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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道闪电划过伦敦上空，留下淡淡的金色尾迹，那是一架疾驰中的飞线。
  7号车厢里，坐着四位来自异时代的乘客，三男一女。其中两个男孩和那名女孩略显稚嫩，一副学生模样，他们坐在车厢左侧。而那个大鼻子看上去年长一些的男性乘客坐在他们对面。此刻女孩正望着窗外被飞线轨迹染成浅黄色的云团，另外两个男孩，一个在看书，一个在跟对面的大鼻子男性交谈。
  “你之前到过伦敦吗？”那个有着一双棕色大眼睛的男孩问道。
  “来过一两次，都是帮酒吧跑腿。但我实在不喜欢来这里。”对面的大鼻子男性回道。
  “为什么？”
  大鼻子男人耸耸肩，卖了个关子，“到了你就知道了。”
  飞线的速度慢下来，开始缓缓降落。大鼻子男人来到他们一侧的结晶窗边，“看吧，这就是伦敦。”
  三个年轻人望向窗外，远方那座锥型的城市映衬在结晶窗上，在浅紫色的窗里呈现一种暗红色。整座城市很像一尊深棕与灰白相间的老式座钟，底座外围是一圈绕城而筑的围墙，泰姆河弯弯曲曲从城市底座穿过。城市内部以市中心为轴呈团块状堆积，好像在市中心竖起了一根巨大的磁铁，周围那些尖塔和长条形的大楼被杂乱地吸附在中央的磁铁柱上，最后形成一个台型的城市群。细看的话，那些建筑并不是无序地粘在上面，而是如座钟内部的发条般井然有序地咬合拼接，每栋楼，每座桥，每条隧道都以肉眼可见的方式运动组合。不到一分钟的工夫一座大厦被拆析成一条大街，远方又有新的大厦隆起。时刻运转的城市只有正中央顶上那座细长的钟塔佁然不动，似乎是整座城市的轴线。
  “那是狮心钟塔，也是整座伦敦运转的轴。它牢牢占据着0度经线，政府和皇宫就在那里。”亚瑟说道。
  随着飞线越来越接近，陆子恒逐渐看清生活在伦敦的市民，块状的城市被分割成大大小小的城区。每个城区的方向感不尽相同，有的居民与他们方向一致，有的与他们平行，有的横在他们上方。魔方般转动的城市，但她的居民丝毫没有受到影响。
  “伦敦每个城区的方向感是不同的，你在这个城区走，到了下个城区可能就横在墙上了。虽然对他们本地人没什么影响，但对我们这些外地人简直是一场灾难。外地游客来伦敦会根据他们预报的时间设置一个方便期，方便期内你跟本地人一样，城市的组合会将你计算在内。但方便期一过还赖着不走的话，在伦敦简直寸步难行。所以我每次来都要尽可能把期限报的比预期长，即使这样每次依然战战兢兢地担心逾期。”亚瑟抖抖肩。
  “所以，知道我为什么陪你们来了吧？没有我你们在伦敦出不了三条街。”亚瑟重新坐到座位上，“总之，送你们抵达目的地后我就回去了，我可不想在这该死的地方多呆一秒。”
  飞线落回地上，准确地卡进地面的铁轨里。此刻的飞线变成一辆轻轨在高架轨上疾驶，两旁变换的建筑一闪而过。张志强感觉有点异样，他感到周围的一切似乎都变慢了，时间在慢慢凝固。下一秒钟，他发现自己坐在空无一人的车厢里，陆子恒，薛莹和亚瑟也不知道去了哪里。车窗外转动的城市也陷入静止，远处樱桃树上一只乌鸫保持展翅欲飞的动作，世界好像变成一张定格的黑白照片，只有他自己是彩色的。
  “伙伴们？”张志强轻声叫道。
  他眼前出现一道绚丽的光，同时蒸腾起蒙蒙的雾气。光源隐藏在远方的浓雾中，很像一座闪烁的灯塔。光芒中似乎有个人影向他款款走来。身材窈窕，是个女性。人影缓缓来到他面前，张志强逐渐看清那个人的脸。
  她介乎人类和神灵之间，一张素白的冰冷高贵，没有一丝瑕疵，宛如一尊白玉雕成的阿芙洛狄忒。她的双瞳是赤金色的，光芒就来自她的双瞳。一双柳叶耳尖尖长长，纷飞的白发好似冬日里的一场飞雪。她一袭白袍，伴着一双薄纱般的翅膀，赤脚站在张志强面前，她周围笼罩着一道莹白的轮廓，被光影拉得很长。
