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身穿职业装的多萝西对着新合成的二氧化硅镜照了半天，最终决定组出一副黑色眼镜戴上，这样看上去更显斯文。她前身一件白色衬衣，搭配蓝色包臀裙，面对镜子扭动两下腰肢。今天可是个重要日子，身为雅克公民大会议员的她丝毫不敢马虎。更何况，雅克常说“角不超三”，这是她第三次上交提案了，不会再次被否决吧？
  “多利保佑！”她心里默念，从狼藉的衣柜中翻出一对还算干净的羚角，她扯掉套在一个角上的袜子，戴在头上，又照了下镜子，生怕毁掉刚做好的发型。她心满意足地对着镜子转了个圈，拎起折叠包，冲隔壁房间喊道，“马克，我走啦！房间就交给你收拾了。”
  “收到，多萝西小姐。”隔壁传来机械的声音。多萝西发动羚角飘离房间，被扯歪的窗帘在风中哗哗作响。一只电子羊从隔壁飞进来，开始打扫满目疮痍的闺房。
  多萝西跟其他第二性雅克大不相同，不仅体现在她是个不折不扣的二脚派，更重要的是，她讨厌雅克的化妆，讨厌雅克的舞会，几乎所有第二性雅克热衷与擅长的她都厌恶。除了部分正式场合，她几乎都以素颜出面，大大咧咧地跟那些第一性雅克辩论。此外，她还不会收拾房间，闺房总是乱糟糟的，多亏马克的打理。有时候，她也会怀疑自己是不是一个假的第二性雅克，说不定正是这个原因，她至今没有男朋友，虽然也有一些好的第一性朋友，但他们都以哥们相称。有时，她会悲哀地想，自己是不是注定要跟马克过一辈子了。
  马克是她的电子羊管家，也是她最好的朋友。自从有马克后，她更不愿学收拾房间和化妆了，虽然轻易就能从马克的数据库中获取这方面知识。
  她住在帕雷欧15区的帕雷欧大学城。自从毕业后，她留在母校担任助教。看起来社会地位很高，但实际获得的资源调动权很小，她无法获取市中心的住房使用权，每天靠羚角奔波于家与工作地。然而今天，她要赶在9点前到达位于市中心的雅克公民会堂。靠羚角是赶不上了。
  “去最近的量子传送点。”她重新用仿生羚角规划线路。
  然而屋漏偏逢连夜雨，她在赶往量子传送点途中，突然遇到一只年幼的麦奴躺在多利大道与雷蒙德路交叉口，那里聚集许多雅克，这只小麦奴脸色苍白的躺在发光道路上，看样子是发烧了。雅克们指指点点，疑惑星环怎么会有麦奴出现，但没有一个雅克出手相助。
  考虑到公民大会就要开幕，多萝西还是决定用羚角帮助她。当她刚刚救治这个麦奴，这个麦奴就从地面上凭空消失了，多萝西一度怀疑自己看到的是不是幻觉。
  管不了那么多了，赶路要紧。当她气喘吁吁达到雅克公民会堂前，九点的钟声刚刚敲响。她合成出一个小镜子，整理刚刚因为量子重组弄乱的刘海，然后混进进场队伍中。
  “嗨！多萝西，怎么累成这样？”跟她并排的一位第二性雅克问道，她将自己额前的卷毛拉直，身着一件粉色长裙。这种搭配真是恶俗！多萝西心想。
  “哈哈哈，是不是昨晚又去麦奴收容站所以今天才起床晚了？”恶俗雅克冲她哈哈大笑，“今年你的《野生麦奴保护法》提案不会又被毙掉吧？”
  真是令人反刍的搭配，如今的时尚究竟怎么了？不用理她。多萝西昂起头，高傲地迈进会场。
  相比星环的其他建筑，雅克公民大会堂采用的是五芒星设计，每个角分布若干坐席，坐席数量都是101后的三位质数，这些坐席也是活体的，每年都在随机变化，但都控制在千以内的三位质数。如同雅克对角的热爱，雅克对质数也有着难以理解的痴迷。
  五芒星中央区是发言人与会长的席位。提案者上前向会长提交草案，接下来进入提案者陈词与全民讨论阶段，最终如果得票超过全部出席者的2/3，此项法案将正式实施。多萝西已经两次出席雅克大会了，这些程序她都轻车熟路。
  多萝西昂首走向发言人区，将备好的草案双蹄递交给大会会长。如同它的名字，草案真的是用草质材料打印的，一切依照太古流传下来的原则，包括最终表决通过起立表决，无论科技进步到何种程度。
