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想起来你是谁了没有？”
  马背上的男子听到这句话稍稍怔了一刻，一个声音在他脑海里面浮现“阿勇，你叫阿勇”。
  “阿···勇！”他的精神与知觉已经在慢慢回来，慢慢正常，只是说话还是有些口吃。周遭的世界对于他而言似乎都是新的，他就像刚开化的婴儿一般，逐渐逐渐在认知周遭的世界。
  首先是身下的马，马背上叮叮当当的东西，多是一些生活用品，还有一些包裹得很严实，似乎有些重要。再是眼前牵马走的男子，扎着十几根小辫儿，垂在脑后。再就是眼前的渐渐靠近的土墙，土墙上大大小的孔洞都能透出来光亮来。阿勇的脑子里面对巨大的土墙后面所圈住的一切有些好奇，又有些记忆，只是都乱了，乱到他不愿意去细想。
  终于这二人一马在夜色中进了沙城，此刻已经接近戊时三刻，这座白天看起来有些破败的小城池，这会却是非常热闹，尤其是百货场。这牵马的男子便把马拴在了马厩，把马背上的东西拿下来，便去客栈住下了。阿勇帮他背着东西，身上的褐色粗布衣服便又多了许多褶皱。不过这些已经不打紧了，阿勇的皮囊只是正在找回知觉，这会还没有到他讲究的时候，毕竟药力还没有散去。这会的阿勇看起来，就是这三角眼男子的随从一般，唯唯诺诺。
  他们二人要了一个小单间，说是单间，其实非常小，也就一丈见方。也就是两张床板上铺点稻草，再安上一扇看起来还挺结实的木门而已。
  三角眼男的便捡了两个小包袱，带着阿勇去了百货场。
  “我叫范开，你可以喊我范老板。我正好路过涂族人的营地，看你可怜才救你。我这几天就在沙城做生意，你就帮我打打下手，就当报答我。”
  “谢···谢！”
  范开走兜里又掏出来几根草药根茎递给了阿勇：“嚼了吞下去，三天内要把我给你的牛皮水囊里面的药都喝掉。”阿勇点点头，拿过草药不假思索嚼了再吞了下去。他现在觉得这个范老板能让他舒服，之前的药是有效果的。
  这次的草药有点辛辣，但是阿勇还是吞下去了。然后走他的胃开始，一股绞痛传遍五脏六腑，似乎所有内脏就纠葛到了一起，要挤出水、榨出汁，榨出的汁水顺着食管走嘴里迫不及待要冲出来一样。终于他还是撑不住了，一股夹杂着辛辣与酸馊的液体走他的胃里冲了出来，倾泻到了他面前的土地上。阿勇已经疼到直不起腰，额头上大颗的汗珠在不住往下滴落，就差要倒在地上打滚了。再看看吐出来的东西，墨绿色夹杂着铜锈那样的诡异光泽，又迅速渗透到了地下。
  “这是北涂人用曼陀罗、醉仙枝还有一些南方的草药调制出来的静药，就是给你们这些俘虏用的。我救过好几个跟你差不多的人，知道怎么治。这个药一旦过量能让人的心神坏掉，看什么东西觉得慢悠悠、晕乎乎。这样一来他们给你施加的痛苦，即使只有几天，你也会感觉过了几十天。北涂人最擅长摧垮人的意志，遇上我算你运气好，看你这个被用药的量，再晚个两天你就彻底不会记得自己来过这个世界。”
  确实，这会阿勇已经舒服多了。他又拿过牛皮水囊喝了一大口。“谢谢范老板！”他说话终于利索了。
  “刚给你嚼服的是解涂族人静药的猛药，给你喝的是慢药。要是一开始就下猛药，你的内脏估计都吐出来了，这会已经是荒野上的一具尸体，不知道哪里的野兽会来把你的内脏吃掉，然后变得跟你一样。”
  阿勇点点头，想说点啥却又啥都说不出来。他就跟在范老板后面，帮范老板拿好东西。范老板带着他路过了酒肉场来到了百货场，在路上，阿勇终于又体会到了既新鲜又久违的饥饿的感觉。范老板看他神情，“别急，你这会还不能吃东西，要等吐过之后一个时辰。不然食物里面的燥气、寒气都会一股脑侵入你的五脏庙。先喝慢药，跟我去做好今天的生意，我带你吃个好的，运气好再洗个澡。”
  范开在百货场开了个摊子，便示意阿勇把包袱解下来，放在了地摊上面，终于他见到了他背包袱里面分开包的几件的东西：一个不算大漆器盒子、一把扇子、一方印章、一面铜镜。东西都很精致，看得出来能卖个好价钱。然后两人便席地而坐，当然摊子前面是要插三根稻草的，以表示在卖货物。范老板也不吆喝，也不拉客，留着阿勇在看着几件东西出奇。
  阿勇突然间灵巧起来，几乎在一瞬间就说出来了几件的东西的渊源：“这盒子应该是江南冷木斋的第三代传人所制；扇面是山水画署名叫九云山人，其实是前朝大家风山宣晚年的一个笔名；印章的印文虽然磨平了，但是看上面的麒麟石兽的錾刻法，应该是蓟州康金元所錾；这铜镜也是江南来的，就是面稍微有些精巧的普通铜镜。”
