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罗延山猃族
作者:达尔文董      更新:2021-05-13 20:11      字数:17206
  1
  大片的乌云遮住了罗延山,要是在平时,高云鹏能直接从窗前看到罗延山顶端绵白的积雪。可是今天,只有铁青色的山腰在云雾中若隐若现。
  黑云压城,空气中弥漫着饱和的水汽和静电,让人总感觉脸上毛毛的。他望见窗外觅食的鸟雀如坠落般向地面俯冲而去,在与地面撞击前突然来一个漂亮的回旋。地上发黄的枯叶随着一小股旋风袭向道路两侧。路灯杆上,一只红翅鸰已坦然接受暴雨的冲刷,落在那里一动不动。
  整座罗延市都笼罩在乌云与低压中,高云鹏的心也如天边翻涌的黑云般压抑。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路灯杆上的那只红翅鸰,红翅鸰抖擞身体,不耐烦地啄着两翼殷红的羽毛。红翅鸰是罗延山特有的一种鸟类,通体乌黑发亮,只有翅尖带着血丝般的红色。传说它们曾飞跃血湖,翅尖的红是划过湖面时蹭上的。事实上,红翅鸰的皮肤有种海绵质感,靠着纯天然的蓄水池,它们能穿越大漠和戈壁,最远能飞行半个地球。
  他们都在等待风暴的降临!
  不知何时,管家田福叔无声站在他身后,恭敬地说道:“少爷,暴雨要来了。把窗子关上吧!”
  “好的。”高云鹏点点头,关窗时他有点沮丧。以他的血统,居然察觉不到田福叔是何时站在那儿的,看来自己的修行还不够。
  田福叔微微欠身,“少爷,我来主要是想请示下,这种天气拓柯们还要继续巡逻吗?”
  盯着田福叔稀疏的额头,雪白的头皮与深棕的皮肤形成鲜明的对比,仿佛窗外的罗延山巅,高云鹏陷入沉思。原来田福叔已经这么老了吗?单是高家的大当家,田福叔都已送走了三代。从记事起,田福叔就抱着自己在花园中抓蜗牛与捕鸟,那些斑斓的的大鸟。田福叔的手很巧,擅长用狗尾巴草编各种小动物。
  “继续吧!说不定御三家正伺机等待这个夜晚,等着我们松懈呢!”高云鹏冲田福叔无奈地笑笑。
  “明白了,少爷。”田福叔行礼后转身离开。
  “等等,田福叔。”高云鹏唤住了他。
  走到门檐处的田福叔停下脚步,转过身来,“还有什么事吩咐,少爷?”
  “我想向您请教点事!”
  “乐意解答,少爷。”
  高云鹏望向窗外,暴雨终于落下,急躁的雨滴打在窗上发出啪嗒的响声,数万啪嗒声混合在一起,仿佛天空的粮仓向地面倾倒无数透明的豆粒。水汽模糊了结晶玻璃,但高云鹏依稀还能看到路灯杆上的那只红翅鸰,它在暴风雨中似乎有点难以立足,但还在扇动翅膀维持平衡,最后稳稳地立住了。
  他终于开口了,“如果我爸爸还活着,当他面临这种情况时,会如何做?”
  田福叔忖度了片刻,“这还真不太好说,老爷是个很率真的人,他会按照率先想到的决定去做,从不考虑备选方案。”
  “所以家族在他那时候是最昌盛的。”
  “不,少爷。是损失最惨重的。”田福叔回答。
  高云鹏苦涩地笑笑,“这么说倒也没错。”他望着田福叔的眼睛,“田福叔,如果是您,您会怎么做?”
  “少爷,我只是外人,是不能参与家族事务的。很抱歉我无法给您答复,但我可以给您一些启发:学习你的父亲。”
  “学他不给自己留后路吗?”
  “不,学他遵从自己的内心。正如我说的,老爷是个率真的人,无论对与错,他从来没有后悔过。”
  “可是面对御三家的虎视眈眈,我们随时都会被吞并,我怎么能拿家族和族人的安危做赌注?”高云鹏很懊恼,“我永远无法成为我的父亲。”
  “您不必成为您的父亲,少爷。而且,灭亡在任何时代都是每天在发生的。”
  “猃族的未来,在哪里?”高云鹏喃喃道。
  田福叔也来到窗前,很明显,他也留意到那只风雨中的红翅鸰。藏在圆形镜片后的目光一直闪烁着,偶尔折射出结晶窗花的倩影,“红翅鸰每次浴水,都是在准备一场长途旅行。它们从暴雨中出发,积蓄的雨水降低了它们的飞行高度和速度,它们用这种强迫式的方法躲避闪电,之后,它们将越飞越轻。”
  “它们能穿越荒漠带来希望。”田福叔说道,“带给他们希望,而不是财富。”最后一句话是对高云鹏说的。
  雨势渐渐小了,路灯杆上的红翅鸰也察觉到了。现在正是起飞的最佳时机。红翅鸰张开近一米宽的翅膀,甩去多余的雨水。消失在高云鹏的视线中,雨水在窗户上滑落的轨迹很像泪痕,一滴滴渗入下方的凹槽中。
  桌上的传声海螺发出警报,高云鹏顺势拿起,是外城区的拓柯们传来的,代理当家,罗延机场那边出现状况,胡狼队已经先行。”
  “告诉中城与南城区的拓柯们马上支援罗延机场,我随后就到。”高云鹏冷静地下达命令。
  “看来,还是免不了一场恶战。”高云鹏对田福叔说道。
  田福叔抓起雨蓑给高云鹏披上,“少爷,此行要小心。”
  “放心吧,田福叔。我受到过精神的祝福。”高云鹏一边抓起冷刀和铣子炮,一边说道,“我会死的比我父亲的年纪晚。”
  高云鹏带上蓑帽,消失在风雨中,雕花的铁质大门轰然关上,大厅里只有田福叔一人。
  “可您说那只是迷信而已。”过了许久,田福叔望着摇曳的灯火幽幽地说道。
  2
  “琴美”号飞艇在颠簸的气流中艰难地保持着稳定,它张开左右两组稳定翼,狭长扁平的副翼搭配椭圆形的艇身,活像一只飞天的大海龟。在飞艇周围,空气中的电离子不安地碰撞着,浓墨般的黑云卷杂着高闪电流劈头盖脸地朝“琴美”号砸去,好在“琴美”号施加了防雷咒语,闪电撞击在“琴美”号上,瞬间被弹向别处。
  “琴美”号是隶属远东正腾商行的一艘中级载人商用飞艇,欧洲到神启中国的航线已经跑了百次。远东正腾是诫国的一家国际航空商行,主要负责跨国载人业务,所以飞艇上多半是诫国人。诫国人一眼就能看出来,男人喜欢留奇形怪状的胡子,而女人则喜欢穿筒过膝的袜子。
  47号舱,五位少年,其中两男两女正在玩“追捕泽欧”的纸牌游戏,而另一位戴眼镜的男孩则坐在靠窗的位置看书,他合上书本,望向漆黑的窗外,偶尔有闪电照亮云层。
  安妮觉得有点过意不去,她扭头说道,“志强大哥,你真的不跟我们一起玩吗?”