  “仙女？”张志强看傻了。
  ‘仙女’开口了，声音空灵，如冬夜里的一曲圣歌。“我是来自法尔文的流体精灵，代表权限者向选定人传达考试通知。尊敬的张志强先生，鉴于您的精神力超过期待值，权限者诚挚邀请您参加5日后的法尔文精神选拔的sot等级考试。请您提前做好准备。”
  “我是来自缇时代的人，也能参加考试吗？”张志强问道。
  “是的。”流体精灵报以微笑，“无论来自哪里，只要他的精神力量达到期待值，就能参加sot等级考试。”
  流体精灵传达过信息后渐渐离去了，那道光芒慢慢缩成一个金色的点，随即消失不见。他的周围，万物恢复色彩，时间也融化了。他也重回现实世界。
  “志强，你怎么了？”一旁的薛莹问道。
  “我刚才？”张志强四处张望，他怀疑刚刚是不是一个梦。
  “你刚才消失了。我和薛莹亲眼看到的，前一秒还在，下一秒就突然不见了。”陆子恒说道，“我还以为出现了幻觉。”
  “我刚才，好像做了一个梦，还遇到一个仙女，她自称流体精灵，要我参加什么等级考试。”张志强努力回想着。
  “流体精灵？”对面的亚瑟来了精神，一步上前，“你说的是sot等级考试？”
  “对对，就是sot等级考试。那是什么啊？”张志强问道。
  “spiritor organize test，有关精神选拔的，精神可是这个世界三大热门职业之一。‘天使，行商和精神，权力，财富与智慧。’我早说过你这小子不一般，刚到神启就能接到考试通知，我在这里几百年了都没被邀请过。”亚瑟又羡慕又嫉妒。
  “几百年？”薛莹惊得叫出声。
  “对，神启时代时间流动跟其他时代不同，这里时间是主观的。所以这边几百年并不等于其他时代几百年，一般比其他时代要短，偶尔也会更长。”亚瑟解释。
  张志强问道，“参加那个sot考试，需要事先准备什么吗？”
  “不用，到时候流体精灵会把你带到法尔文，在那里考试。”亚瑟摆摆手，“这几天你看些自己感兴趣的书就行了，保持最好状态。法尔文他们考察的是你的思想和智慧，而不单单是你的知识，所以这时候看太多书也没必要。考试分为笔试和面试，面试由权限者直接与你交谈，他能窥伺他人心灵。考完后过段时间，你就能获得精神资格证，在你国家的精神行会登记入册后，就成一名正式精神了。”
  “这样啊！”张志强生平第一次感到自己获得了认同。孤独的前半生，自我陶醉的内心世界，终于有人告诉他，这些都是有用的。他由衷感到喜悦，顿时觉得神启时代是最好的时代，一度想呆在这里不再离开。身边的薛莹和陆子恒也微笑望着他。从他们眼中，张志强看到羡慕与欣赏。
  自己终于不再是那个孤芳自赏的怪物了。
  飞线到达勃朗宁站，亚瑟领着三人离开车站。他们走在街上，视野内的建筑并没有发生变换，但在他们望不到的地方，伦敦不断变形优化，为这几个外地人遴选最佳的路线。几秒钟前薛莹还看见远方耸立的教堂，等她走到跟前时已变成一条宽广的大道。
  “生活在这里的人，肯定很幸福吧？”薛莹羡慕地说。
  “那是肯定，伦敦是不列颠尼亚最发达的城市，这座城市的生活质量，在整个欧洲都首屈一指，不然也不会有那么多南方佬移民这里。”亚瑟回答。
  他们到达勃朗宁商业大街，这里是伦敦最繁华的商业地带之一。道路两旁耸立着顶端矗着雕塑的街灯，店铺林立，有卖炼金产品的，有卖首饰古玩的，还有各类餐馆与咖啡厅。据亚瑟说，这里是免税区，附近奢侈品店的折扣低的吓人，很多游客初来伦敦的第一站就是勃朗宁大街。
  三人感觉有点饿了，亚瑟便将他们带到勃朗宁大街后面一家不起眼的小店，小店门上写着“塔克力之都”。亚瑟告诉他们，这是伦敦的一种特色美食，烘烤出来的塔克力泛着黄油的金色，上面倾倒了一层奶酪糊状物，包裹着牛肉丁，蔬菜和坚果，又香又脆。三人胃口大开，连吃好几大盘。亚瑟微笑着替他们付款，对他们喜爱伦敦美食很高兴。
