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尊贵的客人
作者:
达尔文董 更新:2021-05-13 20:10 字数:18012
1
神侍在等待一位尊贵的客人。
今天,他聆听到了福音:神告诉他,一位尊贵的客人将降临此地,让他好好接待。
神侍很激动。因为已有几千年没有聆听过福音了,日复一日守在这个灯芯大厅里。此前他的职责只是守护冥想国,如今又多了一项:办理其他时代的入境手续。
神侍今天起得很早,烧起开水,泡上浓浓的灯芯茶。他在等待这位客人的莅临。他不知自己等了多久,如果冥想国有时间的话,说不定他能看一眼挂钟,然后打个哈欠。
冥想国没有时间,也没有日月,有的只是无尽的鸿蒙。神侍长叹一声,叹息声飘得很远,他本想把声音捉回来,似乎又没有必要。
他开始接待入境人员,与往常一样,大部分都是老人,悬在他们额头的时间轴很短,短得令神侍懒得多看一眼。有什么必要呢?他们很快就会重回冥想国,不过那时,就不是自己接待了。
神侍每天要接待几十万的外代人。但每人都是单独见面,要同时跟无数人在同一灯芯大厅约见,这难不住他。想象一下,你同时在全球各地,与不同人在不同时段喝咖啡,并且要同时询问对方同样问题。
好吧,这对外代人来说,确实很难想象。不过在神启时代,神侍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做到。
眼前这个人他有了兴趣,他额头的时间轴很长,是个长寿的人。神侍抬起头,是个二十岁的青年。神侍想了一秒,得到这个男孩的所有信息。
“陆子恒先生,欢迎来到神启时代。不过我需提醒您一句,多元人因为避免修改,所以受到的冲击更大,更容易精神崩溃。您要做好心理准备。”
陆子恒望了眼周围,他在一个布满白色光芒的地方,像是座宫殿,因为他看到两侧依稀可见的大理石柱,石柱上雕刻着花纹。两侧的石柱伸到无尽前方,以及后方。又仿佛,他正站在一处大道上。
此刻,他正坐在神侍变出的靠背椅上,眼前是神侍变出的办公桌,神侍在那里勾勾画画。他注意到神侍是个温润的东方人,便问道:“请问,您也是中国人吗?”
“我根据你们心灵幻化而成。你们希望看到西方人我就是西方人,你们希望看到东方人我就是东方人,你们希望看到一条狗,那我就是狗的模样。”神侍还在勾画,头也不抬。
神侍勾画好了,递给陆子恒一张纸片。陆子恒触到它,纸片变成一个光球,变换出无穷色彩。
“看来您喜欢光呢!这是我的敬意。”光球飞进陆子恒的身体,他消失了,空留神侍一人在原地。
另外的维度上,神侍接待了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他们的敬意分别是一本书和一只海螺。神侍很欣赏这个女孩,在神启时代,海螺连接声音的山谷。
又一个维度,神侍感觉客人要出现了。这次面对的依旧是个老人,时间轴短得可怜,但他在老人身上察觉到异样。他将灯芯大厅幻化成一座茶室,杯中香茗泛着幽蓝的光。客人受宠若惊,久久不肯捧起。
神侍还是感觉不对,他神游,他思索,终于找到突破口。一挥手又把灯芯大厅幻化为手续室,连声道歉,“不好意思,我搞错了。”
老人也感到奇怪,但并没有追问。办完手续就离开了,他的敬意是一枚字母,神侍凭广博的知识认得它,那是古希腊第四个字母:德尔塔。
神侍有点厌倦了,这种情绪也影响到其他维度的工作。神侍失去初听福音的热情,回到了往日,懒洋洋趴在桌前办理手续,连敬意都懒得变了。
一只蜘蛛爬上他的办公桌。
“等等!是您吗?”神侍感到了,他来了!他要接待的客人正是这只蜘蛛!
