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雅克与骈夫Ⅰ
作者:达尔文董      更新:2021-05-13 20:11      字数:12234
  1
  斯宾塞博士挪动下胳膊肘,不小心碰倒了木质桌面上那只空啤酒杯,好在杯壁有个耳形的把手,才没摔在地上。
  斯宾塞博士喝得醉醺醺的,他原本苍白的皮肤在酒精的作用下变成粉红色,整个脸看上去如同一只吹涨了的粉气球。他再次冲酒保喊道,“再来两品脱图克酒。”然后晃悠悠地站起来,朝厕所走去。他从厕所出来时,一个趔趄险些摔倒,亚瑟忙过去扶他回到座位。
  盖尔酒吧今天生意很好,今天是艾吉坦港开海日,从图克过来的货船带来了大量上等的图克啤酒,虽说不列颠尼亚和罗蒂西亚的贸易战仍在继续,但双方都表达了商量的意愿,使事件出现了转机。
  “我早说了,不列颠尼亚和罗蒂西亚打不起来,家里的婆娘就是不听,非去集市采购那么多甜菜和细盐,得!还不知道哪年哪月才能吃完。”斯宾塞隔壁的酒桌上,一个留着连腮胡,双眼大如牛眼的壮汉手持酒杯高谈阔论,身边是一群同样醉醺醺的听众。
  “你怎么知道打不起来?还不是在这里马后炮?”一个留着八字须,公鸭嗓的男人质疑道。
  “我在艾吉坦港干活我什么不知道!”男人反驳道,“说到底还是生意问题,作为贸易战反击策略,不列颠尼亚对罗蒂西亚的炼金铜收加了60%的关税,导致罗蒂西亚国最大炼金原材料生产商尼罗案直接滞销了,于是向议会加压,用这种方法提高政府采购量。但一个行商得利,一大票行商因为战争生意受影响了,所以说,即使没有新闻报道,罗蒂西亚也不会真动兵的,顶多就是吓唬一下,他们可不傻。”
  几个听众面面相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旁边酒桌的斯宾塞博士反倒听得清清楚,他忍不住插嘴道,“你们懂个屁!”旁边有人立马火了,蹭地站起来,亚瑟忙去调和,“不好意思啊,我们这位老先生喝醉了。”
  亚瑟坐到斯宾塞对面,“我说斯宾塞博士,你看起来心情不太好啊?”
  他们当然认识,亚瑟是新自由党的人,而斯宾塞博士曾是莱辛计划的主开发人,曾有过一面之缘。如今盖尔酒吧是不列颠尼亚新自由党的联络点,斯宾塞博士刚好在附近,就独自进来喝上几杯。
  斯宾塞博士猛按住亚瑟的肩膀,他的怒气终于爆发了,“詹姆斯.维尔德这个motherfucker,把我骗到这边。在缇时代,老子怎么说在高能物理方面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单说那费米奖,我拿过几次,在这边还不如一个乡村教师和心理医生受重视。”
  “新自由党跟我可没关系,我是个科学家,不想卷入政治斗争!之所以跟他联系还不是因为他资助过莱辛计划,念旧情罢了。如今莱辛完成了,我本该在哈佛的物理实验室里一边研究超光速粒子一边享受我的终身教授生活。可那个骗子呢?什么‘你想见识一下物理学死掉的世界吗?’把我骗到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做实验才是我的专长,他以为我是谁?弗拉哈迪吗?”斯宾塞博士破口大骂,丝毫不顾忌自己的形象。
  “小声点,别暴露身份,被别人知道你是个外代佬,对你没什么好处。”亚瑟说道。
  德尔塔先生神色匆匆地走进盖尔酒吧,来到斯宾塞面前,“你这老混蛋居然在这儿,也不提前说一声,害我们到处找你。”
  “滚!”斯宾塞博士借着酒劲骂道,“我现在心情不好,你最好别惹我。”
  “我真应该拿个镜子让你看看现在的模样,你还算个科学家吗?简直就是个捡垃圾的流浪汉。”
  “滚开!”斯宾塞博士一把将德尔塔先生推开,晃晃悠悠朝门口走去。
  然而就在此时,刚才高谈阔论的人群中,那个一直压低帽子的男人猛地站起,掀掉盖在胳臂上的荨麻布,露出一把黑色的魔铳,他将枪口对准斯宾塞博士的后背。
  “笨蛋,快躲开。”德尔塔先生扑过去。
  一道光焰闪过,空气中弥漫着硝烟和硫磺的味道,德尔塔先生瘫倒在地,地面黑色的血液肆意流淌。
  “大哈。”亚瑟吼道。
  里面隔间冲出一个身材剽悍的维京人,那个杀手还没来得及调转铳口,就被大哈拎在手中,像扔一个破枕头一样丢到酒柜上,发出噼里啪啦的玻璃碎裂声,杀手昏了过去。
  “喂!侏儒,你挺住,用力呼吸。”斯宾塞博士仿佛被一桶冰水激醒,紧紧捂住德尔塔先生的胸口,德尔塔先生的右胸前,被开了个一郎克硬币大小的洞,黑色的血液正是从那里流出的。
  德尔塔先生用力呼吸着,他的瞳孔正在渐渐溃散。斯宾塞博士大吼道,“快叫救护车!”