  “不了,谢谢你,安妮。我这人一玩游戏智商就不够用,还是这个更适合我。你们玩吧!”张志强微笑着回绝了安妮,说完举了举手上的书。
  “真是个书呆子。不玩算了。”李戚云咧嘴说道,顺势打乱手中的纸牌。
  “志强过来吧!大家一起玩的嘛,玩两把就会了。”陆子恒再次发出邀请。
  “是啊!过来吧。”薛莹也说道。
  听到薛莹也这么说,张志强知道没办法了,只能坐过去。他确实是对这类游戏不感兴趣,可能是出于从小独来独往的缘故,每次聚会上的游戏只要他参加,总会被并不复杂的游戏规则搞得晕头转向,久而久之就对这种聚会游戏产生了某种恐惧。担心会将自己的脱节暴露无遗。
  “行,那我就试两把吧!”张志强放下书,脱鞋坐在地毯上。安妮忙用脚轻踢了下李戚云,示意他腾个位置,李戚云只得往后挪了一步。
  “规则很简单啊!就是泽欧的牌在谁手里,天使能有能力检查一个人的职业,精神负责保护行商,如果最终行商活下来,就代表精神赢,如果死掉,泽欧赢。话不多说,开始吧!”李戚云挖了下鼻孔,开始发牌。
  正在李戚云宣布这局开始时,舱内所有灯光,包括台灯,走廊灯与浴室灯,都在同一时间熄灭,仿佛光源瞬间被黑暗吞噬了。舱内伸手不见五指,接着一声炸雷,安妮吓得尖叫起来。“爸爸!”薛莹意识到,父亲还在隔壁舱中。陆子恒第一时间起身,“我去!”他摸黑走向舱外。
  “可恶,谁抱我?”黑暗中李戚云骂道。
  “哎谁踩到我脚了?”薛莹也说道。
  “哦对不起!外面还在下雨,我去给子恒送伞。”张志强的声音。
  陆子恒掏出真红十字军配备的夜光管,墨绿色的柔光照亮前方一隅。走廊里连应急灯的光都消失了,本来荧光的门牌也变得无比黯淡。似乎有一只食光的怪物张开巨口,将所有光芒都吸走了。
  门是虚掩的,陆子恒不动声色地推开门,一股火药味扑鼻而来,是一支中级口径的单发式魔铳,真红十字军训练的经验告诉他。看来,刚才那声炸雷定是这支魔铳发出的。他抬脚进去,突然踩到一个椭圆形的物体。陆子恒用夜光棒照亮,是那只康复陀螺平躺在地上,环绕陀螺的光也消失了。
  陆子恒继续往里走,借着微弱的光,他看到地上躺着两个士兵。他们身穿军大衣,脚上是一双高筒皮靴,大盖檐的机车帽散在两侧,正中央是个六芒星的符号,与他们大衣上的臂章如出一辙。墨绿的灯光映得他们的脸如魔鬼般可怖,但好在陆子恒还能听到他们匀称的呼吸声。
  这间屋子似乎刚经历一场激烈的打斗,桌椅被蛮横地推倒在地,瓷器的碎片遍布各个角落。针织挂毯被烧灼出一个碗口般大小的洞,看来是魔铳留下的。窗户上的结晶玻璃被震出一条巨大的裂缝,此刻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仿佛是滞留在窗户上的蒸汽。而旁边,连穗的波斯窗帘一角拖在地上,而另一侧也摇摇欲坠。
  他已经不在这儿了。陆子恒立刻撤了出去。
  甲板前端,面对漆黑的云海,伫立着一个中年男人。他背对陆子恒,黑色夹杂些灰色的头发逆风飞扬,全身散发着薄薄的微光,连落在身上的雨水都留下淡淡的白色轨迹。他对身后的陆子恒说道,“不错嘛!多元人。居然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找到我!“声音低沉却又十分清晰。
  “您是怎么知道我是多元人的?“陆子恒问道。
  对方依旧没有回头,“多元人的精神能量是普通人的好几倍,还有那个小丫头,也是个多元人。居然能同时碰上两个多元人,呵!真是没想到。”听声音,对方似乎很惊讶,陆子恒也是,他也是刚知道安妮也是个多元人。“但即使你俩拥有更强的精神力,但最有潜力是成为精神的却不是你们两个。”
  “什么?”
  “而是他。“对方话音刚落,陆子恒听到门推开的声音。张志强打着雨伞走上来,”子恒你原来在这里,薛伯父也在啊?“
  “不要过来!“陆子恒低声喝道。
  但已经太晚了,男人转过身来,他的双瞳闪现着诡异的光,眼中金色与红色如两条交欢的鱼般互相旋转融合,形成一支缤纷多彩的万花筒。陆子恒仿佛坠入一个华丽的深渊,四壁全是抽象的图案与色彩。等他回过神来,已僵在那里动弹不得。同样的僵住的还有一旁举着伞的张志强。
  “这是精神压制。我控制了你们的行动,毕竟你们还只是孩子。我不想把你们也卷入这场纷争中。很快增援的跑山人就会到达,如果我不对你们施加控制,你们一定会被他们怀疑的。所以,很抱歉。”
  中年男人望着铅色的天空,前方的云雾里似乎隐隐透着一道亮光。“商艇马上就要到罗延海关了,那些跑山人早就断定这艘商艇上有泽欧,所以召唤墓云控制现场。不过这种雕虫小技是不是太轻视我了?”