蜘蛛当然不会回答他,它只是只蜘蛛。只懂游猎和结网,有限的体积不允许记住自己是怎么来的。神侍长出八条腿,在蜘蛛眼里,他也是一只蜘蛛。
即使同样是蜘蛛,也没有共同语言。蜘蛛会吃同类,它眼中的神侍,是一只巨大的蜘蛛。它没有胜算,只能静静等待被吃。
神侍从未想过自己要接待一只蜘蛛,他没有接待动物的经验。可能是他的上一届,或再上一届,曾接待过一只松鼠。
神侍变成人形,用手轻轻托起蜘蛛。蜘蛛解除冻结,沿着他的手掌爬行。
他再次听到福音,是神在呼唤那位尊贵的客人。神侍没有办法,只能对蜘蛛吹了口气,蜘蛛消失了。它将出现在神面前。
神侍最后也没忘记变出蜘蛛的敬意,那是一只被五花大绑的苍蝇。
2
陆子恒缓缓睁开眼睛,黄铜的吊灯悬在木质天花板上,散射着暖人的光。
他望了眼身旁,张志强和薛莹还在睡梦中。回忆起刚才的经历,恍惚间,他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
他们现在在一个椭圆形的客舱内,座位呈菱形排列。第一排一个座位,第二排两个,以此类推,最多一排是十个,之后依次减少。而他们所处的是第五排。
薛莹也睁开眼,仿佛刚小憩了一会。薛莹揉着惺忪的睡眼望向陆子恒,“你这么早就醒来啦?”
“我们快到了吗?”张志强也醒了,一脸朦胧地问。
“快了吧?”陆子恒回答。
身穿白色旗袍的乘务人员走过来,依次收回戴在他们手腕上的记忆手环。“旅客朋友们,马上就要达到终点站斯卡雷客滚中心了。请拿好您的行李,有序下艇。”
陆子恒留意到同舱的许多老人都不见了,人稀稀拉拉地分散在各自的座位上。不过上艇前他身边的那对外国夫妇都还在,看样子他们是同一站的。陆子恒问了下旁边的乘务员,对方回答,他们之前途经神启中国,那是个大站,许多客人选择在那里下艇。
陆子恒走到外面的甲板上,木质的甲板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他来到甲板边缘,隔着围栏望着脚下无边的云海和闲适的蓝天,感到无比惬意。这座飞艇从高空俯瞰像是一只心形的胡桃壳,胡桃沿着裂缝被整个剖开,上面铺了一层木质的甲板。飞艇的头尖尖的,呈流线型,上面是一只子弹型的气囊,巨大的阴影遮住了悬在头顶的太阳。后面是三台徐徐转动的螺旋桨,正中央的是主螺旋桨,功率要比两旁的大好几倍。发动机怒吼着在湛蓝的天空留下白色的尾迹。飞艇速度很快,陆子恒留意到稍纵即逝的飞鸟和白云,但他并没感到扑面而来的狂风。原来飞艇甲板被施了咒语,能阻挡逆面的风。
张志强和薛莹也来到甲板上,他们站在陆子恒身后,眺望远方以舒缓视力。前方的云雾越来越稠密,同时脚下伴有轻微的失重感,飞艇此刻正在慢慢下降。这艘巨轮突破了连绵云海,缓缓浸入大地的深渊里。
云雾消散后,神秘的斯卡雷出现在他们眼前。这是一座被历史与思想填满的城市,从高空鸟瞰下去,斯卡雷像一只面对内陆展开的折扇,海岸线是它的扇翼。斯卡雷是座沿海城市,位于不列颠尼亚的最北端,毗邻北海。飞艇继续下降,斯卡雷更精细的面貌褪去云雾的遮蔽,反而越发神秘起来。整座城市并没有想象中充斥着哥特式的尖顶大厦,或是复杂的水路网与内陆网交织将城市分成网格状。反而一片萧瑟,低矮的圆台建筑零星地分布于折扇各处,偶有尖顶的高塔一枝独秀。这是一座多核心的城市,扇叶上东西两点和扇尾交合处是它的三个核心,周围散步着商业街和居民区,再往外延伸是大片绿色的莴苣原野。三个核心分别是斯卡雷大学,萨克逊教堂和不列颠尼亚的发祥地地标——不列颠金字塔。其中金字塔最引人注入,它坐落于斯卡雷的皮尔特半岛,也就是扇尾部分。如今,这里成了不列颠尼亚最悠久的博物馆,是不列颠尼亚的历史起点。