  米勒博士他们也冲进来,见到躺在地上的德尔塔先生和跪在他身边的斯宾塞博士。莱安一步上前,蹲下身子握住德尔塔先生的手,他闭上眼睛,浑身散发出淡淡的蓝光,将他与德尔塔先生包裹起来。光芒慢慢消散,德尔塔先生依然躺在地上,莱安站起身,摇摇头。
  “不行,伤得太重了,我救不了他。”
  “那快想想法子。”森露蒂急切地说道。
  “不行,凭这个时代的医疗条件,治不好的。”
  “那就送到其他时代。”森露蒂的话提醒到亚瑟,他朝吧台后面喊道,“老板,出事了!”
  一只灰白相间的折耳猫从里面探头探脑,“什么事?”
  “有客人受伤了,伤势很严重,需要送往蛮羚时代医治。”
  “好吧,”小猫舔舔爪子,“既然客人是在我的酒吧受伤的,我应该承担责任。送他去蛮羚时代。”
  “等等,以他目前的状况,能平安穿过‘裂隙’吗?”森露蒂问道。
  “我来试试。”莱安蹲下身子,再次握住德尔塔先生的手,一股冷气将地上的德尔塔先生完全覆盖,他身上逐渐生出冰碴,头发、眉毛、胡须上都挂有一层白霜,连血液都被冻结了。
  “这样应该能平安穿越裂隙,凭那边的医疗条件,能让他从低温中苏醒。”莱安说道。
  “真是的!居然会发生这种事。”小猫跳到德尔塔先生身上,丝毫不畏惧低温,“在这边待久了就不想回去了,到那边又变回一只猫了。不开心。”
  斯卡雷的发条骑士很快赶到,将袭击者控制住,在押送走之前,森露蒂他们见到了这名袭击者。
  这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油腻打结的黑长发,唏嘘的棕色胡茬,浑浊的双眼泛着淡淡的黄,他在发条骑士的控制下依然在不停挣扎。
  “为什么袭击我们?”森露蒂问。
  男人癫狂地大笑起来,“神启的文化属于神启人,你们这群外代佬没资格插手,都给我滚回去!”他贪婪地舔着嘴唇。
  “根据调查,这个男人并不是不列颠尼亚国民,他是南部来的偷渡客,我们在他身上搜到了一包紫色粉末,可能事先吸食了过量的共生蕨。”骑士队长对森露蒂说道。
  男人最终被发条骑士带走了,森露蒂他们仍怔在原地,难以接受德尔塔先生被袭击的事实。
  “对不起,都怪我没尽到责任。布朗先生和伯恩先生走之前还嘱咐我要保护好大家,我失职了。”莱安悔恨地说道。
  “不,这事怪我,都怪我自己闹情绪脱离队伍,导致…..张教授受伤。”斯宾塞博士也是悔恨万分。
  “作为领导者,我应该为此负全责。此次旅途危机四伏,我们必须小心,另外只能祈祷德尔塔先生平安无事。”米勒博士说道。
  “这是个警告。”沉默的哈里斯说道。
  “什么?”
  “这是罗蒂西亚政府给我们的警告。”哈里斯重复道,“我们号称不参与政府团体间的活动,可这次却干涉了不罗战争,所以他们在警告我们。”
  “哈里斯,你有什么证据。”米勒博士问道。
  “没有,只是猜测。不过,我的猜测一向很准。刚才那个杀手的举止,明显是个罗蒂西亚北方人,使用的魔铳也是只有在罗蒂西亚黑市上才能见到的,”哈里斯淡淡地说,“他只是个枪手。”
  “现在看来,之前我们怀疑被监视得到了证实。我不知道他是如何知晓我们行踪的,不过从目前来看,我们最好隐藏各自的身份。”米勒博士说道。
  2
  “见鬼,怎么又下雨了?”李戚云他们在罗延海关牙璋大厦的一楼外檐避雨,他们刚刚通过安检,可以回去了。腋芽点所在的‘裂隙’距他们还有一公里。不过这时候,天空下起了蒙蒙小雨,细密的雨丝落在人脸上,总感觉黏黏的,仿佛春天的柳絮落在身上,总挥之不去。
  他们不远处,一架马车驶过来,一匹灰色的公马身后拉着一个铁壳子样的车篷。坐在前面的车夫头戴护盔,看不清他的脸。他对众人喊道,“去其他时代吗?二朗克,我给你们送过去。”
  “没有其他交通工具了吗?我可不想坐马车。”李戚云四处张望。
  “为了避免被修改,所以腋芽点只准使用各时代共有的交通工具。在罗延这边,马车最安全了。”车夫说道。
  陆子恒对众人说道,“既然这样,我们就坐车回去吧!”