  接材料时，会长离心率用带有一丝慈爱与怜悯的目光看了眼多萝西，离心率是一头成年雄性大角羊，通体黑色，却酷爱穿纯黑的西服。总是让人分辨不清他的毛发与服饰。离心率是一位德高望重的年长雅克，他的公正性甚至在骈夫中都享有盛誉，育有三儿一女，多萝西跟他的小儿子差不多大，难免会激发他的慈父情结。他的目光似乎在说：多萝西，你还不肯放弃吗？
  多萝西只是用微笑回应他。大角羊将草案的内容扫描传输进在场所有雅克的视网膜中，坐席区出现轻微的窃窃私语。毫无疑问，又是《野生麦奴保护法》，内容相比前两次更加完善，但本质没什么不同。
  “现在请多萝西小姐陈述下制定《野生麦奴保护法》的必要性。”离心率轻敲手中的木锤。
  多萝西直起身，先面向坐席区微微躬身，又向会长深鞠一躬，她开始发言，声音清脆响亮。
  “尊敬的离心率会长，以及各位亲爱的雅克同胞。我将为大家陈述制定《野生麦奴保护法》的必要性。随着自由时代的不断深入，各时代间的经济合作与文化交流也与日俱增，如今，我们不能再用过去的方式与思维跟麦奴打交道。
  自由时代的来临证明了我的导师听风博士的猜想——麦奴也可以产生文明。在与麦奴的交流中我们得知，异时代的麦奴虽然不如我们，但也发展出相当可观的文明。双方在资源方面，能够实现巨大的优势互补。过去几年来，我们从麦奴世界获得的资源占我们新产资源的79%，而雅克舰队从宇宙获取的资源仅占21%。麦奴世界成为当今我们补充损耗资源的主要渠道，而我们付出的代价是必须接纳来自异时代的麦奴。这是一种和平友好的关系。”
  “但是在目前瑰星上，有许多不法分子正在蓄意破坏这层关系，他们有组织猎杀落单与偷渡的麦奴，很难说这里面没有雅克的默许与暗助。这些行为加剧雅克与麦奴世界的关系紧张。在刚刚召开的时之深潜者大会上，异时代的时之深潜者就对此提出异议。很明显，如今麦奴安危已成为一个亟待解决的时代间问题，关乎雅克与麦奴世界的进一步合作。”
  “所以我希望能通过《野生麦奴保护法》来维持麦奴世界与雅克的和睦关系。我的发言完毕，谢谢！”多萝西微微鞠躬，坐回座位。观众席传来稀稀落落的掌声，看到周围没人鼓掌后，那些尴尬的鼓掌者们也知趣地放下双蹄。
  “多萝西小姐，不知道该称您顽强呢？还是该称您顽固呢？”前排坐席一位黄羊雅克起身发言，他浑浊的双眼自始至终紧盯多萝西。“您的发言我听明白了，无非就是担心我们不保护麦奴，他们就不给我们资源。”
  “您可以这么理解，布泽先生。”多萝西回答。
  “哼哼！”布泽冷笑道，肩上紧绷的礼服也随之颤抖，“时代联盟建立初就确认过原则：麦奴不过问雅克事。前往瑰星的异时代麦奴难民，他们来到雅克时代，就必须接受雅克的安排，麦奴世界已无权过问。”
  “还有您担心麦奴世界不再向我们传送资源，这更是不可能的事。据我所知，麦奴世界每时每刻都在发生战乱、流血与政变，每分钟都在制造数量庞大的麦奴难民，他们自己都没有能力处理这些难民，我们提供援助他们已是感恩戴德。换句话讲，断绝与麦奴的合作对他们的危害远比对我们影响深远。他们还没傻到那种地步。”
  “另一方面，成立麦奴保护法意味什么您作为大学助教了解过吗？”布泽的口吻开始变得刻薄，“作为政务人员的我了解，立法意味着加强管理与监督，意味着增大财政负担，更意味着加速资源损耗。星环世界本就资源不足，我们已给麦奴分了一部分，现在仁慈的您还嫌不够，还要增大分量。”
  “我没有说增加赋予麦奴的资源，还请布泽先生不要误导观众，我的意思是从立法方面对麦奴进行保护。”多萝西解释道。