乘务员的声音在他们耳边回响,“尊敬的旅客朋友,您好。‘坎特伯雷’号正在降落。五分钟内将到达地面飞艇场,为了您的安全,请回到座位,系好安全带,谢谢您的配合。”
“咱们进去吧!”陆子恒对另外二人说道。三人走进客舱,安静地坐到座位上。随着飞艇的一阵颠簸,他们知道,自己已来到斯卡雷的土地上。他们跟随客流出站,广袤的斯卡雷客滚中心飞艇场出现在他们眼前。这里是沿海一片巨大的滩涂地,约有几十个大型足球场的面积。这里停泊着大大小小数百艘飞艇,每艘都有自己的名称和编号,它们隶属不同商行,而他们乘坐的“坎特伯雷”号就属于不列颠尼亚的凯尔特商行。
这就是神启时代,没有文艺复兴,没有宗教改革,更没有科学革命和工业化浪潮。精神的能量能创造财富,甚至能创造一个世界。
他们检票出站,站口扎堆了许多拉客的车夫。他们操着各种奇怪的口音招揽顾客,有传统的马车,还有独具不列颠尼亚特色的矩阵无人车,高档一点有会飞的龙车。数十米长的威塞克斯火龙不安分地用翼爪扣着地面的砖缝,口中喷出灼人的热气。它们身上披挂着钢铁的龙鞍和爵头,身后连着长棍面包型的车厢。此外,还有通往极地的驯鹿特快,五只银白的驯鹿拉着雪橇乖巧地跪在地上恭候客人,在它们头顶偶有雪花落下,是它们散发的冷气使头顶的空气凝华成了雪花。一冰一火,成了这条大街的特色。
“那是……龙吗?”张志强目瞪口呆。
即便他们的记忆被修改过,但认知仍停留在缇时代。骨子里不会认为那些幻兽会真的存在,但神启时代构成世界的法则与其他时代完全不同,会有各种各样的事物出现刷新他们的认知。
“这里真的存在龙,看来,养龙已成养殖业的一部分了。”陆子恒也被震得缄口不言,相比另外二人,他受到的冲击更大。但他很快学会了接受。
他们穿行在车水马龙中,三人异时代的长相吸引了车夫们的注意,不时有人跟他们搭讪:“嘿!朋友,去斯卡雷大学吗?坐我的马车去吧,价格公道。”“去萨克逊教堂吗?龙车十分钟就能到。”“极北极北!再有10分钟就出发了,还有要去极北的吗?”他们的语言并不是纯粹的英文,其中夹杂了大量的如尼文(古英语),听起来还是略吃力的。好在三人外语都还不错,可能车夫们把这三人当成了前来旅游的游客。
“我们去哪?”薛莹问陆子恒。
“先去取钱吧!之后跟我的人接头。这里人生地不熟的,瞎逛容易出事。”
他们走出冰与火大街,在拐角处,薛莹回头望了一眼,发现人群中出现了骚动,原来是斯卡雷街道办事处的城管来了,他们身上嵌套着矩阵外壳服,齿轮和发条的链接让他们看上去如一个个木偶人,不过他们的动作相当灵活。三米多高的发条骑士游走在人群中,“说了多少次了不要在这里招揽顾客,容易造成交通拥堵。”“谁家的火龙,再不牵走我们就收押了。”“街边严禁摆摊,注意市容市貌。”车夫们忙拉着火龙往一边赶,这些虚拟幻兽可是个暴脾气,他们厌烦地趴在地上不肯动身,口中不时喷出愤怒的火焰。但人类毕竟是这个世界的霸主,车夫们一边摇铃,一边扯着手中的绳索。绳索另一端连接着火龙脖子下的逆鳞,车夫们如赶牛般赶着火龙。驯鹿倒是很听话,在空气中划出一道银色的弧线,那是水汽凝华后的霜花。