  “太好了。”安妮第一个钻进车篷。
  陆子恒他们也依次上车,他留意到,车篷和驾驶位是相通的,车夫能直接到后车厢,这让他想起了小时在盐城郊区坐过的黑三轮。
  车夫挥鞭,灰马拉着车厢朝腋芽点驶去,陆子恒总觉得有些异样,他上车时跟车夫对视了几秒,那双绿眼睛,总觉得在哪见过。
  “你们知道吗?穿越‘裂隙’的过程是各个时代的监管盲点,也就是说,如果我在穿越裂隙时把你们杀了,是没有人来问责的。”前面的车夫幽幽地说道。
  陆子恒警觉地握住格温内尔,马车夫转过身来,摘掉头盔,陆子恒喊出声:
  “索佐!”
  “真没想到啊!我索佐纵横一生,最后会栽在你们这群新智人手里,现在跑山人正在四处追捕我,不过好在其他时代还没有签署引渡条例,我趁现在逃到其他时代,顺便再把你们几个宰了。”索佐舔了舔发黄的牙齿,抽出腰间的斧头。
  “大家快到我身后!”陆子恒大吼。
  索佐举起斧头劈过来,陆子恒横起格温内尔格挡,二者相撞发出金属的蜂鸣声,格温内尔发出淡淡的蓝光,这光远没有遇到兽人和胡狼时的强烈,索佐豪不畏惧。更糟糕的是,格温内尔正在消散,很快只剩下十字架式的剑柄。看来,他们已经到了‘裂隙’领域。
  李戚云从怀中抽出魔铳,发现魔铳也只剩下铳柄。索佐又冲过来,陆子恒一把将李戚云推到身后。索佐抡起斧头挥舞,陆子恒轻敏地躲开,钻入索佐的空隙,想给索佐一记勾拳。但他拳头挥到跟前才发现,一只手臂已经消散了。索佐趁机一拳打在陆子恒脸上,他连连后退。很明显,索佐消散的过程比他们慢的多。
  陆子恒用仅剩的一只手抹去嘴角的血迹,再次朝索佐扑去。这次,他充分利用自身优势,因为身体许多部位已消散,他更轻盈地躲过了索佐的攻击,仅剩的一只手拼尽全力击打在索佐腹部,他手中的斧头滑到车厢地板上。
  “老子可是猃族啊!怎么能输给一个智人!”杀红眼的索佐已失去理智,他最大限度地提升奥斯半魂,肌肉膨胀,脊椎弯曲,颧骨凸起,他一只手伸过去捏住了陆子恒的脖子,将其提了起来,陆子恒奋力挣扎着,索佐那双墨绿的双瞳如今只剩下杀戮。
  “你还…..承认…自己是猃族啊?”陆子恒用尽最后的力气说出这句话。
  某个瞬间,他感觉到索佐握紧他喉咙的手指放松了,他趁机挣脱索佐。忽然,索佐如自燃般全身发出灼热的红光,他发出凄厉的吼叫声,并不断挣扎着,企图做最后的一搏。
  陆子恒没有细想,拼尽全身力气将索佐撞出去,二人一同跌下马车。李戚云大吼道,“陆子恒!”
  很快,李戚云也留意到自己只剩头部了,他渐渐失去意识,最后堕入一片无边的空白。
  李戚云鼻尖充斥着青草的味道,涩涩的,很好闻。他的脸被草扎得痒痒的,再加上太阳在头顶播散慵懒的光,他一点也不想睁眼。
  他翻了个身,使自己四仰八叉躺在草地上,依旧闭着眼睛。他尽情享受这和煦的午后,仿佛刚从午睡中醒来,依然要赖在床上。
  一股热气袭上脸庞,同时耳边传来一阵起伏的呼吸声,似乎是某个动物在嗅他。可能是只猫,也可能条狗,嗅就嗅吧!懒得管它。李戚云手像赶苍蝇般在脸前挥了下。
  正在这时,“动物”开口说话了,声音雄浑,富有磁性。“喂!该醒来了。”
  “嗯——啊啊啊……”李戚云坐起身,活动下颈椎。睁眼的一瞬,他惬意的哼哼变成了拖长的颤音。在他面前,站着一匹灰色的雄马。
  “嘘!”雄马说道,它本想用前蹄比一个手势,发现做不到后,就放弃了这个想法,“别叫那么大声。万一把捕食者招来,我们都得完蛋。”
  “这是哪里?”李戚云站起身,他发现自己在一处低缓的草坡上,眼前是个宽阔清澈的湖,湖边长着几棵柳树,再靠近湖,青草就稀疏了,取而代之的是细细的浅滩。
  “喂!嘀咕!薛莹!小弟!”李戚云朝湖边走去,边走边喊。雄马一溜小跑跟过来,“小点声,笨蛋!”