  布泽先生飘出座位席，来到发言区。面向所有雅克，他发言道，“各位雅克同胞，在这里我要多讲几句。麦奴世界的文明水平我了解过，他们大致处于我们第二次与第三次工业革命之间，与我们的文明相差好几个量级。换句话讲，即使我们世界种子牧场设施最差的一个区，也比他们世界最优质的生活条件好上几个层级。所以这就导致有大量难民，他们不是因为自己时代发生战乱无法生存，而是为了一种更优质的生活，为了逃避劳动而来到雅克时代。我相信，前往雅克时代的难民中一定有相当多的麦奴投机者。所以，又验证了那句老话，麦奴是残忍懒惰的物种，所以我们不仅不能立法，还要将这些麦奴寄生虫驱逐出境。”
  布泽的话引发座位席的讨论，众雅克都同意他的观点，这进一步增强了他的信心。
  “麦奴中不只有投机者，也有很多善良的麦奴。他们确实迫于生计来到雅克时代，我们不能一概而论将他们全部驱逐。”不知不觉中话题由保护麦奴转变为驱逐麦奴，多萝西试图做最后的挣扎。
  “善良的麦奴？”他瞪大眼睛望着她，“据我们所知，麦奴是杂食性动物。然而，几乎所有的异时代麦奴都曾食用过肉类，这里包不包含您所谓的善良麦奴呢？”他面向座位席，“同胞们，根据我的调查，所有新麦奴都有食肉倾向，这无形中助长了他们的攻击性。甚至，”他顿了顿，“在异时代他们将雅克作为食物。”
  “多利的亲角啊！”座位席爆发经久不绝的议论声，无论离心率如何敲手中的木锤，几乎所有的第一性雅克都在激烈讨论，而一些心态较差的第二性雅克已经抱着刚合成的垃圾桶呕吐起来。
  “肃静！”离心率的沉闷吼声回荡在雅克会堂中，这一次他放弃了木锤，用羚角将声音放到最大，“现在进入表决环节。同意成立《野生麦奴保护法》的请起立……”
  多萝西只是怔在那里，什么都听不到了。连布泽对她的嘲讽也看不到了。她只知道，自己又一次失败了，她又一次辜负听风博士的期望。
  最后是离心率宣布结果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现在我宣布投票结果，成立《野生麦奴保护法》，同意者41票，反对者795票，弃权者17票。因此，《野生麦奴保护法》不通过。”
  雅克公民大会到此结束。所有雅克都有序离开会堂。布泽从多萝西身旁飘过时得意洋洋地说道，“知道吗？您是个很特别的女孩子，如果您不是两脚派的话，我会考虑和您交往。”多萝西并没理他。
  “孩子，回去吧！回去睡一觉就好了。”离心率无可奈何地说道，之后飘离会堂。空荡的大厅独留多萝西一人。
  那卷草案依然躺在她面前的会长席上，连封面都没打开。
  2
  锥形传送站的雪白穹顶下，陆子恒他们在一处发光的蘑菇坐席休息。
  “李戚云呢？”陆子恒问道。
  三人都沉默了，薛莹抿了下嘴唇，张志强搔搔头，最后是安妮打破寂静。
  “但丁为了救我，被捕猎者抓走了！”她攥着双手，眼泪夺眶而出，“都是我的错！我真的是颗灾星。”薛莹将她抱在怀里，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安妮，这不是你的错。李戚云也是为了救我们大家，放心吧！他一定没事的。”
  “李戚云被捕猎者抓了？”连陆子恒都感到诧异，但他立刻冷静下来，问道，“什么样的捕猎者？”
  安妮便把昏睡中听到的告诉他，包括电流般的嗓音和软皮鞋跟踩在草地上的声音。
  陆子恒抱起双臂，神色也变得凝重，“根据安妮的信息，我们推测那名捕猎者就是我们在找的巴风特，而另一边tcsd与神启时代执行组也在缉拿他。”
  “那李戚云会有危险吗？”薛莹问道。
  “这个很难说，”陆子恒身边的韩怡笑开口，她银铃般的嗓音很好听，“根据我们获取的信息，巴风特比其他的雅克猎手更加诡异，被他捕获的麦奴都杳无音信，最后只能判定为失踪。”
  “对！这么一来我们根本没有指控的证据，只能暗地里调查他。”陆子恒接话道，“现在我也没必要瞒大家了，说实话我去神启时代就是为了调查这个名叫巴风特的，他同时跟罗延的共生蕨走私贩有联系。时之深潜者也怀疑两个案情有关联，但目前，我们掌握的证据还是太少。”
  “那我们就更不能走了，我们必须找到李戚云。”薛莹严肃地说道。