  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像打火机一样的东西,轻轻点燃,一道锥状的光柱直射天空,冲破了无边的云层。男人挥舞那道光柱如挥舞一支手电筒般轻松,三两下的工夫,笼罩”琴美”号的乌云就消散了。
  男人合上打火机,重新放入上衣口袋。”只有最强大的精神,才能操纵光这一神的介质。而最顶级的精神,他们甚至能折断阳光。“
  ”再见,孩子们。谢谢你们这几天的照顾。“男人消失在无边的夜色中。
  商艇尾部,身穿灰色葛鹿皮大衣,灰黑相间头发的男人放下手中拎着的一只棕色皮箱,蹲下打开皮箱。这时,身后一个轻柔的声音唤住了他。
  “你又要走了吗?就像上次那样,一声不吭。”
  男人停滞了两秒,重新扣上箱子,回过头去,晴朗的夜空下站着一个修长的影子。此时皓月从东方的云雾中钻出,照亮了身穿棕色呢子长风衣的薛莹。
  两人来到一把长椅前坐下,男人拿出贴在上衣口袋里的打火机,轻轻打开,无数轻盈的光束从里面飞出,甲板再次变得灯火通明,一瞬间,男人归还了“琴美”号被夺走的光。
  “上次走时,你才12岁,如今都这么大了?”男人率先开口。
  “是啊!你已经7年没回去看我和妈妈了。”薛莹平静地说道。
  “呃……”男人一时有点语塞,他双手捏了把裤子两侧,竟显得拘束起来,此刻坐在薛莹面前的他如同一个正要跟心仪女孩告白的小男生,刚才的沉稳与冷静荡然无存,他搪塞地说道,“咱们走走吧!”
  两人漫步在商艇尾部的甲板上,“你妈她,还好吗?”男人问。
  “嗯嗯。”薛莹只是点头。
  “知道吗?你母亲是个很特别的人。”男人望着前方,似乎是在自言自语,“你越来越像她了,尤其是那双眼睛。”
  薛莹没有说话。
  “天哪,我在说什么?我做梦也想不到有一天能再见到你,莹莹。”男人似乎有点懊恼,“我私底下不断练习见到你要说的话,没想到真见了面,一句都想不起来了。谢谢你,莹莹,谢谢你救我。”
  “没关系。”薛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只是感觉,如今与父亲隔膜得太久了,面前站着的,似乎是个陌生人。
  远处传来皮靴敲打甲板的声音,看来增援的跑山人赶到了,男人的语速也变得快起来,“莹莹,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可能觉得爸爸变了,但这才是爸爸的真实样子。爸爸是个秘密泽欧,前往各个时代执行任务,没有哪个时代,哪个国家会承认爸爸的合法身份。一旦到了罗延海关,爸爸就会被抓住的。但莹莹,你要记住,爸爸不是个坏人!”
  男人从皮箱里拿出一只木雕小鸟,就是上次李戚云摸到的那只。男人将小鸟放置在甲板上,小鸟逐渐变成一只七八米宽的火烈鸟,男人骑了上去,“莹莹,爸爸一定会回去找你和妈妈的。我发誓!”
  木偶大鸟扇动翅膀,甲板上卷起一阵狂风,大鸟消失在月亮与云层的交融处,薛莹久久地伫立在那里,凝视着巨鸟消失的天空。
  “爸爸。”她喃喃道。
  3
  “欢迎来到神启中国。”
  “琴美”号穿过云层后,悬在一个拱形建筑的下方。从远处看,这栋高耸入云的大厦很像一座拱桥,两座狼牙状的高塔左右对称,正中央是一个悬空的金色六芒星。两条石刻的巨龙盘踞在两侧大厦上,在夜空下泛着星星点点的光,那些光如鱼群般有节奏地游动着。李戚云等人与其他到站的乘客按照乘务人员的指示来到甲板上,顶部六芒星散下一道柔和的银光,将众人吸入其中。他们来到一个金色的大厅,在他们脚下是一块银色的圆形地板,散发着寒光,如一轮冰冷的玉盘,与周围金碧辉煌的大厅形成冷暖两种色调。面前站着两位身穿白色制服,手持魔铳的跑山人,齐声向他们喊道。
  在他们后方是一面巨大的落地窗,李戚云几人来到窗前,今夜皎白的月光照亮了下方静静流淌的奥美河,银带般的大河在大地上形成一个“弓”字,直到视野尽头的黑暗中。这条河是神启中国与奥斯国的分界线,以河为界,南北岸呈现两种截然相反的景致。左岸龙骨般的经直道横亘在辽阔大地上,高低交错的大厦如巨龙的牙床。而右岸则是大片起伏的黑色山脉,高塔和城堡顶端的孤光闪烁。偶尔传来凄厉的狼嚎,传到牙璋大厦这边已溃散殆尽。黑色包裹下的金银色,这便是神启时代的中心之国留给他们的第一印象,如今他们身处神启中国边境——罗延,一座毗邻奥斯国的小城市。陆子恒走到正对落地窗的前台问询。那位头发挽成发髻,身着银色衬衣的前台小姐礼貌地告诉他,“游客入境与离开神启时代去牙璋大厦左厦登记,异时代移民则去右厦办理手续。”
  陆子恒他们一行人前往左边的大楼,而另一部分与他们同站下艇的老人则去往右方。外面传来发动机的轰鸣声,“琴美号”罗延站停靠结束。薛莹隔着窗户最后看了一眼“琴美”号,眼神中流露出一丝不舍,但谁都没留意。他们沿发光的自动斜梯一路往下,与金银相间的六芒星接待大厅相比,这边的办事处要朴素不少,天花板多半是蓝色的,墙壁则是羽白色,充斥着一种简约风。
  他们最后到了左厦中层的业务办理厅,这里也有一面落地窗,不过相比六芒星大厅,已缩小了很多,这次能从窗外看到地面了。陆子恒踯躅,众人发现他有点异样,停了下来。他来到窗前,月光映得他的脸一片惨白,透过玻璃反射,李戚云从那张脸上读出了纠结。
  “我想跟你们商量一件事,”陆子恒终于开口道,他转过身来面向大家,“现在正是回缇时代的好时机,你们先回去吧!我在这边还有些事要做。”
  “你不跟我们一起回去吗?”薛莹率先开口道。
  陆子恒面露难色,似乎在忖度着什么,“实不相瞒,我来这边主要是执行任务的,这是机密,我不想让你们也牵连其中。所以,我们还是在这里分手比较好。”
  “任务!又是任务!”薛莹积蓄已久的感情终于爆发了,声音不觉间高了几分,“我们都是朋友,不是说好来这边要团结互助的吗?总是一副我有任务在身不能告诉你都是为你好的样子,为什么就是不能坦诚相待呢!”