  范老板原本有些冷漠的三角眼突然放出了光芒来，一脸惊愕。他只是做着自己习惯做的事情，没想到却捡了个“懂行的”，这半死不活的到底是什么来头，他想不通了。范老板擅长的是讨价还价，因为有了阿勇在旁边的讲解，今天的货的价格都上去了，也都卖到了好价钱。沙城是不能赊账，因此范老板今天收获还是不错的，沉甸甸的一包碎银子。他拿了一些，再去谭宗楼的人那边去打点了一下，毕竟今天开心。说来也巧，百货场的堂主钱百运正好在：“哟，范老板今天生意不错嘛，过会去喝酒啊？”“要得要得！还请钱堂主多照顾照顾！”
  钱百运看着他身边的阿勇，脸上似笑非笑，神情有些诡异。等阿勇跟范开转身离去，钱百运的似笑非笑变成了冷笑乃至轻蔑。
  “今天爷不去酒肉场吃了，去风马场快活，那边也有一样好的吃。顺便你也能洗个澡，我这是捡了个宝啊！”
  阿勇努力挤出来一丝笑容，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笑，心底感觉到了一丝久违的尴尬。
  阿勇现在还没有能把沙城跟他破碎的记忆联系起来，只是心底里面觉得这个风马场确实是个快活的地方。终于他们还是到了——当然，阿勇只能洗个澡。快活是范老板的事情，他的任务就是洗完澡在门口等范老板出来。但是今天范老板心情大好：“给你点碎银子，算今天的酬劳。等洗完澡你随便逛逛，直接回客栈再找个房间早点睡，明天早上辰时到房间门口等我。”
  “明白了！”这会的阿勇不笨了，在风马场的大堂吃了顿饱饭，再加上牛皮水囊里面的药力作用，体力跟精力都恢复到了八成以上。
  阿勇开始有精力开始慢慢审视他周遭的环境，他已经洗好澡。洗澡在沙城是一件奢侈的事情，虽然沙城的后山有充足的水源，但是水源都是被谭老板的人控制着的。在这个三面环沙的地方，缺水是肯定的。所以水比什么都重要。阿勇并不知道，洗个澡比范开请他吃的一顿还不错的饱饭贵上太多。阿勇这会已经换了一副模样，乱糟糟的毛发都被梳理好，身上的破衣服也已经换成了青布的袍子，外头还有一件小皮袄。衣服都是范老板随手给他在百货场扯的，很便宜。但是至少这会阿勇算体面了。
  再看阿勇，看起来二十出头。脸很黑，脖子也很黑，但是后颈却很白。他身上明显是晒的，被涂族人绑立柱晒的。虽然已经深秋，但是这里的阳光一旦毒辣起来，晒到人疼。阿勇是明显的被晒了脱皮了，脱出的皮下面是白净的皮肤。再看那张脸，说不上那么英俊，却也是五官端正，只是眼神还有一些迷蒙。要是阿勇恢复了原先的面色，这张脸应该还是嫩的。
  阿勇似乎心底里面害怕这个风马场，便下意识的走了出去。他还在恢复，他觉得自己现在还是离不开范老板，离不开范老板的药，所以他也不想离开沙城，他心里也觉得范老板似乎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人，或者说这个世界上都是好人，因为他现在只认范老板一个真人。
  远处，一个长脸男子在盯着阿勇，一直远远跟着阿勇。男子随着阿勇一路走过了依旧热闹的百货场、酒气与香气并出的酒肉场、略显安静的猎狗场与耕牛场，以及中间的校场擂台。
  擂台以及重新修好加固，还散发着桐油的香味。胡杨木再坚强也抵不住日积月累的虫咬蚁噬，所以刷几层桐油还是很有必要的。而脚踩的那一面刷得层数尤其多，干了之后还要用砂纸打磨。这是谭宗楼特地交待的，必须不能滑。脚底不稳是练武之人的大忌。他是一个崇尚公平的人，沙城也有物必所值的规矩。至于谭宗楼踩进大地的那根木棍，就留着半截在地上，谁都没本事拔出来，牵了马来拉，依旧没有用。便留着吧，作为一个记忆留着。沙城也是需要自己的故事的，这便是浓墨重彩的一个。
  阿勇终于还是回到了沙城客栈，这客栈的名字也有意思，叫“沙走客来”。似乎是对这沙城附近常有的风沙天的调侃，若是一直没有客人来住店，这店里便很快都是一层沙子，灰蒙蒙。
  这会也晚了，也不巧，阿勇已经没有能够再开到房间，因为已经满了。阿勇只能蹲在了范老板开好房间的门外，好在店家给了他一把有靠背、有踏板的躺椅跟一条破旧的褥子，阿勇便靠着椅子沉沉睡去。
  长脸男远远看着阿勇，示意原本盯着房门的侍从回去休息。范老板带了一件重要的货在房间里面，还没有能到出手的时候。
  长脸男回到了他跟那位圆脸长须，唤作李先生的中年男人的房间：“先生，两件货都到了，就是范开这蠢货居然去逛窑子了。”
  “不用管他，他到时候自然会滚的远远的。货这会在谁手里不重要，只要在沙城，这盘棋的天元就被我们占了。再说，你觉得就凭范开那个蠢货的那点本事能守住这么重要的东西吗？不是谭宗楼压着，他早就没命了。”
  原来范开就是个运货的，而这个阿勇也只是一件货物，只不过这件货物在范开跟李先生的眼里价值完全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