  “是啊！但在这里，我们身为麦奴，处处受限，如果没有雅克的帮助，调查起来简直大海捞针。”陆子恒无奈地摊摊手。
  众人都长叹口气，这时，张志强突然问道，“子恒，你跟我们分开后发生了什么，又怎么会在这里？”
  “是啊！我们到处找你。”薛莹说道。
  陆子恒苦笑下，“确实发生了很多事。那天，我跟索佐摔下马车的一瞬，就通过‘裂隙’来到蛮羚时代。到了一个湖边，我醒来四处找你们，但谁也没见到。我面前只立着一座钻石的骨骼雕塑，那是索佐。”
  “我第一次见识‘修改’的威力，索佐是奥兰，变身后更加接近奥斯，因为对应原理，他无法通过修改，在高温高压下瞬间碳化成一堆金刚石。唉！”陆子恒叹息，“他当时杀红眼了，完全没意识到自己身在腋芽点中。”
  “你到的那个湖泊叫什么？”张志强问。
  “好像叫海伦湖吧！”
  “不对啊！我们也是降落在那里，可是没见到你。”薛莹说道。
  “你们是什么时候到达的？”陆子恒问。
  “大概两天前。”
  “我是四天前到达的，你们在那儿时，我已经离开了。”
  “怎么会这样？”薛莹轻按下额头。
  “是相对原理。”韩怡笑说道，“神启是四个时代中唯一一个时间不同步的时代，在穿越裂隙过程中，即使是相差一两秒，修改法则也会将其无限拉大。”
  “原来如此。”其他人恍然大悟。
  “后来湖边降下一个飞行器，是我的导师维尔德先生，我问他是如何找到我的，他说蛮羚时代的搜救系统很完善，在瑰星任何地方都能找到。我跟他搭乘飞行器前往帕雷欧的超立方空间，在那遇见了我的搭档怡笑他们。我的导师向我介绍了这个时代的基本情况，还有那个名叫巴风特的猎杀者。”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呢？”安妮问。
  “我的导师维尔德局长将我俩派往这里就是为了搜集巴风特的猎杀证据，没有证据，即使巴风特从我们面前大摇大摆地走过，我们也无法抓捕他。但是到目前依然一无所获。我想，巴风特一定还在星环，我们必须到星环去。然而麦奴一般情况下是不能去星环的，即使是tcsd的人员。”众人一筹莫展。
  “我想，有人能帮助我们。”薛莹突然开口。
  穹顶正中央，一道来自天空的莹蓝光束穿过种子牧场，照射在宝蓝色的圆形传送点上，光芒中量子在快速组合，一匹黑色的马身出现了。达西走出传送点，身后跟着一位身穿一件米色风衣的第二性雅克。
  “达西大哥，这里。”安妮冲达西挥手。
  达西迈步走过来，他身后的那位第二性雅克按捺不住，加快速度飘到达西前，来到陆子恒面前。她惊喜地打量着面前五只麦奴，桃型的脸上泛出朵朵红晕，这是情绪激动的信号。雅克热情地跟大家打招呼，“我想，你们几位就是师弟说的那些拒绝接受结颅改造的麦奴，你们好，我叫多萝西。”
  她伸出前蹄，这个举动着实令大家吓一跳，很少有雅克愿意跟麦奴产生肢体接触。多萝西见状，解释道，“我知道你们麦奴的打招呼方式，就是见面握手对吧？”
  “是的，很高兴认识您。”陆子恒错愕地握住多萝西伸过来的左蹄。
  “达西不是说三位吗？怎么变五位了？”
  “本来只有三个，后来出了点岔子，又冒出来两个，似乎他们还认识。”达西跟多萝西的态度截然相反。
  “您好。”韩怡笑起身冲她微微点头，这是雅克的礼节。她指指自己和陆子恒，“我们两位是tcsd的实习专员，见到您很高兴。”
  “原来是这样！”多萝西的双眼眯成下弦月，“是时联的人啊！我此前担任过短期的《时代周报》雅克刊的编辑，跟时联的人有过接触，各位都坐下吧！”热情的多萝西主动招呼，张志强觉得她很像雅克版的安妮。
  “事情是这样的，我最近在完成一项关于新麦奴的调查报告，在寻找纯粹麦奴而不是接受过结颅改造的，达西向我推荐了你们。我想与你们展开合作，你们为我提供数据，我聘请各位担任我的雅克助手，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这时达西开口道，“等一下，师姐，你想让新麦奴担任雅克助手吗？”