  后一句话并不是对陆子恒说的,没人能理解薛莹此刻的心情。隔了7年终于有机会与父亲见面了,然而他们真正见面的时间却不到一刻钟。
  “对不起。”陆子恒轻声说道。
  薛莹拂了下眼角,连连说道,“不不,应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是我太任性了,没有考虑他人的感受。”
  这时,张志强插嘴道,“子恒,我觉得薛莹说的有道理。咱们来之前说好互相帮助,现在你有事,我们却要先离开,也有点说不过去啊!机密我们能理解,但我想有些事我们还是能帮上忙的吧?”
  “对啊陆子恒大哥!”安妮也帮腔道,“你帮了我和但丁这么大的忙,没有你我们现在还被扣在不列颠尼亚啃松子饼呢!现在你需要帮助,正是我们回报你的时候啊!是吧,但丁。”
  又想道德绑架我?李戚云心想,但话到嘴边就变成,“我这人不喜欢欠别人人情,尤其是讨厌的人,既然你帮了我,我必须还你!”
  最终,陆子恒点点头,用坚毅的眼神望着其他人,“谢谢你们,我们大家都是朋友,我也不愿令各位感到见外,那我们就一起去罗延吧。不过大家要向我保证,一旦有危险,你们一定要率先撤离。如果是因为我致使你们受了伤,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的。”
  “好,我们答应你就是。”薛莹望着他,脸上浮现出笑容。
  “谁是你朋友?真会自作多情!也就这些好哄的笨蛋被你骗得团团转,本少爷可不会……”李戚云自言自语道,话还没说完,身边的薛莹用胳膊肘撞了他一下。
  他们在入境柜台前排起队,三排长长的队伍一直延伸到大厅另一端,看来有很多人从这里入境。李戚云瞄见身穿蓝白条纹衬衣的文职跑山人正依次为每个乘客办理入境手续。他们每打开身后长柜子的一个抽屉,就有人凭空消失。李戚云莫名觉得那柜子有点眼熟,便问排在身后的张志强——李戚云以尊重老大为由,强插在张志强前面,完全无视后者脸上写满的不情愿。
  “很像是中药店抓药材的柜子,我记得,好像叫百子柜或药斗吧?”张志强隔着眼镜揉揉眼。
  “嘿!不错嘛!不愧是我们的活体小词典,看来读那么多书还是有用的。”李戚云感到很满意,手贱伸过去摸张志强的头,后者嫌弃地推开他。
  终于轮到他们了,“您好,请出示您的证件。”陆子恒来到人前,把大家的证件收来递交过去,“请问您几位都是前往罗延是吗?”对方再一次问询。
  “是的。”陆子恒回答。
  “请原谅我再一次确认。只是最近罗延市治安不太好,出现了暴动和帮派斗争,近来即使是行商和精神也不愿前往那里。”
  “为什么?”李戚云率先问道。
  对方推了把金丝眼镜,“具体不太清楚,不过听说是那边猃族的内部问题,那些猃族人就是好内斗,十年前就出过事,听说还死了个异时代的女人。”
  “那执法的跑山人不去那边干涉吗?”陆子恒问道。
  “这都是猃族的族内矛盾,跑山人也没法干涉。毕竟种族自治嘛!万一被扣上种族歧视的帽子就不好了,再说猃族人本来就不讲理。”他似乎意识到说的有些多了,忙说道,“祝你们平安。”
  “谢谢。”薛莹回答。
  这位戴金丝眼镜的文职跑山人拿出一本备忘单,在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什么,写完后把单子撕下来递给众人。这张备忘单介乎纸片与卡片之间,有着超乎想象的韧度,李戚云觉得像极了小时候去诊所看病医生给病人开的药单。
  “这是各位的车票,请妥善保管。”
  “在哪坐车啊?”李戚云问道。
  “这里能直接通往经直道,罗延距这里很近,大概两分钟就到了。”文职跑山人站起,走向百子柜,拉开最顶层的一个抽屉,李戚云瞥见顶曾一排标签都是红色,而下面的则是黑色。贴在柜前的不是药材名,而是一个个地名,而跑山人拉开的那个则用更加醒目的红色标识出“罗延”两个大字。
  抽屉被拉开的瞬间生出一股强大的吸力,众人被这股力量吸入其中。他们此刻身处一片金色光芒中,这道光载着他们飞向远方。安妮朝两侧望去,大片农田与低矮的瓦房被瞬间抛到脑后,路灯杆上闪烁的光芒,星星点点汇成一条涓涓细流,仿佛游荡着无数发光的萤火虫。而他们前方和后方,则是一片漆黑,这道光从黑暗驶向另一处黑暗。
  两分钟后,罗延市站了。他们身处一个广阔的圆形广场,一座鸟窝状的青铜建筑浮在他们头顶,三根粗细不一的圆柱管道从中穿叉而过,伸向远方,这让李戚云想起古时候的长城,很像长城的一个烽火台。椭圆形的建筑底座不时泄下细碎的光斑,这正是乘客传送到地面的坐标,这一站只有他们五个下站,张志强忘不了下站时旁边乘客看他们的眼神,仿佛是永诀。在他们正前方是一扇巨大的拱门,顶端似乎刻有什么字,当他们从门穿过后,忽然感觉到一股凉意袭遍全身,似乎这道门是一道无形的阻隔,将寒冷、病菌隔离在门外,门内永远保持恒温。李戚云深吸一口气,搓搓裸露的胳膊,悄悄把卷起的袖子放下。他抬起头,终于看清门顶端的大字,“罗延”,周围有骨头与匕首的装饰。
  “看来我们正式到达罗延了。”陆子恒说道。
  “接下来我们该去哪?”张志强搓搓手,将双手放在两边袖子里,活像个穷酸的秀才。李戚云鄙夷地看了他一眼。
  “咱们先找个旅店住下吧!在海关那边的时候我用通讯烟斗查了一下,五百米处就有几家旅馆。”陆子恒也留意到女孩们的寒冷,他脱下外套给薛莹披上,薛莹执意不肯,但最后还是拗不过他。陆子恒又从背包里拿出一副手套递给安妮,安妮说了声谢谢赶紧戴上。
  众人拿起行李往前走,越往城区,越觉得寒冷。崎岖的人行道两旁那些矗立的路灯忽明忽暗地闪烁着,衬得他们的影子也在影影绰绰地晃动。两侧低矮的楼房堙没在黑暗中,偶有反光的广告牌,仿佛默默燃烧的磷火。头顶的孤星发出微弱的冷光。远处传来两声凄厉的狼嚎,李戚云悄悄地打了个哆嗦。
  “大家再坚持下,马上就到了。”领队的陆子恒鼓励道。
  旁边的灌木丛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声,耳尖的陆子恒听到后立刻停下脚步。他示意大家别出声,悄悄放下背着的行囊,握紧了格温内尔的剑柄。
