呢？”
  “嗯……拿张纸给我，再给我支笔。”她这才发现自己没有准备纸和笔。
  “纸没有，笔倒是有一个。”军官说。
  “有笔就够了。”
  她摊开手掌，在上面留下了一行秀美的字迹：
  姬纱
  “嗯……挺亲切的。”少女笑道。
  “那么，就先和我们一块走吧，姬纱，我们有很多事还要向你请教呢。”
  “嗯……好，谢谢你。”她握紧了苏子衿的手掌。
  在无数人的喧哗和叫骂声里，装甲车缓缓地退出了城区。阳光透过云缝，照在了污浊、泥泞的地面上。路边的墙洞里，受惊的老鼠正在逃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