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落魄少年 昔日曾著锦衣行
作者:松鼠吃豆包      更新:2021-05-14 08:13      字数:3181
  这失了锦衣的锦衣少年名叫李彦鸿,与太和年间备受荣宠的中书令李冲乃是同族,都出自陇西李氏。
  只不过他们这一支系的血脉距长房大宗已是极为遥远,没沾到什么光,父亲也只得了一个第八品皇子典书令的官职。
  就这么个芝麻粒大的小官,还是神龟元年七月份才升上来的。
  今上不足十岁而且尚未大婚,哪里来的皇子?
  所以这官是个真正的虚衔,无责无权,俸禄寡薄。
  李家的房舍虽然精致,却也因此一直无力翻修扩建:不要说整个京城,便是在凌阴里,也是个不起眼的小门小户。
  家里就只一个管家、一个厨娘、一个门房、一个侍婢、一个车夫。
  再有就是时不时过来做些零活儿的吴家三口。
  吴家的土屋也在凌阴里,说来和李家算是邻居。
  只不过李家是门朝正街、红墙绿瓦的两进精致院落,而吴家则是坐落在正街旁那条最破败的穷巷深处的两间土坯小屋。
  吴襄是自己的小厮兼伴读,去国子监读书路上就由他帮自己背着文具卷籍,平时有需要,就叫过李府来帮着做些劈柴挑水的粗苯活计。
  二人虽有主仆之别,但因为是从小一起耍到大的玩伴,平日里倒也没那么多讲究。
  母亲见他手脚勤快人又老实,也经常给他一些吃不完的鱼干鸡蛋、穿旧了的袍服麻褌。
  每逢年节,甚至在说好了的工钱之外再多给一两匹布帛、三两贯铜钱让他带回去,吴叔吴婶儿再送粟米油盐过来时自然也是千恩万谢。
  和母亲平素交好的几位官太太都劝她不要坏了体统,怎能让自家儿子称呼仆妇为叔叔婶婶?
  况且李彦鸿已在国子监进学,辞赋诗书斐然成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最多再过一二年就能得个官身的,还是尽早改口过来的好,没得招人非议落下话柄。
  母亲每次都只是笑笑不说话。
  吴襄今年十七岁,比自己还大着一岁,但处处都让着自己。
  他个子和自己一般高,但稍微单薄一些,面色也有些蜡黄。
  初六那天夜里,管家老李听着外面越来越近的喊杀声,忙拖着睡得迷迷糊糊的自己偷偷从角门逃到了吴家。
  只因逃得匆忙,不仅没来得及叫醒老爷和夫人,甚至连鞋袜都没穿齐整。
  主仆二人光着脚,身上只有里衣和亵裤,即使到了吴家穿上了吴叔和吴襄的厚实袍子,仍禁不住瑟瑟发抖。
  或许因这穷巷本就凄凉,住着的都是些贩夫走卒引车卖浆之流,吵吵嚷嚷的山胡从巷子口路过时大概也猜到没什么油水,便三过其门而不入,所以吴家和十几户邻里倒都好端端的没有遭灾,吴家三口连同李彦鸿主仆二人也因此逃过一劫。
  今天是正月初十,往年这个时候家里都会摆满大大小小的杯盘,杯盘里盛着各种松软的糕点、鲜艳的果脯,有时甚至会有宫里头赐给父亲西域进贡过来的葡萄酒。
  父亲去年说,他已经是个大人,可以喝酒了,所以给他也倒了一杯。
  李彦鸿至今还记得,那酒浆呈琥珀色,举起杯子冲着太阳,连阳光都无法穿透。至于这青玉一样晶莹剔透的琉璃杯,父亲说是曾祖做安定太守时先帝赏赐下来的,喝寻常酒倒也舍不得用它,斟酒时还要再三叮嘱让他小心,莫要摔坏了杯子。
  那葡萄酒黏黏的,含在嘴里有些涩,咽下喉咙后,舌颊间好像还能感觉到少许极细密的颗粒。
  仰着脖颈喝完了,父亲轻轻扳住自己的双臂示意让自己保持这个动作不变,杯壁上的残酒还会继续向嘴里缓缓的流淌。
  果然,确实就又喝到不少。
  虽然有抻着脖子等了许久,但这时间花得真是值啊。
  这么好的酒,便是蘸在杯壁上的那一点也不该浪费。
  那股甘甜的醇香,真是令人回味无穷。
  就是太少了,喝不尽兴。
  母亲当时还微笑着嗔怪父亲,怪他不该叫儿子喝酒。
  说完便温柔的拉着自己到厨下,命厨娘熬制醒酒汤。
  那么一丁点儿酒,而且又不烈,哪里便会醉?