  “你!”李戚云本想发火,随即愣住了,“我居然在跟一匹马讲话。”
  “嘿!小子,站在你面前的,可是伟大的卢卡斯阁下。”雄马骄傲地说。
  “管你是谁。”李戚云继续朝湖边走。
  在远处的沙地,他找到还在昏睡的安妮,用力摇醒她,“嘀咕,快醒过来。”
  “这是哪?我怎么会在这儿?”安妮迷茫地四处张望,同时舔舔发干的嘴唇。
  “你睡傻了吗?快起来。”李戚云喝道。
  “嘿!但丁?是你!”安妮双眼放出亮闪闪的光,无论在哪里,她看到李戚云总是这副样子。
  “这是哪?”安妮站起来,拍拍身上的沙子。
  “你问我,我问谁啊?就说跟你在一起总没好事。”李戚云没好气地说道。
  安妮无辜地摆摆手,“这次可真的跟我没关系!”
  “吵死了!”李戚云说道,“赶紧找到其他人。”
  他们在湖边找到张志强,又在一棵柳树树荫下找到了薛莹,但始终不见陆子恒。他们来到青草坡上四下张望,眼前是一个浩大的湖泊,如镜的湖面倒映着闲适的蓝天。左边是一片无边的草原,视野尽头是腰间漂浮着绵白云的山峦,而右岸,则是一道密集的树林。
  “我们这是在哪?”张志强再次重复这个问题。
  “是啊!我记得我们被索佐袭击了,之后就记不清了。该死,一定是受‘修改’的影响。”薛莹拍拍脑袋。
  这时,雄马迈着小步走到众人面前,“小家伙们,接下来就由我,大名鼎鼎的卢卡斯阁下为各位讲解:欢迎来到蛮羚时代。”
  “蛮羚时代?”
  “这么叫也有点不合适,毕竟某种意义上讲是个辱称,你们麦奴的叫法,我们称为雅克时代。该死,为什么不是骈夫时代呢?”雄马露出懊恼的表情。
  “我记得你,你是索佐的那匹灰马。”安妮指着它说道。
  “我不是索佐的,我本属于一个叫丁迪克的牧场主,后来被他卖去当拉车的,之后马车被索佐偷了。如今来到这里,我可以庄严地宣布,我,伟大的卢卡斯阁下,我不属于任何人,我就是我。”
  李戚云他们面面相觑,大概很难相信一匹马能自恋成这样。
  “好吧,”薛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接受这个现实,“那么卢卡斯,你能告诉我们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吗?”
  “你们不是前往其他时代吗?然后索佐了袭击你们,出了点偏差,本该去缇时代的,却到了蛮羚时代。”
  “对了,”李戚云问道,“你见到陆子恒了吗?就是跟我们一起的,稍微比我高那么点的一个男孩。”
  “没!”雄马摇摇头,“来这里后我就见到你们几个。这里不是腋芽点接待站,某种意义上讲,你们是偷渡过来的。”
  “偷渡?”
  “对啊!缇时代、轴心时代和神启时代都有难民偷渡到这边,雅克们不喜欢麦奴。所以你们最好小心点,万一被抓到,惩罚可是很严重的。”
  “你才难民呢!”李戚云骂道,“你以为我想来这里啊?这他妈的什么蛮羚还是神启我根本不在乎啊!自由时代跟我有一毛钱关系?我他妈的根本只想回家啊!”李戚云越说越气,开始大骂起来。薛莹上前拍拍他的肩膀,“没事,我们肯定能回去的。”
  只有薛莹明白李戚云为什么着急,来蛮羚后,时间就再次同步了,他也不知道在这里几天了,而他妈妈还一直没有他的消息。
  “这麦奴还挺有野性,我喜欢。不过你们目前最好找到藏身的地方,这边什么捕食者都有,就算没有雅克来抓你们,你们也可能会被大型食肉动物吃掉。”
  他们沿湖畔绕了一圈,找到了所谓的事发地。一个沙坑旁,他们找到几截断木橼,地上还插着一把斧头,上面的雕花装饰都褪去了。李戚云走上前,把斧头抽出别在腰间。
  “看我找到了什么?”几米开外,安妮蹲下身子,眼前的沙坑里躺着一个银色的物体——一枚戒指。
  “是罗延让我们带回去的遗物。”李戚云说。
  “那些书信也不见了,可能被‘修改’了吧!”安妮伤感地说道。
  李戚云回过头,对众人说道,“好了,既然我们还搞不清状况,就先离开这,陆子恒的事我们以后再说。”
  众人都点头表示同意,只有卢卡斯,那匹雄马的耳朵抖了抖,悄声说道,“有情况!”