  “了解一个国家最快的方式，就是前往他城市最大的集贸市场。随着商行和行商的发展，传统集贸会已经日趋消亡了。但伦敦的贝朗集市，你仍能看到不列颠尼亚几个世纪前的风采。”亚瑟说。
  他们穿过一丛低矮的建筑群，这里大部分的居民楼都又矮又旧，像是被黑色的烟熏过一般。小道两侧的墙上绘着各种抽象的画。陆子恒勉强能看懂几幅，都是关于魔动学出现后对力量的崇拜，经过一个街口，几个衣着怪异的年轻人用不怀好意地眼光盯着他们，这些人发型古怪，衣着也是破破烂烂的，胳膊上还有各种刺青。薛莹不禁捂住衣领，陆子恒也悄悄攥起拳头，亚瑟只是示意他们尽快离开。
  “魔动学可不只拉动了经济发展，”亚瑟叹了口气，向他们解释，“所带来的消极影响也是难以忽略的。它进一步造成不列颠尼亚财富分配不均，贫富分化加剧。富者越富，穷者越穷，从刚才经过的平民区就能看出来。此外，魔动学刺激了武器的发展，各种炼金武器层出不穷，也造成社会治安问题。在年轻人中催生了‘魔动朋克’的出现，你看那些年轻人，穿着怪异，崇拜力量，他们就是魔动朋克的代表。”
  “看来什么事都有利也有弊啊！”陆子恒感叹。
  “当然了，但伦敦对外时，要尽可能展示它强大干净的一面。尤其是面对罗蒂西亚时，决不能让他们看到伦敦也有贫民窟，这是国家形象问题。”亚瑟说得义愤填膺。
  他们走出街区，叫了一辆单角龙车。单角龙在伦敦变化的街道上卖力地奔跑着，最终在一座具有中国风格的别墅前停下。
  “据我的眼线讲，约两年前，这里住进了一个中国精神，好像是艾吉坦港事故的幸存者，不知道是不是你们要找的人。”亚瑟说。
  薛莹望着匾额上的“中国人援助之家”陷入沉默。“我们进去看看吧！”陆子恒开口，望着一旁的薛莹。
  四人沿着青砖路走到门前，矗立两侧的两只貔貅活了过来，嗅了嗅它们，随即恢复常态。陆子恒上前轻轻叩击门环，大门打开了，一个身穿黄色马褂的不列颠尼亚人接待了他们。在表明来意后，这个不列颠中年人脸上浮现出不情愿的表情，他似乎在努力回忆着，“那应该就是7号房客了。你们随我来！”
  众人来到7号房门口，中年人开了锁。里面一片漆黑，同时传来时断时续的低吟声，中年人递给他们一只散发着蓝光的提灯。“7号房客对光特别敏感，千万不要刺激到他，蓝光能让他畏惧一些。”
  四人走进房中，薛莹提着那盏幽蓝的灯，陆子恒本想打头阵，但被薛莹婉拒了。“他毕竟是我的父亲，我一定要最先见到他。”
  他们轻脚走到卧室门口，里面的人影挥舞着刻刀像是在雕刻什么东西。薛莹沉默了两秒，轻轻叫出那个已稍显陌生的名字，“爸爸。”
  人影扭过头来，用他那双锐利的眼睛盯着薛莹，嘴里依然反复着，“偃师，关上。偃师，关上。”
  薛莹本想进一步走上前，但陆子恒拦住了她。他注意到男人脚上拴着一根粗大的铁链，再回想刚才男人的眼神，认为冒然接近怕是有危险，先找院长了解情况再说。
  四人从7号房中退出来，薛莹疲惫地靠在门上，似乎没有了一丝力气。张志强上前想搀扶她，被她拒绝了。
  “我爸爸，怎么会变成这样？”薛莹有气无力地说道。
  “这个问题，我应该能回答你。”走廊尽头，一个伫立在那儿的黑影幽幽地说道，用他们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嗓音。
  “你你你是？”三人都震惊了。来人慢慢从阴影中踱步出来。
  那是李戚云。
  5
  安妮提着一只紫色的袋子走进来，“但丁，麦克斯韦大哥给我们带了些牛油果，你要吃吗？”薛莹看到她，轻声唤道，“安妮。”
  安妮显然听到有人在唤她的名字，抬起头四处张望。她看到薛莹时，眼睛像是迸出了光，咧开嘴露出两颊鼓鼓的苹果肌，朝薛莹小跑过来。薛莹也温柔地笑着，张开双臂，安妮像个孩子一般扑到她怀里，“薛莹姐！”两个女孩紧紧地拥抱。