  一条灰黑色的大狗从灌木从中扑出,跃到路中央,安妮和薛莹都失声尖叫起来。这条半狼半狗的动物有头小熊大小,惨淡的路灯下依稀能看到它粗短的前爪上有六个脚趾。它双耳后竖,瞳孔闪烁着幽幽的绿光,倒映出对面如弓在弦的陆子恒。陆子恒此刻如同一头雄狮,双方都在伺机等待机会。忽然,大狗伸直脖子仰天长啸,月光下的狼嚎显得更加渗人。
  “它在呼唤同伴!”陆子恒明白了,喊道,“李戚云。”
  “明白了。”李戚云抽出魔铳,来到队伍尾部。身后也传来呜咽声,四匹绿眼眸的巨狼从黑暗中走出,从各个方向将众人围起来。李陆二人一前一后,保护着中央的薛莹他们。张志强看在眼里,觉得很不是滋味。自己也是个男人,如今却要像个小姑娘一样被人保护。
  巨狼慢慢朝他们逼近,但哪一条都没有轻举妄动。看的出,挡住陆子恒的那条是狼王,它号令其他巨狼。陆子恒缓缓抽出格温内尔,横在前方。正在这时,格温内尔突然溢出深蓝色的光席卷四周。光芒所到处,胡狼纷纷四散逃离,但还是远距离盯着他们。
  “这是?”陆子恒疑惑地望着发光的剑刃,“我知道了,女王说过这把剑能震慑胡狼和幽灵。”
  远处突然传来哨声,巨狼像接到什么信号般突然撤离,狼王带领手下消失在黑暗的田野中。李戚云长舒一口气,放下了举着的魔铳。
  “都站住,交出武器,不许动。”前方一道光刺得他们睁不开眼,一个身披大衣,骑在高头大马的身影逆光朝他们走来。身后跟着一群手持武器的士兵。
  “是执法的跑山人吗?”李戚云悄悄问陆子恒。
  “你忘啦?那个公务人说罗延是没有跑山人的,我们先看看再说,先不要轻举妄动。”陆子恒说道。
  陆子恒和李戚云他们站直身体,举起双手,但谁都没扔掉手中的武器。直到那个骑马的人走近,他绕着他们走了三圈,问道:“你们是御三家的人吗?滚回去告诉你的主子,猃族人不会乖乖任他摆布的。”
  李戚云突然觉得这口音莫名耳熟,抬起头对马上那个高大的身影说道,“喂?你是高云鹏吗?”
  这次轮到对方诧异了,他从马上跃下,仔细打量着李戚云的脸,诧异地说道,“是你?李戚云。你怎么会在这里?”
  “白痴,还不快把灯关了。晃得我眼都快睁不开了。”李戚云骂道。
  4
  清晨,高文庄园笼罩在一片稀薄的水雾中,仿佛被蒙上一张绵白的纱绢。窗外金色的糖枫叶上露珠滚滚,如枫叶渗下的汗珠,汇在一起打在青草上,落入池塘中。昨夜风雨留下的痕迹还未消散,雨后的泥土很松软,偶有洼地泥泞,小水沟里映着清晨鱼肚白的天空,几只野兔在林间逃窜,后面两条斑点白的细猎狗紧锣密鼓地追捕着。
  李戚云打开窗,肆无忌惮地呼吸着初秋微凉的空气。色彩在他面前形成一种彩虹般的搭配:窗外红色与金色相间的糖枫林像一道温和的波浪,与后方大片的绿松林紧紧相拥,松林后是高耸入云的罗延山,青黑色的山脊显得很贫瘠,索性找来大片云雾遮挡,顶端长年不化的积雪在清晨的阳光下泛着淡淡的蓝。
  李戚云洗漱完毕,来到大厅中,其他人都已在这儿了。高云鹏和张志强似乎在谈论什么事,李戚云走上前跟他打招呼,“早!”其他人也聚拢过来。充当介绍人这一任务落在李戚云身上,他轻咳两声,煞有其事地挥挥手,仿佛自己才是这座庄园的主人,“我来给大家介绍一下,这位帅哥是高云鹏,也是咱们燕大的,跟我一个专业,也是文学系的,我室友。”
  说罢,他手伸向张志强,“这是我高中同学,他来过咱们寝室,我想你们见过面。”
  “嗯,你不在学校的那个月,他来找过你。”高云鹏说道。
  “这位呢!是陆子恒。”介绍陆子恒时,李戚云踌躇了下,最后用了“位”而不是“个”,“在学生会待过,现在好像在哈佛燕京社。我们几个,高中都是一所学校的,他是我们高中的校草。”
  “陆子恒,量子物理应用专业,很高兴认识你。”陆子恒伸出手去。
  “高云鹏,文学专业。”高云鹏直视陆子恒的眼睛,两人礼仪性地握手,完全无视了身边喋喋不休的李戚云。恍惚间,李戚云有种奇怪的错觉,这两人仿佛是政府官员进行正式会晤,代表双方礼节性地握手。
  李戚云只能苦着脸继续,他没了刚才的激情,语气也变得味如嚼蜡,“这是安妮.霍普斯,我的一个朋友,燕大留学生。这位是薛莹,学传媒的。”
  薛莹与高云鹏的见面,倒是令李戚云眼前一亮。薛莹礼貌地伸出手,露出她长期采访练就的职业笑容,“你好,我叫薛莹,是咱们学校记者团的。”对面的高云鹏怔了下,才接过薛莹伸过来的手,“你,你好!”他呆呆地看着薛莹,甚至忘了松手。
  “行了,松开吧!”李戚云打破沉默。
  高云鹏如梦初醒般松开手,连连说道,“不好意思。”悄悄在外套上摩挲着。
  众人在餐桌前坐下,每个人面前都放着一套刀具,眼前摆满了各种没见过的食物:奥斯蓟沙拉,炖鸡、蛋奶酥和罗延酱肉饼。过了会,管家田福叔端着一个银色的托盘走过来,上面倒扣着一个金色的食物罩。他将托盘放在众人中央,之后欠身退下。
  高云鹏留意到其他人脸上的疑惑,忙解释道,“真是不好意思,我们猃族把早餐作为一天的正餐,这跟智人的饮食习惯略有不同。而且罗延紧邻奥斯国,所以无论是饮食习惯和餐具使用上都受到他们的影响。”
  “没关系,正所谓‘身在罗蒂西亚,就要像罗蒂西亚人一样思考。’我们入乡随俗就好了。”陆子恒用从米勒博士那里学到的话回答。
  “那位老伯不坐下吃点吗?”李戚云咽下口中的蛋奶酥,含糊不清地说道,嘴边都是奶酪。旁边的安妮递给他一张纸巾,李戚云顺手擦擦嘴。
  “你是指田福叔吗?他不吃东西的。”高云鹏回答,“田福叔是罗延山守夜人,他在这块土地已经生活几千年了,早在我们猃族祖先迁到这里之前,他就在这里,与山同寿,只要罗延山还存在,就能一直活下去,他不吃食物,只喝水。”
  “原来是这样。”张志强轻声说道。
  “大家来尝尝这道菜,是我们罗延最有名的菜——麻辣单角龙肉。”高云鹏揭开正中央的盖子,呈现在众人面前是切成薄片的肉,肉烤的金黄,红绿的辣椒点缀其中。周围装点着单笋,野菜等山味。李戚云用小刀扎了片放入口中,果然酥脆多汁。其他人也开始动筷子。
  “单角龙的肉可是这世间一大美味啊!”高云鹏看到大家很满意这道菜,欣慰地说道。
  一直在小口吃沙拉的薛莹抬起头,望着高云鹏,认真地问道,“这些单角龙是不是就是常用于载具的那种?”
