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柳城。
  天刚蒙蒙亮，清晨时分的日光将天调染成灰蓝色，在天空被调成更清透的浅蓝色之前，游方常的医馆迎来了今日第一位客人。
  “请问游大夫在这里吗？”徐立风尘仆仆地走进来。
  他满面憔悴，衣服褶皱得厉害，声音沙哑，仿佛连着赶了三天的路都没有睡觉。
  妖怪从里面掀开帘子走进来，见着徐立后挑了挑眉：“是你？”
  “姚大夫！”徐立那双写满了疲倦的眼睛亮了起来。
  “你先坐下歇歇，这是怎么了？”妖怪引他坐下，顺手倒了杯姜茶给他。这是给来看病的人准备的。最近天气寒凉，许多来瞧病的人都受了些寒气。
  徐立握着发烫茶杯暖手，三言两语把事情讲清楚后，才慢慢咽了一口温热的姜茶。
  热乎乎地姜茶一路滚落到胃里，把冻得发僵的肢体和肺腑暖开，将那寒气一路逼到体表，叫徐立激灵灵地打了一个寒颤，精神为之一振。
  “游老头儿有点事儿，过不了多久就能回来。”妖怪说道，“等他回来后，我们再随你跑一趟吧。”
  方愈带着杜怀离开秀木峰后，就不见了踪影。当然，这是对常人来说的。游方常既然答应了人家，自然是一直关注着方愈的行踪的。
  这小子数千年不得踏入修行路的事多少有点诡异，游方常怎么也得上点儿心。他跟妖怪说了一声后就不见了踪影，眼下确实不在医馆内。
  徐立道了谢。妖怪把他安排到后头的空房间里休息，接着就不得不回到前面，开始打发那些前来瞧病的人。
  游方常在长柳城已经有了不错的名声，很是积攒了一批慕名而来的病人。
  然而妖怪对治病救人却是一窍不通的。
  他跟了游方常这许多年，若是想学，凡人的医术自然难不住他。可他是个妖，闲着没事儿研究人的身体构造和病理做什么？
  他又不能吃。
  随着太阳的升起，长柳城渐渐热闹起来，前来医馆拜访的病人也多了起来。
  妖怪解释得烦了，索性找出纸笔，直接写了张“大夫不在，无法看诊”的字条往门上一贴。
  这样一来，除了那些前几日就瞧过了病，只等着今日来拿配好的药丸的病人，总算没有新来的病人了。
  妖怪正懒洋洋地倚在柜台后面，算着几个约好了今日来拿药的人都来过后，就准备关门回去窝着了。
  妖怪的手刚挨上大门，就瞧见游方常回来了。
  “大青山的那个徐立找来了。”妖怪笑得欢畅，“你没给人家治好，现在苦主来找你了。”
  “怎么回事？”游方常问道。
  妖怪将事情大概讲清楚后，笑得极度不怀好意：“我还以为你医术超神呢，结果你挖了人家的心，却没把病给人治好，事先还没跟人家说明白，这可怎么算？”
  ……
  在游方常回来的时候，徐立已经由于太过疲累而睡着了。
  繁杂的思绪搅得他梦里也不得安宁，各种碎片在他脑海里混乱地穿插，仿佛在进行一场没有终点的旅行。而旅行的风光有绝称不上美好，只叫他越发疲累。
  但到后来，那些繁杂的碎片却不知什么时候都消失了，只留下些微他知晓又或者不知晓来由的东西，给他拼成了一副陌生却又熟悉的图景。
  他梦见自己在大青山中行走。
  这是他从未进入过的山林深处，但他却奇异地感觉到熟悉。他熟悉每一处的绿荫与岩石，熟悉每一处野兽的巢穴，熟悉那些那些生长了千百年的树木与藤蔓。
  他似乎能感觉到空气中的植物气息，能听见鸟鸣与小兽疾驰时带起的草木飒飒，甚至能感受到脚下土地中，昆虫穿行时的细微震动。
  他感觉到了平和与喜悦。
  他忘记了自己是不是能够飞翔，只是缓慢地、一步一步地，用脚步来丈量整座大青山脉。
  那并不疲累，反而十分轻松。
  但后来，这种轻松不知为何渐渐消失了。
  山脉与往日里没有任何不同，但一种不知由来的心惊肉跳袭击了他。
  这感觉越来越强烈，却找不到来由。
  正在他几乎要叫着不知从何而来的恐慌逼崩溃时，他脚下的大青山脉破碎了。
  一道黑色的裂隙吞噬大青山脉的碎片，也吞噬了在山脉中行走的他。
  徐立落入裂隙中。
  那起初是非常纯粹的黑色，黑到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感受不到。但到后来，也许是他适应了这黑暗，也许是那些隐藏着的东西开始浮现，他开始看到黑暗中有了别的东西。
  他看见了一张张狰狞的脸。他们拖着奇诡丑陋的身躯，散发着阴暗、污秽、破坏与吞噬的气息，他们在他身下拥堵着，争抢着，只为了第一个扑上来，将他吞吃。他们如崩落的山石，汹涌到他面前，叫他能看清每一颗尖锐的牙齿和带着倒刺的爪子。
  徐立霍然惊醒。
  他坐了起来，出了一身的冷汗。
  半晌后，才反应过来，那只是一个噩梦。一个毫无来由的噩梦。
  他疲倦地揉了揉太阳穴，打量了一圈周围。
  房间整洁，但摆设是陌生的，身下的床铺柔软温暖。这里不是他的家，徐立眨了眨眼睛，迟钝的神经渐渐接轨，叫他想起来这里是哪里。
  他已经找到了游方常的医馆，他现在是安全的。
  徐立紧绷的肩膀终于放松了下来，也终于听到了一直在耳边焦急吵嚷的声音。
  “……小葫芦？”徐立喑哑着嗓子问道。
  “你终于醒了。”小葫芦细细的声音响起，“你之前睡到一半，突然就开始急喘，看起来难受的不行。我怎么叫都叫不醒你。”
  “没事，做了个噩梦而已。”徐立安抚道。
  他闭了闭眼，屋子里的光线黯淡得厉害，他这一觉竟直接睡到了日暮时分。
  徐立收整好后，推开了屋门。
  ……
  等游方常带着他回到青山村的时候，太阳仍在天边悬挂着。
  徐立走了两个多月的路程，回去时也不过是茶盏的功夫。
  此时的徐母，虽仍然能够下地走动，但已经很少走出院门了。
  游方常瞧过了之后，给出了比小葫芦稍好一些的结论：徐母的情况不会再恶化了，但也不会好转。
  “可有什么解决办法吗？”徐立问道。
  游方常沉吟半晌后，问道：“你相信人无心也可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