  “当然，同样是麦奴，他们跟我们培养的雅克助手又有什么差别。”多萝西大大咧咧地说道。
  “差别大了！”达西的口吻变得严肃起来，“雅克助手好歹是提取我们时代唯一在世的麦奴弗里蒂克的基因培养出来的，同时还被灌输雅克的思维与意识，换句话讲他们相当于有着麦奴身体的雅克。而这些异时代的麦奴在行为逻辑上跟我们大相径庭，危险性也大大增强，不能让他们出入星环。”
  “放轻松点达西，根据你给我的信息，我已能判断出他们都是心善的麦奴。不会有事的。”
  “师姐，难道您忘了麦奴最擅长叛变与伪装吗？想想听风老师吧，我不能允许再有雅克被麦奴杀害，尤其是您。”
  “达西，既然你提到听风老师，那你还记得他的临终遗嘱是什么吗？”多萝西长久注视着达西愤怒的面孔。
  “不要因为我而憎恨麦奴，因为他们正饱受苦难。”达西缓缓地说道。
  “是啊！老师的死我也很难过，但如果你真的爱他的话，就应该把他的遗志继承下去。在你来星环之前，也有雅克称来自野蛮区的骈夫没有教化的必要，听风老师顶着种种非议，不计种族的栽培你，这些你都忘了吗？”
  达西沉默了。
  “相信他们，不要总对他们持有偏见。”多萝西拍拍达西的肩。
  就在达西与多萝西争吵的时候，张志强等人完成了一次简短的讨论。
  “一般情况下，麦奴若想进入星环，只有两种方式。第一种是在‘味星体’餐厅工作，但每年只有几天时间能上星环，就是在时之深潜者大会召开期间，而且人身自由受到严格限制。”韩怡笑说道。
  “还有一种呢？”张志强问。
  韩怡笑苦笑了下，“另一种更加不可能了。雅克的竞技体育中有一项是方舟全明星角力赛（awa），不限物种不限身份，赢的生物会获得一对仿生羚角，同时获得出入星环的资格。不过麦奴在没有能量羚角的情况下跟各种大型动物角力，只是送死。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上一任获得角力赛冠军的就是巴风特。”
  “换句话讲，这是我们进入星环的唯一机会？”薛莹说道。
  韩怡笑点点头。
  经过讨论，陆子恒他们接受多萝西的合作邀请，他们能以她的名义在星环自由活动，但不能有任何违背星环法律的行为，同时前去任何地方都要向多萝西汇报。除此之外，每人每时每刻还要带上身份水晶，便于达西和多萝西时刻掌握他们动态。最后一点，是达西强制要求的。他迈步走到陆子恒等人面前，鼻孔中喷出灼热的气息，“我得事先警告你们，如果你们敢伤害师姐一根羊毛的话，即使是冒着犯杀戮罪的风险，我也会将你们碎尸万段。”
  “放心吧达西，我们不会的。”薛莹说道。
  “好了，小家伙们。现在要启程前往星环世界了。穿过量子传送门时，会出现轻微的晕厥现象，如有不适提前告知我和达西。”多萝西领着队伍走向传送点，达西跟在队伍尾部。
  一道蓝光笼罩众人，薛莹感到所有人都像灰尘一样被吸入天空，接着一道蓝光从种子牧场射向帕雷欧，当他们回过神来，已经在帕雷欧的量子传送站，整个过程用时不过一秒。
  “这是量子传输技术，将物体拆分成单个量子以光的形式传输，到达接收点后再重组。量子传送是雅克世界最普遍的交通方式，此外还有超空间跃迁技术和不确定跳跃技术，不过那是宇航飞船前往宇宙深处开采探测的，目前还没投入民用。”多萝西解释。
  众人走出传输点，望着繁华的星环世界都惊叹地叫出声。即使是陆子恒和韩怡笑，他们此前也只是乘坐飞行器从上空掠过，没机会近距离接触。星环此刻出于夜间，夜幕覆盖的天空下各种发光的字母与图案在游荡，领头羊大选将至，都是为大选造势的标语。远处浮空的金字塔状大厦分解成无数的碎片，又在另一处重新组合。时而有流星从他们头顶略过，那是在匆匆赶路的雅克。而他们脚下的传送广场，柔软的地面此刻变成玻璃状，可以望见脚下那颗如蓝宝石的瑰星。一半浸入暮色中，而另一半在橘黄阳光下中闪耀。