  安妮抬起头，望向其他人，“陆子恒大哥和张志强大哥也在，你们来救我们啦？”
  “嗯——没错！”陆子恒迟钝了两秒，随即补充道。他实在不忍心打破这个小姑娘的幻想。
  “你俩怎么会在这儿？我还以为你留轴心打工了。”张志强对李戚云说道。
  “唉！”李戚云故作老成地叹了口气，“一言难尽啊！还不是因为这丫头。”他将头转向陆子恒，“想不到有朝一日看到你这张可憎的脸，我居然会感到亲切！”
  陆子恒微笑着望着他，“戚云，在神启见到你很高兴。”
  “少叫得那么亲，跟你很熟吗？”李戚云白了他一眼，“还是一副基佬样，真恶心！”
  陆子恒也没生气，他简单向李戚云和安妮说明了来意，但并没有提及自己执行任务的事。
  “怪不得，我就觉得那老伯很眼熟嘛！原来是你爸爸。”李戚云一拍脑袋。紧接着，他便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众人，被皇城太保追杀，稀里糊涂到达‘回忆的海滩’，偶遇海茵船长，被执法员软禁在这所中国人研究中心，还有从麦克斯韦那里听到的关于老精神的事。
  “太好了，现在有你们给我俩证明身份，我们终于可以离开了。”李戚云很兴奋。
  一直沉默的亚瑟开口，“好了先生女士们，很高兴你们能他乡遇知音，但我是时候离开了，酒吧还有一堆事要做。”
  “你要回斯卡雷了吗？”薛莹有点不舍。经过这几天的相处，她很喜欢这个大鼻子侍者。
  “对啊，俗话说，‘世间没有不消散的以太’，我们是时候分别了。”
  众人将亚瑟送到中国人援助之家的口，为他叫了辆八足马车。临行之际，亚瑟将陆子恒拉到一边。
  “别忘了你的任务。”亚瑟悄悄对他说道。
  “嗯，我知道了。”陆子恒点头。
  “你刚才做的不错，没有把组织的事告诉这些人。对他们来说，知道的越少，就越安全。”亚瑟在陆子恒耳边说道。
  八足马扬起四只前蹄长啸一声，拉着马车绝尘而去。众人在原地挥手。
  “你们，目前进展如何了。”李戚云悄悄对身边的张志强说道。
  “我们现在只是朋友。”张志强无可奈何地说。
  “放屁！”李戚云骂道，又瞄了眼薛莹，“男女间不存在什么纯粹的朋友关系。”他冲张志强不怀好意地奸笑着，那颗虎牙充满挑衅的意味，“我发现，如今她看你的眼神跟以前不太一样了哦！”
  “真的吗？”张志强下意识说道，他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推了下眼镜，“你可拉倒吧！休想再蛊惑我。”
  “嘿！你小子，”李戚云瞪大眼睛，“几天不见翅膀长硬了？敢跟老大顶嘴！”
  “我们再去找院长了解下情况吧！”陆子恒说道，众人走进门去，前往院长所在的办公室。
  “没用的，”李奥图院长从古书中抬起头，抹了把脸，“他在我这里一年多了。要是有什么方法的话早试过了。”
  “请您再想想，一定要帮帮他，求您了。”薛莹恳求着，李戚云第一次看到这个强势的女孩这么柔弱，不禁说道，“对啊，院长，您再想想嘛！凭您对中国人的了解。再说我们现在这么多人，有什么需要可以一起完成。”
  “还有一个办法没试过，虽然无法根治，但恢复神智倒是没什么问题。”李奥图博士合上书，“但还是有一定难度。”
  “什么办法，您说。”
  李奥图博士活动了下颈椎，“日耳曼尼亚生产一种叫做康复陀螺的炼金医疗器材，他能帮助昏迷的病人苏醒。有了它应该就能让你父亲恢复神智。但目前的问题是，罗蒂西亚经济圈对不列颠尼亚的封锁已经持续两年多了，除了些特定商品，其他贸易一概禁止。店铺里很多外国商品都已下架。现在市面上根本没有售卖的。”
  “我们出去找，翻遍伦敦也要找到。”陆子恒说道，一旁的张志强附和着。
  “不用找了，我那里就有一个。”沉默的安妮开口。