  “没错。”高云鹏没明白薛莹的意思。
  薛莹继续说道,“我们在西欧那边,也见过单角龙,它们多半用于交通运输。说实话,单角龙即使在经济发达的欧洲都属于比较昂贵的畜牧,可在罗延,却将单角龙作为食物。从我的观察来看,罗延跟欧洲那些城市在经济水平上有不小的差距,这样做未免有点焚琴煮鹤了。”
  餐桌顿时陷入安静,薛莹是学传媒的,又在时代周报实习,职业习惯让她说起话来总有种记者的咄咄逼人,难免让人觉得不舒服。李戚云偷偷瞄了高云鹏一眼,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面容十分严峻。
  “老实吃东西吧!哪那么多话?”李戚云悄悄对薛莹说道。
  “没关系,薛莹说得很对。”高云鹏起身,来到窗前,“你们看罗延山。”
  众人朝罗延山望去,清晨大片的云雾已消散,露出光秃秃的山脊。
  “大概是十年前,罗延山被勘测出含有大量的铉矿——一种能释放大量能量的矿石。后来,以御三家为首的冶金商行就把罗延山承包了,开始没日没夜地挖矿。他们把那些矿石出口到不列颠尼亚。罗延山被承包后,原本靠山吃山的猃族人就失业了,连带那些负责耕作的单角龙。罗延山地势比较崎岖,所以大型的炼金机械根本施展不开,单角龙是最好的农业工具。可如今农民没了田,迫于生计只能把单角龙卖掉。但这也不是长久之计,后来不少年轻人偷渡到奥斯国打工。说到这里,我就一肚子气。”高云鹏灌了口烈酒,继续说道,“原本罗延山也是山清水秀的地方,盛产奥古菌和红油果。可现在呢?没日没夜地挖矿都快把罗延山掏空了,你看如今的罗延山水土流失成什么样了?”
  “跑山人不管吗?”陆子恒问道。
  “哼!他们才不管呢!巴不得我们早点灭亡,那些智人都是些忘恩负义的主。兽人,鲛人还有些其他种族,都瞧不起智人。你们这些异时代的‘新智人’还好点,至于本时代的智人,他们简直不是东西。”
  “为什么?”
  “追根溯源,得从觉醒时期说起,那时候刚刚经历了第一次魔法运动,这个世界的权柄从方士、祭司这些神职人员转移到大督主,大军阀手里。但世界依旧一片混沌,后来智人联合其他种族,为了争取独立,发起了第二次魔法运动,推翻了那些军阀,那次浪潮中,很多国家都废黜专制,实行民主制。接下来就是智人的时代了。”
  “但令其他种族没想到的是,智人掌权后推出一项教育隔离方针,美其名曰为了维持各种族间的文化纯粹,实则是垄断万年来的精神文明成果。如今这个时代,冷兵器的高光早已远去,哪个种族掌握知识、魔法、咒术这些,产生的精神数量越多,综合实力就越强盛。他们只是怕权力再次被夺走罢了,于是想出这个办法一劳永逸。后来为了应对民间舆论,推出‘种族平等自治’的谎言来安抚外族。然而最根本的平等——教育平等,已被他们垄断了。”
  高云鹏继续说道,“在罗延,一个猃族家庭的孩子只能去猃族人办的学校上学。即使你有钱,也不能去接受智人的教育(当然法律是这么规定的)。猃族学校的师资力量根本没法与那些大型的智人学校比,何况他们还采取一些其他手段来打压猃族学校。跑山人教育社那边会象征性地给你一部分拨款,可是这些拨款除了能买一批新的炼金钢笔外,连校舍翻新都做不到。连我小时候上的罗延第二中学,也在两年前跟第一中学合并了。可现在的一中还没有十年前的三中规模大。很多穷苦孩子只能辍学打工,因为缺乏教育,只能从事最低等的行业,甚至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这样一来,智人对猃族的印象就更恶劣了。”
  “他们会以平等的名义,用温和的手段将某个种族彻底抹去,以证明灭亡是这个种族自身的原因。”高云鹏缓缓地说道。
  餐桌前陷入死一般的寂静,众人一直在倾听,谁也没有说话。一只红翅翎落在窗棂上欢快地叫着,大厅里只能听见安妮小口咽汤的声音。还是高云鹏打破了沉默,“猃族有句老话叫,‘餐桌上的小事,餐桌下的战事’。猃族人一般不在餐桌前谈论大事,这样只会把大家都弄得没胃口。你们几个刚来罗延,还没来得及四处转转,就由我来尽一下地主之谊吧!”