  在他们左侧,草原尽头的地平线卷起低低的沙暴,朝湖蔓延过来,棕黄色的沙暴底部是一条绿色的线,那是被卷起的青草。李戚云揉揉眼,他依稀看到沙暴中似乎有无数条腿在抖动。
  而另一侧,张志强喊道,“大家快看。”众人身后的红树林也泛起骚动,血红的树林边缘冒出无数棱角分明的灰色石头,石头顶端长着蓝色的小草。这些石头逐渐朝湖推进过来。张志强发现那些根本不是石头,而是高约半米,不规则的身体下长着四条粗壮腿的怪物,顶端也不是什么蓝色小草,而是它们毛茸茸的触角。
  “我们快离开这儿!”雄马喊道,众人忙上到刚才的青草坡。在山坡上,他们目睹了这一奇观:西方草原上涌来的沙暴中裹挟着无数的怪物,它们有着三角形的身体,身体两侧各有三条蜘蛛般细长的腿,像毒刺一样抓着地面。身体表面覆盖着棕色的皮肤,与黄色的沙暴融为一体,或者说,它们才是沙暴本身。而另一侧,如石灰岩的怪物也组成一支大军,浩浩荡荡冲锋过来。两者在湖岸相遇,激起鏖战,湖边的沙地上尘土飞扬,灰色与棕色杂糅在一起,配合着无数如钢铁碰撞的叮当声,远处清澈湛蓝的湖面也泛起涟漪,仿佛是画家作画后残余的颜料浇兑在一起。
  “真是惊险,我们差点就被撕碎了。”卢卡斯长舒口气,“那边棕色的,是沙暴头帕海胆,一般在草原和沙漠活动,它们以地面昆虫为食。那些灰色的,是新红林头帕海胆,活跃在淤泥与森林中,每年秋天,二者都会为争夺水源大打出手。”
  “这些怪物,我都没听说过。”李戚云挠挠头,这真是个奇怪的地方。
  “我倒听说过。”张志强突然开口。
  众人都看向他,“不愧是我们的活体小词典,小弟,说说看。”李戚云嘴欠地说道。
  张志强也有点难为情,“我只知道头帕海胆,以前在一本生物书上看过,一种生活在大西洋东部和地中海的石笔海胆,不过这生物只能在水中存活。”
  “可能是它的某种变体吧!”薛莹说道。
  众人漫无目的朝草原走去,因为考虑到安全问题,他们还不清楚森林中有什么古怪的生物。走了大概5公里,两个姑娘都有点累了,李戚云靠在雄马身上,“你们谁累了?要不坐上去?”
  “别碰我!”雄马暴躁地说道,同时将他推到一边,“我说过,我现在是个自由的骈夫,不属于任何人,不为任何人服务。尤其是你们这些麦奴!”
  “你真是匹不听话的马!”李戚云喝道。
  “不许叫我马,那是麦奴用的辱称。我是一匹高贵的骈夫,宇宙的精华,万物的奇蹄。”雄马继续说道,“哼!什么自由时代!还不是你们自我标榜的说法?只有你们麦奴有选择权,我们骈夫和其他生物呢?还不是老老实实等着被你们奴役宰割吗?无论什么时代,我们只有被压迫的命运。这还叫自由时代吗?”
  “不想被骑就不骑吧!”安妮叹了口气,走上前,帮卢卡斯卸掉了头上的爵头。
  “哎!你是我见过难得心肠好的麦奴!那头盔夹得我脑袋疼死了,”卢卡斯尽情呼吸着空气,“身上的那件衣服就不要脱了,我感觉自己现在仿佛赤身裸体。”
  “真是匹知羞耻的……骈夫!”薛莹第一次用这个称呼费了好大劲。
  卢卡斯突然停下,他凑到地面嗅了嗅,“我闻到了这个时代骈夫的味道,距这里不远。”
  “那我们快过去吧!”话刚说完,张志强像被炮弹击中般倒下,众人耳边划过一道尖啸声,他们抬头,一架三角形的蓝色飞行器从他们头顶掠过,卷起的狂风吹歪了身边的青草和女孩子们的头发。
  “是麦奴猎手,快逃!”卢卡斯喊道。李戚云背起张志强,忙跑下山坡,天空尽头,那架飞行器翻了个滚,然后全速折回来。
  “糟了!这样下去,我们一个都逃不掉。”李戚云突然停下,“咱们得分开,这样,卢卡斯你背上张志强和这两个女孩,我去把他们引开。”
  “我说过,不背麦奴,这是我的原则。”
  “你这混蛋!”李戚云骂道,“这时候你还管这些!”