  “真的吗？你有康复陀螺吗？”薛莹紧紧抓住安妮的肩膀，“真是太感谢你了。”
  安妮显然被这过度的热情吓到了，她愣了下，怯怯地说道，“那是海茵大叔送我的，他说，但丁刚恢复，状态还不稳定，万一再昏迷的话，用这个东西能救他——薛莹姐，你抓得我好疼。”
  “哦！不好意思。”薛莹忙松手。
  安妮回到8号房里，取出那只康复陀螺。李奥图博士捏在手中连连感叹，“巧合，巧合，难道冥冥中真的有天意？”
  张志强悄悄对李戚云说道，“他真的是不列颠尼亚人吗？”
  “谁知道。”李戚云无奈地耸肩。
  他们来到7号房的卧室门口，李奥图博士启动开关。这只金色的陀螺旋转着飞向老精神的头顶，发出五彩的光，老精神沐浴在这道光中，逐渐变得平静。陀螺同时发出沁人心脾的芬芳，众人都陷入微醺的状态。老精神喃喃低语也消失了，他伏到桌上慢慢睡去，呼吸也变得匀畅。
  薛莹走过去，将他扶到床上脱掉鞋袜。安妮端来一盆温水，薛莹打湿毛巾，轻轻擦拭老精神的脸，同时替他梳洗肮脏的头发。经过一番清洗，老行商身上似乎发生了时光倒流，他变得年轻起来，看上去像缇时代三四十岁的中年人。
  “看来有效果了。”李戚云对一边的陆子恒说道。陆子恒比出一个“嘘”的手势，李戚云扫兴地撇撇嘴。
  其他人退出房间，独留薛莹照顾她的父亲。李奥图博士对众人说道，“精神的气色对他们外貌影响很大的，比如我，如果生场大病的话，面容就会瞬间苍老三四十岁。”
  李戚云没听出他话中的意思，陆子恒开口道，“院长，那位先生多长时间能恢复啊？”
  “看目前的治疗效果，大概还要两周的时间。”李奥图先生说道。
  陆子恒忖度了下，“好，目前我们先暂住这里，等薛莹父亲康复。这段时间内，我会帮戚云和安妮证明身份，志强还要应对五日后的行商考试。可以吗院长？”
  “当然！”李奥图博士慷慨地说道，“‘中国人援助之家’突然有这么多客人入住，令寒舍蓬荜生辉啊！”
  夜深了，“中国人援助之家”陷入一片幽静，连远方伦敦运转的摩擦声也消失了，偶有蟋蟀轻鸣。月光给庭院镀上一层白金色，草木之影在月光下依然争奇斗艳。这天刚好十五。
  薛莹从7号房里退出，轻轻把门关上。正要离开时，走廊里有人叫住她。
  “薛叔好点了吗？”李戚云问。
  “嗯，好多了现在，他已快能认出我了。”薛莹疲惫地笑笑。
  “谢谢你。”薛莹开口。
  “谢我什么？”李戚云问。
  “谢谢你帮我这么多啊！之前还帮我校稿，这次又多亏你，我爸爸才能康复。”薛莹真挚地说。
  “别这样，这都不像咱俩的对话风格了。再说，那都是安妮的功劳。”
  “我说过，我平时很文静的，只有在你这贱人面前才野蛮一点。”
  两人都笑了。他们慢慢踱步到庭院中，找了个石凳坐下。这几天的辛劳，薛莹连发饰都没好好打理过，只是简单地扎在脑后。额前一缕缕的碎发，在月光下变成高贵的秘银色，闪闪发亮。
  “我小时候，大概是8岁那年。我爸爸开始天南地北跑生意，留我和妈妈在家。”薛莹开口道，声音忽近忽远，“那时，我只是以为去了外省，或者外国，事实上我妈也是这么告诉我的。可是他从来没有给我打过一通电话，每次都是毫无预兆地回家，又毫无预兆地离开。我现在还记得，那时我使劲哭，因为我听其他孩子说，只要哭，你爸爸就不舍得离开你了。可我把嗓子都要哭哑了，他还是走了，连头都没回。”
  “现在我才明白，他那时不敢回头吧，他怕回了头就再也走不掉了。那个时候，时代间还没有联展，任何一次离开都可能是永别。他不属于我们的时代，虽然他陪伴了我和妈妈八年，但他终究要返回故乡。”薛莹轻声说着，这些故事，她好像从来没有与人分享过。