  真是小题大做,李彦鸿当时还很烦。
  可现在,母亲再也不会来烦他了……
  李彦鸿闭着眼,反反复复的回忆着家里的一草一木。
  父亲休沐时会独自坐在古朴的书房里临习碑帖,见自己探头探脑的便回身叫过去立在一旁观看,随口指点一些用笔的技巧;母亲在绣房里和侍婢灵儿一起刺绣,母亲的绣工从做闺女起就是鼎鼎有名的,灵儿虽然才十四岁,正该是最心灵手巧的年岁,但绣出的花鸟虫鱼也不及母亲绣的有生趣。
  家里小小的屋舍前后虽只两进院落,没有曲曲回旋的长廊,没有游鱼嬉戏的池藻,没有奇崛诡怪的假山,远远不及那些王公大人的宅邸气派,但现在回想起来,那是一个多么温馨的家啊。
  自己现在已经没有家了:那个原本无比温馨的家,已在山胡强盗的烧杀中化作一片焦枯的废墟了。
  两家离得并不远,出了巷子左转,再行百余步就是李宅。
  李彦鸿有时提出想回去转转,都被老管家劝住了。
  他是怕这个蜜罐里泡大的小少爷受不住打击。
  虽然凶残的山胡两天前就被英武的陛下率领大军平定了,一些罪恶昭彰的大酋也被陆续斩首示众,但李彦鸿的心情一点都没好转。
  就算他们死了,爸爸妈妈也活转不来了。
  自初七早上到现在,他一口东西都没吃。
  无论老管家和吴叔吴婶儿怎么劝,李彦鸿仍然没胃口。
  吴襄看到他的样子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已哭了好几回。
  初九午后,街上的大队军士已不见了踪影,不许上街走动的禁令也已解除。
  躲藏在角落的零星山胡与从逆的虎贲叛军已被彻底肃清。
  吴襄便和父母去了李家,草草埋葬了那几具已烧得不辨人形的尸体。妈妈烧纸祭奠时又哭了好久,一个劲的念叨着夫人是这样心地善良的好人,老天爷真不公道,怎能眼看着李家人落得这么个凄惨的下场。
  吴襄回来之后,看看把头埋在被窝里的小少爷,就觉得他更可怜了。
  老管家已经去父亲生前所属的官署跑了好几趟,想问问朝廷对李彦鸿有没有什么抚恤的恩典政令,每次都因为没有银钱塞给门房被轰了出来,连门都没进去。
  从前夫人交好的几家,丫鬟小姐上上下下隔三差五就邀夫人过去教她们刺绣的技法。
  去的次数多了,车夫、老管家和府上的人也都热络起来,平常厮混在一起时酒酣耳热,拍着胸脯说什么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
  现在自己一一跑过去求帮,想借些钱财上下打点,别说平日里与夫人以姐妹相称的官太太们了,便是那几个说得上话的大丫鬟,脸色也不似以往,见了面三言两语就告辞,说还有事要忙,恨不得躲得远远的。
  老管家出去都满怀期待,每次回来都唉声叹气,坐在床边就开始咒骂那些翻覆的势力小人,感慨些世态炎凉。
  李彦鸿却好像什么反应都没有,兀自把头埋在被窝里不声不响。
  只是有时想到惨死的父母,会偷偷掉几滴眼泪。
  有时,他也会想起胖胖的厨娘做的蛋花汤,想起灵儿纤细的手指和她绣得像野鸡似的凤凰,想起车夫在空中抖出的那一记清脆至极的响鞭以及他吆喝驴马时豁亮的嗓音,每当想到这些就,少年就愈加难过了。
  吴婶有时把一家人都舍不得吃的好饭菜热好端过来,呆一会再来看,李彦鸿仍旧一动不动,哄了几句见他不理,只得再端下去。
  如是几次只得吃掉:再热下去,就吃不得了。
  今天是他第一次感到饿,有气无力的唤了几声又没人应答,只得自己下床寻找吃食。
  这是五天来第一次下床,走在地上觉得像踩在绵软的丝絮上似的。
  米缸里还有些糙谷,几个小坛子里装的好像是些豆豉和咸菜,这些以往自己看都不会多看一眼的粗劣食物,现在竟让他有了一些食欲。
  但他没自己动手生过火,虽然小时候常去后院厨房里玩耍,但没留意过米该如何淘,菜该怎样洗,在灶前晃了晃,终究不知如何下手,索性又回到屋里躺下了。
  也许自己再睡一会,吴婶他们就回来了。
  就不用自己那么麻烦的侍弄柴火饭菜了。
  没想到肚子空空的,竟是怎么都睡不着。
  好不容易挨到柴门‘吱扭’响了一下,过一会又没了声响。
  天已全然黑下去了,四周没有任何动静,安静得让人害怕。
  自记事时起,李彦鸿从没像现在这样急需人陪伴过。
  肚饿的感受渐渐的也没有了,只剩下寂寞。
  他好想有个人能陪在自己身边说说话。
  即便外出劳作,也不能这么晚还不回家吧?
  他觉得有些奇怪。
  终于,他还是沉沉的睡去了。
  恍恍惚惚中外面的柴门又‘吱扭’响了一声,他也没在意。
  然后房门就被轻轻的推开了,几下若有若无的脚步声响过,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床榻上方响了起来,“少爷你饿不饿,我揣回来几个工地上的甜糯米团子,还热着呢,你要不要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