  5
  “你们来的可真巧,刚好赶上了猃族一年一度的封饕日,在我们的神话中,那不斯的野蛮神奥斯与温柔女神平月**,诞生了猃族。所以每个猃族人体内寄宿着奥斯半魂和平月半魂,奥斯半魂主掌着野蛮、兽性与杀戮,平月半魂主掌和平、美德与理性,正是在双魂维持阴阳平衡的状态下,每个猃族人才能变得更好。封饕日是抑制体内奥斯魂,祭奠平月魂的日子。在这一天,所有的猃族人禁止杀生,斗殴和吃荤。”七匹胡狼拉着青铜色的六轮炼金车,在萧索的大道上疾驶。道路两旁,偶有身穿丝绸白衣的猃族人焚香祭奠他们逝去的亲人。高云鹏一边驾车,一边跟车里的朋友讲解。
  “所以你们都选择在这天祭祖是吗?”李戚云问道。
  高云鹏目视前方,“我们祭祖有单独节日,这一天更多是戒食,也有一些人选择今天祭奠亲人,但不是正式的。”
  胡狼车出了人口密集的闹市区,道路两旁生长着茂密的构树,再远处是种植着剑麦的金色原野。田野上方悬在半空的经直道像一条加粗的上划线,与地平线达成某种默契的平行,一路笔直伸向远方。金银灰三色通道在正午的日光下熠熠生光。这时,李戚云问道:“我早就想问了,那个什么道,究竟是什么啊?”
  “你是指经直道吗?”高云鹏回答,“那算是神启中国的创举了。神启中国又叫药理国,按照中医‘道法自然’的思想,神启中国把辽远的国土看做是一个人,根据人体十四经络,建设了十二条纵贯南北的经直道,而在东西方向上则有两条特殊直道。这么一来,神启中国几乎所有的城市都像穴道般被经直道串联起来,就这样建立了覆盖全国的交通与信息网络。经直道分为三部分,人道,物道和信息道。最顶端那条金色的信息道,是经直道最重要的部分,甚至能实现信息的瞬时传输。人道和物道,虽然不如信息道快,但也是领先世界的。经直道的上通下达,在世界上都是出了名的,比不列颠尼亚的飞线还要快。现在经直道已经是神启中国的一大特色,甚至援助其他国家建立这种经络网。”
  “原来是这样。”李戚云终于理解在海关,文职跑山人身后的柜子为什么像药斗了。
  “如果按照国家‘穴道’地图分布,罗延位于太溪穴上。基本算是足穴末端了,经直道是我们最主要的交通方式,但猃族人恋家,很少出远门,所以罗延站都快废了。客观来讲,罗延经济落后不是没道理的,再加上民风剽悍,那些文绉绉的智人才不愿来呢!”高云鹏说到最后居然自嘲起来。
  炼金车在罗延山脚下猃族祠堂前停下,众人下车,遥望眼前这座釜状的建筑,它通体深绿色,由青铜铸造,碗状的楼阁外檐是一圈扇形的天台。基座下方有三根弯曲的青铜柱支撑,防止地上湿气沾染祠堂。旁边是个小村落。薛莹望见西边的一跺草堆前,有两个猃族小孩在打架。她第一次见猃族小孩,大概七八岁的样子,但明显比同龄智人的体格要大。他们的耳朵比较尖,颧骨也比智人突出,没有穿鞋,手背上和脚背上覆盖着棕色的毛发,最瞩目的是身后拖着一条灰色的尾巴。草垛那里尘土飞扬,李戚云惊叹猃族的战斗力。过了会,一个看似他们母亲的中年猃族妇女走过去将二人拎开。这个妇女跟小孩最大的差别在于,她身后没有尾巴。因为距离近,他们能听到母子的对话。
  “为什么打哥哥?”
  “他叫我狗杂种。”个小一点的不服气地说道。
  “你这孩子,居然敢叫弟弟狗杂种,看我不打死你。”
  高云鹏面向大家解释,“在罗延,‘狗杂种’是骂一个猃族人最恶毒的话。奥斯国的那群兽人喜欢这么骂我们,一来二去,我们的小孩也学坏了。罗延位于神启中国边境,毗邻奥斯国。那里生活着很多兽人,所以生活上也会有很多交集。但那些兽人打心里是瞧不起我们的,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天空人瞧不起智人,智人瞧不起兽人,兽人又瞧不起半兽人。我们处在鄙视链的最低端。智人觉得我们不算真正的人,而兽人又认为我们是他们的叛徒,我们算是这个社会最边缘的群体之一。有时候,我就在想,其实我们每个人都像狗一样活着,区别无外乎有主人的就是家狗,而我们没主人的,就是野狗。”
  听到高云鹏说这句话,李戚云内心像是被什么刺了一下,是啊!像狗一样活着,咬牙切齿地活着。
  他们进入祠堂,圆形的大厅四周有无数盏台,每个盏台前都点着蜡烛,中央拜访着一个乳白色犬牙状碑,每个碑上都刻着名字和生平事迹。旁边是一幅动态油画肖像。这里陈列着猃族历代的大家长,据高云鹏解释,猃族人死后就会化为骨石,他们称之为“玉骨”,既是他们的骨灰,也是他们的灵柩。这里供奉着猃族历来的大家长和宗族长。陆子恒望见西北角跳动的烛火中有几个影子攒动。他们走过去后才发现是一个裹着灰色头巾的妇女,身边带着一对童男童女,两个儿童比外面的小猃族要年幼,大概只有五六岁。高云鹏率先打招呼,“堂婶,您来得这么早啊?还有平平和安安,我们好久没见了。”他蹲下去抚摸两个小孩的脖颈。
  女人说话前先整理了下头巾,“这不云鹏吗?听说你现在是代理家长了?唉,这么算下,高青也走三个月了。”
  众人望着面前的盏台,白色的犬牙上刻着“霍卓青”这个名字,下面是生卒年月。当看到旁边的活油画时,陆子恒的心猛抽搐了下:那是在长安执行任务时杀死的半兽人“蒙兰”。
  好在其他人并没注意到陆子恒的表情,那位妇女很热心,邀请大家去她家里坐会。众人没有推辞,离开祠堂,前往西边的一座古老庭院。这座院子似乎经历了百年风雨,比周遭建筑更雄伟大气,但相比高文庄园还是逊色不少。灵堂前,陆子恒再次见到墙上那个冲他们笑的人,他虽然长相凶恶,但笑起来还挺憨厚的。
  高云鹏将手放在跪地添香火的妇女肩上,“堂婶,堂叔的事节哀顺变。”
  “没事。”妇女抹了把眼角,“毕竟他干这行这么多年,我也早就做好心理准备了。只是,我还以为他能等到平平安安长大呢!虽然高青这人脾气爆还倔强,但还是个好父亲。俩孩子可怜呐!”
