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天明，晨雾薄薄地笼罩在长柳城上，形成一片浅淡的灰蓝，空气仍是清冷的，因为太阳还未出来。
  而方愈已经站在医馆中了，他是来找杜怀的。
  “秀林芝是秀木峰独有的药材，我是秀木峰的弟子。”方愈这样告诉她，“待你身体状况再好一些，我就带你上山，求取秀林芝。”
  “多谢方大哥。”杜怀顿了一下，继续问道，“你……知晓我的身世？”
  否则，他没有理由对杜怀这样关照。她并不觉得自己魅力无边，能够叫这才见过一次面的英杰为她神魂颠倒。
  方愈点了点头，他沉默了半晌，才道：“我曾经见过你的母亲。她很聪明，也很美。”
  “……那么他呢？”杜怀轻声问道，“你跟他应该更熟悉一些吧？”
  “他是个很好的人。”方愈温言安抚道，“他只是……很有决断。”
  从不原谅，也从不后悔。
  杜怀听明白了他话语中的未竟之意，或许她可以安安稳稳地活下去，但最好不要去期待父亲。她并不太知晓过去都发生了什么，但她知道那一定不是一段愉快的过往。
  昨天在其他人都离去后，游方常已经将她身体真正的问题告诉了她。
  那时，她才知道这世上竟真的有妖。而那个在她三岁时就将她送走的母亲，是个狐妖。无论当年那些人与妖的故事是怎样的波澜起伏，她都不打算去追寻。
  她的父亲并不认识她，她的母亲已经抛弃了她，他们留给她的只有这一具饱经痛苦的躯体。
  没人关心她在寄养的人家中过得是什么日子，没人在乎她是怎么在妖血与人血的冲突中活下来的。
  但纵使再痛苦，杜怀都要活下去。
  既然她的出生不受父母期待和喜爱，那么她之后的人生要属于自己，她可以自己喜爱自己。
  “谢谢你。”杜怀抿紧了嘴唇，倔强得像落在岩石缝中的种子，“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话音刚落，杜怀就感到头顶落下一只温热柔软的手掌。
  方愈声音落在她耳边，温和得像四月的细雨：“我告诉你这些，是想让你有个准备。这世上有些事情只是阴差阳错才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但这并不代表你就要全然接受这些，如果你需要帮助，可以来找我。”
  “嗯。”杜怀低低地应道，垂着头不肯再看他。她已经许久未感受到纯然的善意，却也不肯叫潮湿了的眼眶落入别人眼里。
  她还只是个十五岁的孩子。方愈在心里暗自叹息。
  “好好休养吧，明日我再来看你。”
  ……
  方愈要等杜怀一起上山，虞慕情也要留下，郑烨自然跟着虞慕情留下来，谈弘光也不好自己回去。
  于是四人又都一同留在了长柳城中。
  方愈去看杜怀时，并没有叫其他人一同前去。这件事，其他人本来就不该感兴趣的。他们自去城中游玩即可。
  但就在方愈离开不久，虞慕情就出现在了医馆中。她敲开了杜怀的房门，像个温善的大姐姐那样，冲杜怀微笑。
  “我来看看你。”
  杜怀将她让进屋，干净剔透的眼睛里却没有什么表情。
  还是一样的锐利，纵使是那样温润的琥珀色，也掩饰不了那份直刺人心底的不适感。虞慕情收敛住神情，娇艳的面孔上仍是一派温和。
  她轻声细语地像杜怀介绍秀木峰的情况，仿佛是知晓了方愈要带她回山，于是来替刚刚离开的方愈补充他所未能料想周全的部分。
  杜怀却只觉得疲累。她本可以告诉虞慕情，自己求得秀林芝后就会下山，并不会在秀木峰中多待，在此之后，她们终此一生也未必会有再见面的机会。
  但一点说不清的恼怒却使她并没有说出口。她已经足够疲惫了，也并没有做错什么事。半妖的敏锐叫她能轻易觉察到其他人的情绪与关系。对她来说，那些并不比深夜里的烛火更隐秘。
  于是杜怀只是瞧着，瞧着虞慕情顶着张顶顶温善美丽的面孔对她温言软语，却又反复暗示她自己与方师兄的相熟，暗示她秀木峰并不是一个好待的地方。
  “秀木峰是三峰一谷六门庭之一，算是江湖中顶尖的势力。你若有不习惯之处，可以来寻我。”虞慕情最后说道。
  “那太麻烦你啦。”杜怀故意露出一个娇俏的笑，“我有什么事情，会去找方大哥帮忙的。”
  虞慕情一怔，接着也抿着嘴笑了起来：“方师兄是很会照顾人。”
  杜怀突然觉得无趣极了，暗想自己是怎样的无聊透顶，才会去顺着她的误会陪她演戏。
  “你既然不喜欢他，又为什么要去刻意贴近他？”杜怀直白地问道。
  虞慕情很是惊讶地看着她，问道：“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杜怀睁着那双清凌凌的眼睛，目光直直地刺到对方眼底：“我没有误会，误会了的是你。”
  方愈不是因为喜欢她才帮她，他看杜怀的眼神是干净的，她对方愈也并没有除了感激之外的情谊。她不喜欢虞慕情的伪装，看不惯她使的那些小小手腕，但也没兴趣掺和进去给自己找麻烦。
  但虞慕情恐怕是不肯信的，又或者说，纵使她相信现在的杜怀对她没有威胁，却不相信以后的杜怀对她没有威胁。
  “我不知道你是听说了什么才有了这样的偏见。”虞慕情颦着眉说道，“我与师兄共同拜在师傅门下，关系自然亲近些，却不是你所想的那般。我已经有了喜欢的人。”
  杜怀却不信她的话：“我没有听任何人说任何事，我只用自己的眼睛去看。另一个跟着你的那个男人喜欢你。但你没法像对待他那样对待方大哥，他早已看清了你。”
  她心中不快，索性依着心中的那一分恼意，将所有的话都痛痛快快地说了出来：“我并不觉得我看错了。”
  虞慕情收敛了笑容，她什么都没说，只是深深地看了杜怀一眼，然后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