  “你们几个暂时住在帕雷欧大学，达西负责照看你们，食物方面不用担心，都是你们麦奴的食物。”
  “谢谢你，多萝西小姐。”薛莹意识到这位多萝西女士很快猜到他们最担忧的，又或者说，是出于她对麦奴的了解。
  “叫我多萝西就行，对了，”从她的风衣口袋中飘出五枚透明的水晶挂饰，落入众人手掌中，“这是身份水晶，你们出门一定要带上，不然被巡视雅克抓住会被强制遣回。”薛莹端详着手中的挂饰，末端很像一只晶莹的海豚。
  “明白。”张志强回答。
  多萝西制造出一道力场将众人包裹起来，朝帕雷欧大学飞去。张志强从上空俯瞰帕雷欧，脚下点点星斑在高速飞行的情况下变成条条绚烂的线条，仿佛从空中航拍的一场延时摄影。雅克认为的美，在于理性与繁荣。
  十分钟后，他们在一处球形建筑前停下，这个球体拥有两片长矩形状的翅膀，很像一颗老式的人造卫星。建筑下方，直角三角形的大门前耸立着“暗世三杰”的雕塑，多利的像位于正中央，这三座雕像安装有生物感应系统，有人接近时，位于雅克眼部的全息投影便会为过往观众演示：
  “帕雷欧大学由艾萨克.多利博士与欧内斯特博士联合创办，建于星环历1649年。多利博士大胆摒弃传统的角式架构，采用球体设计。以圆处处是顶点寓意知识面前种族平等。虽然欧内斯特开发的基因知识遗传技术普及后我校入学生数量受到冲击，但丝毫不影响它为星环世界所做的贡献，至今仍是星环乃至整个雅克时代最具影响力的大学，我校开设专业数量达…..”
  张志强望着眼前不断变换的全息场景问道，“我经常听到多利这个名字，甚至在骈夫中也有耳闻。他究竟是谁啊？”
  “艾萨克.多利，第五次工业革命的引领者，暗物质与暗能量发动机和合成——处理厂系统的设计者，他奠定了现代星环工业的基础，被誉为‘雅克文明的百科全书’，他是雅克历史上最伟大的人物之一，影响了我们生活的方方面面，雅克常用‘多利的亲角’来表达惊讶与震撼之情。”多萝西仰望着多利塑像放光的双眼，“任何一本有关雅克的现代史都绕不开多利博士，再过几天就是多利日了，多利日与星环移民日同级别，是雅克中最盛大的节日，到时你们会进一步了解他的伟大的。”
  “是不是类似骈夫的尼娃节啊？”薛莹问道。
  “差不多，不过跟骈夫不同的是，多利博士是历史上活生生的人物，而尼娃仅存在于神话中——对不起达西，这么说不会冒犯吧？”多萝西望向达西。
  “不会，您说的是事实。敬爱神话与敬爱历史，这也反映了雅克与骈夫的不同。”达西虽然这样说，但脸色依然不太好看。
  帕雷欧大学内部仿原子内部结构，中心的原子核是图书馆，围绕它旋转的电子都是帕雷欧大学的各学院与宿舍楼。这是一个微重力的空间，多萝西带他们朝其中一个电子飞去，这个电子内部好似缇时代的某个国际酒店，置身其中的众人都有种重回缇时代的感觉。多萝西用自己的权限激活整座楼的能源系统，大厅变得灯火辉煌。
  “这是帕雷欧大学的麦奴收容所，你们暂且住在这里好了。各位，康西普晚安。”
  每个房门前都镶着一个雅克的羚角，上面挂着一个阿拉伯数字编号。众人分好房间，女孩子睡楼上，男孩子们睡楼下。夜里，安妮趴在天鹅绒上辗转反侧，她下床，偷偷来到收容所半弧形的阳台上。脚下那颗蓝色行星面向她的一面此刻完全浸没在黑暗中，她蹲坐在阳台上，双手抱着膝盖。她忽然感觉到牛仔裤口袋里硬邦邦的，掏出一看，是李戚云送给她的那枚胸针。这枚胸针由水晶与秘银打造，即使在黑夜中也能发出璀璨的光。此前胸针一致躺在她口袋里，安然躲过了修改。
  “但丁。”她望着胸针喃喃道。
  “嘿小家伙，这么晚还不睡啊？”身后突然有人开口道，安妮回头一看，原来是多萝西。夜晚的她身着一件绵白的睡裙，那枚象征知性的眼镜也被拿掉了。她没用羚角，而是步行到安妮身边，四腿跪下。
  “多萝西姐姐，我们是不是见过面？”安妮问道。