  众人退出祠堂,坐在外面的庭院中,高云鹏从口袋中掏出一个烟斗点上,慢慢吸了一口,喷出的烟雾幻化成了罗延山。他开口道,“她的丈夫高青,是猃族的上一任大家长。我们高家其实原性霍卓,从我爷爷那辈亲智人,改姓高。”
  “想必你们也看到了,罗延经济落后,外加猃族是边缘群体,很难在这个世界上生存下去。北方的兽人,魔法革命后,他们仰仗着强大的身体机能和能通兽言,搞养殖,挖矿,很快富裕起来。其中最有势力的三派车迟、崔文和奉天三家,成立了商行,被我们称为‘御三家’。他们靠承包智人的大型工程赚了很多钱,最后联合起来承包了罗延山的矿产开发。失业的猃族人,没办法只能去兽人的厂里做包身工。那简直是非人的待遇,工资只有兽人的三分之一,却干着累好几倍的活。什么脏活累活,危险的活,都让猃族去干。好多猃族人直接死在岗位上,因为是包身制,家庭也落不上几个赔偿。所以要想活下去,猃族人必须团结起来。后来我们找到了一个只有我们能干的工作——”说道这里,他直视着陆子恒,“走私共生蕨。”
  “起先,潘找智人接这个活,智人担心被抓就不敢接。而兽人方面,因为他们无法通过修改,也没接受。最后是我父亲那一代,他们接了这个工作。其实当时他们也没想太多,只是不接的话就活不下去了。横亘在时代间的修改法则,对猃族也同样是致命的,一旦失败就会灰飞烟灭。我父亲他们,组成敢死队,用身体和生命去试验如何通过,很多人为此落下终身残疾,甚至丢掉性命。后来随着轴心时代基因技术发展,波尔的对应原理发挥作用,我父亲那一辈开始摸索到通过‘修改’的诀窍,现在就容易的多了。”
  “我父亲他们靠走私共生蕨赚了一大笔钱,复兴了猃族。但十年前一次暴乱,兽人眼红共生蕨的利益,两族开战,我父亲在那次战役中牺牲了。然后我堂叔掌管家族,直到几个月前,堂叔被tcsd抓到了。”
  之后又是沉默。
  高云鹏翻了个身,背靠在栏杆上,“我其实并没有恨tcsd的意思,说实话我们这个确实是违法的,而且十分危险。但这是我们活下去的最后一根稻草,而他们打击走私,也是工作。所以,这是生意上的事,不涉及私人恩怨。”
  陆子恒明白,高云鹏这句话是对他说的。看来他早就知道自己是tcsd的人了,说实话,凭借他代理家长的身份,要想拿下自己简直轻而易举。可他并没有这样做。
  “原来大家都是在努力地活着啊!”李戚云说了句话,表情无喜无悲。
  “是啊!活着就得拼劲全力。大家都是朋友,我也不想对你们隐瞒什么。戚云,可能这学期过后,我就不回去上学了。将正式接管家族生意,成为下一任大家长。”
  “诶?为什么?”李戚云问道。
  高云鹏苦笑了下,“随着自由时代的来临,我们猃族也能去其他时代上学,接受教育,这样我们猃族也就有机会成为一名精神了。从我爷爷起,就意识到精神在种族中的作用,他们是种族前进的灯塔。可在神启时代教育隔离制度下,猃族根本没机会!后来,我父亲他们学会了一项能力,那就是弱化自己的奥斯半魂,强化平月半魂,这样让我们更像智人,便于通过修改。你看!跟我一学年也没发现我是个半兽人吧?
  可随着我堂叔的死,猃族的势力再次衰微。御三家如今虎视眈眈,它们早就准备好将我们吞并。如今他们也意识到走私共生蕨有巨大暴利,怎么能容忍被猃族人垄断呢!他们可以将工作下放给雇佣的智人或半兽人,自己只管抽成。但是,只要我活着,就不会容忍他们夺走猃族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你真的要一辈子从事这个吗?”薛莹问道。
  高云鹏愣了下,随即答道,“说实话,我是想好好读书的,成为一名精神,多风光啊!”他的双瞳中闪烁着憧憬,仿佛那些画面已在眼前,“我是猃族公认最接近智人的半兽人,家族把我送到轴心时代读书,就是为了向族人证明,猃族不是低人一等的民族,猃族也能出精神。可,”他眼中的光突然熄灭了,“事到如今,我必须以家族利益为重。”
  高云鹏熄灭烟斗,重新加入药草,“你们知道吗?我以前是很自卑是个猃族人的,为什么我不是智人,或者天空人?所以一直很抗拒我的家族。大概是18岁那年,我在一家兽人酒吧打零工。兽人酒吧有很多猃族女孩子做陪酒的,因为好多女孩子没工作,要么去当包身工,要么只能去兽人的酒吧陪酒。其中有个叫小翠的女孩,她跟我年龄差不多,可能稍微小一点,喜欢戴绿色的发卡,皮肤也很白,很好看,但也很害羞。我们关系很好,经常聊天。她也是出于生计只能到酒吧打工,听说家中还有两个弟弟。有一次,来了几个奥斯兽人,看上去很有钱,小翠为了多赚点主动要求陪酒。后来,老板发现事态不对,他们想对小翠动手动脚,让我去把跑山人找来。可是我去了最近的跑山人站岗点,那几个跑山人一听是猃族女孩就不愿出动了,甚至一个还跟他人窃窃私语,‘猃族女孩本来就脏!’”
  他用颤抖的声音说出最后这句话,所有人都愣住了,连李戚云都觉得内心有种酸楚的感觉,可高云鹏依旧说着,“后来我就再也没见过小翠,听人说,她成了附近酒吧最有名的风月女,以前那个说话都会脸红的小翠,如今却跟各种肥佬肆无忌惮地讲着荤段子,一边任由他们在自己身上摸来摸去。”
  “别说了。”安妮和薛莹相拥哭起来,连李戚云都有点忍不住,但他一直努力着不掉眼泪。而身边的陆子恒,则一直沉默着,没有说一句话。
  “你们大家,能离开会儿吗?我想跟云鹏单独商量点事。”陆子恒突然说道,话音不大,但却透着排山倒海的坚毅。
  “行,我们就先出去走走平复下心情。”李戚云立马心领神会。其他四人离开庭院,独留高云鹏和陆子恒二人。一瞬间谁都没有说话,一阵风拂过庭院,夹道旁的桐树叶发出哗哗的响声。
  高云鹏率先打破沉默,“tcsd的专员,你是来逮捕我的吗?”
  “不,我是来援助你们的。”陆子恒的声音坚如磐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