  “好吧!”卢卡斯露出不情愿的表情,“看在刚才那个小麦奴帮我卸掉头盔的份上,我就破例让你们骑一次。”
  “你又想逞强?我们还是一起逃吧!”薛莹说道。
  “这样我们都逃不掉,现在陆子恒不在,张志强又昏过去了,就我一个男人,我必须保护好你们。”
  “你什么时候能不这么直男?”
  “下辈子,”李戚云转身离开,突然他的胳膊被安妮抱住了,死活不愿撒手,“但丁,我要跟你一起走,”
  “你这丫头!怎么净给我添乱!”李戚云喝道。
  “我不管,这次你休想丢下我!”安妮抱得更紧了。
  李戚云新一轮的暴怒即将来临,但却出乎意外地消散了,他点点头,说道,“你别拖我后腿啊!”
  李戚云把张志强扶到卢卡斯背上,薛莹也爬了上去,“你可要抱紧他,别摔下来。”说完,拉着安妮朝另一侧的草丛深处跑去。雄马嘶鸣一声,撒开腿在草原上奔跑。
  “领头!他们分散了,我们该追哪个啊?”飞行器内,盯着眼前虚拟影像的雅克助手说道。
  “没有骈夫的那个。”在他身后,传来一阵电流般的声音。
  李戚云拉着安妮在草丛中狂奔,企图用杂草作掩护。忽然,安妮像被汽车撞到一般,身体飞出去几米远,重重地摔在地上。那枚银色的戒指也从口袋中滑落,掉落在草丛里。
  “嘀咕!”李戚云嘶吼。
  李戚云忙跑过去,跪倒在安妮身边,安妮仿佛被石化般一动不动,浑身冰凉,皮肤泛着青色。李戚云紧紧搂着安妮,将她揽在怀里。
  在他们前方,飞行器没有惯性减速直接静止,降落在他面前的草地上。蓝色阶梯舱门洞开,走下两个身穿银色制服,手持神经枪的男子,他们头上戴着奇怪的冠,像是山羊或水牛的角,将枪口对准面前的李戚云。
  “慢着!”又是电流般的声音涌过。飞行器舱走下第三个人,也许不能称之为“人”,他的头是一个硕大的山羊头颅,一对灰色的犄角直冲天空,黄褐色的瞳孔映出李戚云的身影。他身穿黑色西服,搭配白色衬衣,黑色的皮鞋踏在金属阶梯上发出清脆的啪嗒声,他来到李戚云面前,弯下身子,捡起草丛里那枚银色的戒指。
  “你们怎么会有这个?”
  李戚云只是抱着安妮,冷冷地看着他。
  “不愿说吗?但我很感兴趣。”怪物的声音像电流,却又透着一种儒雅,他头顶的羚角泛起淡淡的光,安妮咳嗽两声,脸色恢复到往昔的粉白,僵硬的肌肉松弛,体温也正常了。李戚云听到安妮均匀的呼吸后才放下心。
  “现在可以说了吗?”
  “放了她我就告诉你。”李戚云终于说出第一句话,依旧冷冷地望着眼前的怪物。
  “你现在没资格谈条件,卑贱的麦奴。”一个举枪的男人将枪口移向李戚云的头。
  山羊头的恶魔只是摆摆手,示意他放下枪,说道,“我答应你。”随即将左手的食指与中指放在太阳穴的位置(如果山羊也有太阳穴的话),顶上的角再次泛光,“已经将消息发到你们那位骈夫朋友的视网膜上了,他会马上过来将她接走。”
  “我为什么要相信你?”
  “因为你没有其他选择,我想你腰间的武器已经消失了吧!”