  “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我记得上次召开雅克公民大会时在路上遇到一个小麦奴，现在想想，原来是你啊！”
  “对，就是那次。我还以为是自己做梦呢？”安妮露出疑惑的表情，“可是我怎么会来到星环呢？”
  “嗯——”多萝西双手抱臂陷入沉思，“我怀疑你可能是个多元人，拥有时不确定跳跃的能力，即使不靠腋芽点，也能出入其他时代，而且不遵循点与点对应的原则。”
  “真的吗？我有这样的能力吗？”安妮等大双眼，但随即长久缠绕她的困惑都消失了，为什么只有她能看到一些奇怪的东西，为什么她总是会做那些极为逼真的梦，为什么她和李戚云会突然出现在神启时代。
  “究竟是不是我还要再分析，但我判断你极有可能是个多元人。哈哈，我真是幸运，我的老师听风博士寻觅半生都不曾碰到一个多元人，而我居然这么轻易就遇到了。”多萝西看上去很高兴，但立刻恢复到严肃的表情，“安妮，你最好不要用你的这项能力。”
  “为什么？”安妮很疑惑。
  “因为啊！自然从来不会无故赐予生命什么特权，如果有，那一定需要支付极为昂贵的代价。当你拥有它却又感到没有付出时，你已经在为你的特权埋单了。”
  “听不懂。”安妮搔搔头。
  “简而言之呢！我怀疑跳跃时空会加重你的身体负担，同时要适应几个时代将会导致你的身体机能严重负荷，或许有缩短寿命的危害。”
  “真的吗？”安妮被吓一大跳，她将头埋在怀里，“这项能力有时我自己都控制不了。”
  “我倒希望你别用，但拥有这项能力的人总是罕见的，说不定，有一天它会救你的命呢！”
  “如果能救命的话，我倒希望能用它救但丁。”安妮望着星空。
  “但丁？是送你胸针的男孩子吗！是你的恋人吗？”多萝西话语中带着点羡慕。
  安妮不好意思地笑了，她托起下巴，开始认真思考这个问题，“我不知道，我觉得是吧！但丁他是个很好的人。”
  “他现在人呢？”
  “他为了救我，被巴风特抓走了。”安妮低下头。
  “抱歉，愿多利保佑他。”多萝西念道。
  “没关系啊！”安妮坚定地说道，“我猜但丁一定还活着，就在这世界的某个地方。”
  “果然麦奴间也存在爱这种情感啊！”多萝西来了兴趣，歪头问道，“跟我讲讲，你们麦奴之间的爱是怎样的？”
  安妮一时语塞起来，“我也不知道这是不是爱，这个话题我姐姐玛格更有发言权。不过我想，大概就是心里就总在想他吧！只要看到他就会很开心，还有，”安妮有点不好意思了，“想跟他永远在一起。”
  “那么，如果有一天你为了他要放弃一些东西，比如羚角，知识，甚至是生命，你愿意吗？”
  安妮沉默了，“生命，我觉得生命很美好啊！我的生命才刚开始，我不想放弃，可是……”
  “如果是为了但丁的话，我愿意。”安妮顿了下，坚定地说道。
  原来麦奴间真的存在这种可以放弃一切的爱啊？老师的猜测是正确的。多萝西想到了听风博士生前的研究：决定麦奴文明能不能久存的，不是知识，而是爱这种情感。
  帕雷欧此刻完全处于瑰星的背面，整颗瑰星只有边缘处带有阳光的轮廓，阳台气温一下子降了好多，多萝西用羚角温暖微微发抖的安妮，“好羡慕你还有喜欢的人，希望你能早日和你的但丁团聚，时候也不早了，我们也回去休息吧！”
  “康西普晚安。”安妮模仿多萝西的口吻说道。
  “小家伙，学得真快！”多萝西也笑了。
  3
  帕雷欧的夜晚降临，巴风特带李戚云到仙人掌居民区的一根刺楼中。
  这是一间单人公寓，巴风特用羚角激活房间系统，对李戚云说道，“今晚你就在这里休息吧！”说罢起身离开房间，就在即将踏出房门的刹那，李戚云叫住他。
  “最后一个问题，你究竟是谁？”
  巴风特回头，望着李戚云，“我是谁你不用管，你只要知道我不是个坏人就够了。我只是，试图保护每个人。”
  “是吗？帮助雅克猎杀来自异时代的麦奴，我看不出这算什么保护？”李戚云反讽道。