  “布兰迪，你是个好姑娘。可水手们的归宿是星辰和大海。”薛莹像是在念一句歌词，“那时候我就不愿依赖他人，连自己爸爸都靠不住，又何况那些外人呢？我妈妈也是，虽然她看上去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该逛街逛街，该美容美容。可我知道，她有时会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哭泣。哭完了又带我去逛街，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那时候，我真的好恨他，爸爸，你在哪里呀，你又让妈妈伤心了。”
  “有个爸爸可以恨，也是一件幸福的事啊！”李戚云说，“不像我，连恨都不知道该恨谁。”
  “我小时候，跟别的孩子玩，他们有时会合伙欺负我。我那时也打不过他们，只能哭着跑到我妈面前告状，然后我妈就拉着我挨家挨户找他们。后来他们又欺负我，我也不敢去找我妈了，因为他们骂我野种，没爹的孩子，我知道，我妈听了这些，会比我更加难过吧！那时候我多么希望一个叫爸爸的人像超人一样从天上飞下来，把那群坏家伙统统打趴在地！”李戚云苦涩地笑了声。
  “我妈也确实挺傻的，当初非要留我。你说当初要是把我打掉不就没那么多事了吗？非要一个人把我拉扯大，最后自己还落下一身病。我好几次劝她去正规医院看看，她都不舍得花挂号费。我16岁那年，她害了场大病，还是她的同事梅姨跑到学校告诉我的。看到她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戴着呼吸器，我整个人都懵了。从那以后，她的病越来越重了，医生说已经治不好了，怎么样？很可笑吧？这是我听过最好笑的一个笑话了。哈哈！哈哈！”李戚云大笑着。可笑着笑着，眼泪刷地就流下来了。
  “我真的好怕，我怕有一天我妈走了，世界上就剩我一个人了。”李戚云像个孩子一样哭着，眼泪鼻涕糊在脸上。薛莹也哭了，她轻轻搂住李戚云，像是抱起一个颤抖的弃婴。她明白此刻任何安慰的话语都是苍白无力的，只能紧紧抱紧他，给他能感受到的温暖。这种温暖，比任何言语都真实。
  过了会，李戚云似乎好受点了。他对薛莹说道，“薛莹，你能帮我个忙吗？”神情十分认真。
  “你只管说。”薛莹想也不想地答应他。
  李戚云说道，“如果，我是说如果，我没回去的话，你能替我去看望下我妈吗？我家住在盐城亭湖区林夕大街子凯单元楼10号。她身体不好，受不了寒。得有个人提醒她按时吃药。”
  薛莹抹了把眼泪，笑着说道，“没问题。不过你干嘛说这个啊？”
  “只是以防万一。”他咧嘴笑笑，似乎有点回到平时的那个李戚云了，“谢谢你。”
  “客气了。”
  李戚云这下完全恢复了，他从石凳上跳下。“我今天是怎么了啊？居然跟你这丫头说这些？我跟你讲，明天早上之前统统给我忘掉。”
  “我也是啊！跟你这大嘴巴说心事，我肯定也是疯了，你也得给我忘喽！”薛莹不甘落后。
  两人互相告别回房间休息了。寂静的夜，冷月当空，疏星点点。
  ——爸爸，怎么那么多人看着我们呢？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
  ——啊！跟莹莹没关系，都是爸爸的原因。爸爸跟这些人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呢？
  ——对啊！有什么不一样呢！莹莹，要是有天爸爸消失不见了，你会想爸爸吗？
  ——我才不要爸爸离开，爸爸最好了。
  ——乖女儿。
  …
  ——爸爸，你要去哪里啊？
  ——啊？爸爸要去很远的地方谈生意，莹莹在家要听妈妈的话哦！爸爸回来给你买漂亮的裙子。
  ——我不要裙子，我要爸爸。
  ……
  ——爸爸？
  ……
  ——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