  李戚云顺手去摸,果然腰间的斧头不见了。他托起安妮的后脑勺,轻轻将她放置在草地上,尽可能让她躺的舒服一点,然后站起身,举起双手,朝雅克助手走去。他走了几步,又折身回去,慢慢蹲下,轻轻吻在安妮的嘴唇上。
  “这丫头,真不让人省心!”李戚云在两个雅克助手的押解下登上飞行器,即将进入舱中的那一刻,他再次回头瞥了眼安妮。
  飞行器缓缓浮空,朝西方飞去,加速产生的气流吹倒了地面的青草。小草倒下的方向,安妮还在酣睡。
  3
  气泡舱圆形舱门打开的一瞬,缠绕在德尔塔先生身上的导管和护具如水蛇般退去,重新蜷缩进气泡舱内部的凹槽中。德尔塔先生睁开眼睛,映入他眼帘的是顶部乳白的天花板,蓝色的斑斑光迹如海潮般涌向天花板尽头。不知道是不是刚醒来的错觉,他似乎发觉天花板随着光律的波动在起伏,如同呼吸一般。
  他一只脚踏出气泡舱,踩在草绿色的地板上,软软的,有种塑胶跑道质感。他环顾四周,仿佛置身一个洁净的分子世界。在他身边,三两个球形气泡舱连接在一起,组成乳糖的结构分子式,在空中无序漂浮,偶有两个分子式撞在一起,如皮球般弹开。而自己就是从分子式末端的一个球形舱中走出的。他尝试着回忆,因为‘修改’的缘故,细节已记不大清,只记得替莱克斯.r.斯宾塞那头老山羊挡了一枪,自己当时也没多想,只是看到背后有人掏出了枪,而那个喝醉的老笨蛋还浑然不觉。等等,这是哪里?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穿着一件乳白色的大裙子,还绣着蕾丝花边,很像维多利亚时代的女仆装,顿时感到十分窝火。这简直是对他人格的侮辱,但他但立刻冷静下来,先检查下身体,发现胸口连一点伤疤都没有,不仅如此,浑身上下还轻松了不少,仿佛重回壮年时期。
  远处飘来一只灰白色的电子羊,身穿雅克特制的酒红色四腿小礼服,头上没有犄角,本该是耳朵的器官则像两个半球形的耳麦,以此区分真正的雅克。衣服上的花纹会闪现红蓝相间的光,同头顶那奇怪的天花板一样仿佛在呼吸。电子羊如一只漏气的气球般飘到德尔塔先生面前骤然停下,用她那甜美的嗓音说道,“德尔塔.张先生,欢迎来到雅克时代的星环世界,您所在的位置是欧内撒勒市的先进雅克疗养院37号气泡舱,仿生雅克‘星380’为您服务。”
  “这是蛮羚时代吗?”德尔塔先生恍然大悟,“我还以为这是天堂。”
  “您在神启时代考察时受了严重的伤,鉴于您是在雅克资产上发生的意外,同时出于您时联教科文考察员的身份,墨菲首相很重视,亲自下令允许您进入欧内撒勒治疗,本来这里并不对外时代麦奴开放。”电子羊继续说道,“考虑到您体内大量脏器都已受损,我们依据您的细胞便培养了一套新器官移植进去。您还需要再这边多疗养几天,即使是自身器官,也不排除出现排斥现象。”
  “哦,谢谢!”德尔塔先生不知该说什么,只好这样回答,没想到自己反而因祸得福,获得了新生,可是他却一点都不为此感到开心。吴老汉死后,死亡对他而言,只是一个必然会到来的节日,一位必然会探访的故友。他不怕死,只求在死之前多做点事。毕竟自己也已步入从心所欲之年,想到这里,他对电子羊说道,“对了,您能帮我换件衣服吗?这件衣服不适合我。”
  “真是不好意思,”电子羊歪头说道,“雅克对异时代麦奴服饰文化研究不多,我们只能为您随机甄选了一件。不过您可以自主调节,雅克的服饰都是由纳米仿生材料做的,无论是质地还是形态都能发生分子级别的转换。您只要想象自己要穿的衣服,大脑中的电信号会自动传导给服装。”
  德尔塔先生闭上双眼努力冥想,随即他身上的服饰开始发生变化,如万花筒般缤纷多彩。那些纳米材料重组再生,两秒钟后,他身穿一件纯白的套头短袖衬衣,宽松的休闲裤,脚上是一双黑色的布鞋。
  “您要不要四处活动下?”电子羊询问道。
  在她的带领下,德尔塔先生离开疗养室。他们脚下的绿色地板,突然升起一个圆形的浮空平台,他们徐徐上升,德尔塔先生望着脚下和远处不断旋转移动的乳糖分子式,末梢的气泡舱偶有蓝色的光迹流过。德尔塔先生问身边的电子羊,“这个疗养室是雅克专用的吗?”
  “是的,主要用于雅克疾病的治疗和一些突发情况。说实话,雅克生病的几率不大,来这里的只有两种雅克,一种是调皮捣蛋的小雅克不慎摔伤或斗殴受伤,还有一种就是雅克冒险者前往瑰星或其他时代受伤。”
  “瑰星?”
  “就是我们围绕自转的这颗蓝色行星,在你们外代麦奴的语言里,应该叫地球。”
  “原来是这样,”德尔塔先生点点头,“我们现在是在宇宙中吗?”