  “那是因为你什么都不懂。”巴风特冷笑。
  “那就向我解释。”李戚云不依不饶。
  “我没有这个义务。”
  “如果你真把我当你弟弟的话，那就有。我不会接受来自一个仇恨人类的人的馈赠。”
  二人再次剑拔弩张，天花板上的光也变得黯淡。
  巴风特扔给李戚云一样东西，李戚云稳稳接住，那是一对仿生羚角。
  “戴上羚角，跟我来。”
  二人飞出房间，朝位于帕雷欧13区的麦奴博物馆飞去。
  “不要启动羚角，你没有受过训练，使用它会增大你的脑负荷。只要戴上它，让那些雅克误以为你是我的雅克助手。”
  麦奴博物馆是一座羊身人面建筑，他们从位于嘴部的大门进去，这里低矮阴暗。位于正中央的好似一颗巨大的雪花球。雪花球里面很像一间破落的农场，凋敝的茅屋，颓疲的围墙，地上还有生过火的痕迹，飞扬的草木灰如雪花般洋洋洒洒地落下。李戚云慢慢走过去，手碰在雪花球壁上，感到无限冰凉。忽然，草木灰中跳出一个黑色的身影贴在壁上，用那双红色的眼睛死死盯着李戚云。李戚云吓得忙后退。他这才注意到，关在里面的是一个介乎人与猴子的怪物。它的脑袋很大，破朽的粗布包裹纤细的身体，四肢如蛙般修长。红色的头皮上方毛发稀疏，李戚云可以看到那张脸，出乎他的意料，这张脸很像人类，只是双眼是一般人类的两倍，下巴如楔子般尖锐。他看到李戚云，便猛扑过来，双眼中闪现着看到食物的贪婪。他撞在玻璃幕墙上，发出痛苦的哀嚎。
  “这是蛮羚时代活着的最后一只麦奴弗里蒂克，麦奴数量在雅克和骈夫围攻下急剧减少，但好在及时停战，才让他们继续繁衍。可是停战不久，麦奴中就爆发了内战，最后就剩下这唯一的一只麦奴。”巴风特说道。
  “这东西，真的是人类吗？”李戚云皱着眉头，不愿再看那东西一眼。
  “每个来过这里的新麦奴都像你一样，死活不承认自己跟生态球中的这玩意是同一物种。”巴风特说道，“相比其他物种，人更加憎恨那些像他们却又不是他们的生物，比如眼前的这只麦奴。所以，你明白了吗？”
  “明白什么？”李戚云还是没太懂。
  巴风特望着他，“蛮羚时代最憎恨麦奴的，不是雅克，也不是骈夫，反而是来自异时代的麦奴自身。他们不愿承认自己与来自异时代鄙贱的麦奴是同族，反而加倍猎杀他们。你以为蛮羚时代只有我在捕猎麦奴吗？不，除了我，还有很多雅克暗中资助的麦奴。”
  “如果是那些麦奴或者雅克助手抓住他们，他们会被送去进行人体试验，或者外星开拓。你以为雅克的杀戮罪很完善吗？杀戮罪重要的依据是有没有血液。也就是说，没有血液的死亡是不违反杀戮罪的。送去接受人体试验和外星开拓的麦奴十有八九会死掉，但雅克并不认为那是自己的责任，他们认为是麦奴自身机能所限。”
  说到这里，李戚云突然想起高云鹏说过的一句话：他们会以平等的名义，用温和的手段将某个种族彻底抹去，以证明灭亡是这个种族自身的原因。
  “所以，你明白了吗？如果是被我抓到的麦奴，我会将他们送往轴心时代服基因役，这样至少他们能活下去。而被另外的麦奴代理或雅克助手抓走，他们连活的机会都没有。”
  “所以，你就从事时空间的人口走私。将麦奴贩运到轴心时代当电池，为了避免良心不安，特意找了个高尚的借口安慰自己？”
  “你饶了我吧！”巴风特大吼道，“我只是想救每个人而已。”
  “是吗？那就继续从事你的三角贸易吧！”
  “你敢这么说，就算所有人都这样说我，你也不能这样说。”钱海龙瞪着李戚云。
  “我不是你弟弟！”李戚云也大吼。
  某个瞬间，李戚云以为巴风特几乎要用羚角将他撕成碎片，但接下来，他眼中像是有什么东西熄灭了。长久的沉默，二人久久站在那里。
  “回去吧！”巴风特打破沉默说道，他的口吻突然变得十分疲惫。
  二人飞回刺楼公寓的途中，谁都没有再多说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