  “准确讲我们处在瑰星近地轨道上,星环世界由数万艘时代飞船组成,围绕瑰星做公转运动,每艘飞船上配备有生态循环系统,依靠调节与瑰星的距离来保持温度、压力与重力。我们所在的世代飞船的编号为12194,名为欧内撒勒,撒勒在你们麦奴的语言里,应该叫行省。”
  “所有的雅克都生活在星环世界吗?”
  “也不尽然,除去飞向宇宙与前往其他时代的雅克冒险者,大约95%的雅克都生活在星环世界,瑰星上也有数量可观的雅克,我们称为‘青草族’,他们号召回归自然。”电子羊解释道,“随着宇宙大开发战略的实施,近柯伊伯带的几个行星都有雅克前去攫取资源。所以现在的比例降到了90%。”
  他们升到疗养院顶端,德尔塔先生举头仰望天空,如今欧内撒勒所在瑰星的昼半球,湛蓝的天空橘黄色的太阳静静闪耀着,天空的云朵也在随风向缓缓移动。四面八方涌来清冽的风,某个瞬间,他忘记自己身处太空,仿佛还是在地球上。他注意到蛮羚时代的太阳相比其他时代,体型更大一些,颜色偏橘黄,光芒没有其他时代的强烈。
  他俯瞰整个大地,原来他脚下的疗养院是一座圆锥形的建筑,如高塔般又尖又陡,下方是阡陌纵横的绿色街道,星星点点的人工湖点缀其中。偶有三角形与蝶形的飞行器划过,如一颗颗闪耀绿光的流星。他正前方的几座标志性建筑也跟他脚下的疗养院一样,都是结构简单的几何图形,六色魔方般旋转拼合的商贸大厦,四面锥的灰色信号塔,下方低矮的居民楼像一片绿色的仙人掌丛,居民楼纵横交错,笋状主楼上生长着密密麻麻的倒刺,每个倒刺都是一处单元民居。整个雅克世界都被简约色所覆盖。
  电子羊解释道,“因为雅克当初是靠数学起家的,所以无论在艺术审美上都崇尚简约的数学风。不过,雅克们对于角可是十分痴迷,认为角是力量的象征,角度越小,力量则越强,所有建筑都设计成锐角的形状。”
  “看得出来,雅克对角是真的偏爱啊!”德尔塔先生盯着眼前的奇观喃喃道。
  “不过呢!雅克虽然喜欢尖锐物体,但不喜欢硬质的,别看那些建筑那么锐利,它们的触感都是柔软的,就像皮肤一样,甚至会随气流摆动。随着仿生材料发展,雅克们把整个星环世界都改造成柔软,具有活性的生物质体,而这一切都要归功于伟大的欧内斯特博士,欧内撒勒就是以他的名字命名的。”
  他们重新降到地面,疗养院外围花园的正中央立着一座欧内斯特雕塑,同样以活体材料打造,每根羊毛都栩栩如生,欧内斯特在基座上不断变换着姿势,他威风凛凛,身穿白色的博士袍,丰满的羚角发出绚丽的光,以控制四周的音乐喷泉。德尔塔先生和电子羊在下方仰望这座雕塑。
  电子羊开口道,“这就是欧内斯特博士塑像,欧内斯特和多利、伊斯特伍德齐名,并称为‘暗世三杰’,虽然不如前两位有名,但也是推动雅克文明进步的大人物。他最伟大的功绩有两项,第一个是开发了羚角能量力场,另外更为重要就是成功突破知识基因遗传。从此,雅克便能将毕生掌握的知识复刻进下一代的基因里,所以雅克不需要建设学校,他们的教育还在胚胎时就已完成了。之后是知识一代又一代的积淀,雅克才能保证永远进步。”
  “知识真的可以遗传吗?”德尔塔问道。
  “对雅克来说,是的。雅克的生育由政府控制,一对夫妻雅克若想生育下一代,需要向政府递交他们的基因样本,胚胎在试管中完成,之后放入羊水舱孕育。所以雅克一出生所具备的只是不是骈夫或麦奴能比的,雅克后天知识的提高全靠自己探索,当然也可以有导师指点。生育控制一方面解放了雅克的性自由,一方面取消第二性雅克的产假,保证了两性雅克的平等。而这套生育系统,就藏在欧内撒勒地下,很遗憾,因为严禁麦奴进入,我不能带领您参观。”
  “没关系。”德尔塔先生说道,同时他内心起了疑虑,作为一只电子羊,或者说人工智能,未免对他这个来自异时代的老麦奴透露得太多了。
  他最后一次问道,“您真的只是人工智能吗?”
  “没错。”电子羊冲他报以神秘的微笑,恍惚间,他也分不清楚,飘在他面前的,究竟是一只电子羊,还是一位真实的雅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