三人来到不列颠金字塔脚下的红鲷鱼大街,这是金字塔中心带最繁华的商业街。张志强抬头望了眼远处的不列颠金字塔,它并不是传统的四面锥体,而是由层层叠叠的菱形宫殿累积而成。第一层的菱形地宫由几十根白色大理石柱支撑,像两个正三角形拼合在一起,之后每一层都是底层的缩小版,依次到塔顶。塔顶只有个小庙大小。张志强数了下,一共有12层。这个结构,让他联想到来时飞艇的座位排列。
繁华的商业街着实把他们吓了一跳。卖什么的都有,卖飞天雨伞的,卖地宫小精灵的,买甘草糖和薄荷冰棒的,还有行商服和各种书籍。地宫小精灵闪动着螺旋的尾巴在空中飞舞,不时发出炫彩的光。这是考古行业的标配,地宫小精灵能够有效判定墓穴的出口和各种机关,飞天雨伞是一种近距离低空滑翔器,靠着它能实现半径2公里的低空飞行,它的构造很像直升机的螺旋桨。三人走马观花地看着,他们在红鲷鱼大街尽头的一家低矮的门前停住。匾额上雕刻着“皮克特矮人信赖银行。”他们弯腰进去,才发现大厅内别有洞天。貌似低矮的大厅有广场般大小,穹顶距地面七八米。两侧是几十个业务窗口,半米高的矮人们在各个窗口办理存款或取款手续。正前方的大厅上方悬挂着沙画计数板,上面沙子在不停地流动显示着当期的汇率变动。
三人找了个座位坐下,一个身高约4米的巨型矮人走到他面前,问他们办理什么业务。说他是矮人是因为虽然他长得高大,但他的四肢比例还是与普通矮人一样,身材粗壮而四肢短小。陆子恒猜想他大概是这家银行的保安人员,保安告诉他们,如果赶时间的话,可以去一旁的金蟾蜍上办理自主业务,那样速度快点。但陆子恒告诉他他们并不急着赶飞艇或是马车,保安就走到一旁的阿拉伯红树下摘下一片叶子递给他们,上面显示着他们的编号,1506号。
前面叫到了1475号,看样子他们还要再等一会。陆子恒偶尔听见一旁一个智人与矮人的闲聊。
“这个月汇率又降了吗?”智人问道。
“现在都这样,看情形,估计下个月还得降。”矮人搓着手,“已经五连降了。”
“真是的,早知道就不买这号理财产品了。”智人在抱怨。
“别这么说啊!谁能想到不列颠尼亚在这时摆脱罗蒂西亚,该死的智人们,连我们的朗克汇率都受到了冲击。”矮人狠狠地骂道。
陆子恒随手抽了份身边的《神启金融报》阅读起来。大量的如尼文严重影响观感,好在他勉强能看懂。报纸上头条赫然显示着,《不列颠尼亚独立,英镑对朗克汇率将跌至低谷》。陆子恒从报纸上了解到,就在两年前,不列颠尼亚摆脱了罗蒂西亚的控制,宣布独立,不再是罗蒂西亚的附属国。罗蒂西亚是欧洲最强大的国家,世界七大国度之一,首都在圣罗马。北欧西欧不少小国都是罗蒂西亚的附属列国,包括日耳曼尼亚和圣弗兰克,如今不列颠尼亚宣布脱离罗蒂西亚,造成了国际局势动荡,也影响到了货币汇率。
“1506号!”前台的窗口响起叫号声。陆子恒这才放下报纸,走到营业柜台前。里面的矮人身穿着短小的黑色燕尾服,黑色圆片眼镜挂在鼻梁上,头也不抬地看着手中的文件。他们长相上倒是与智人无异。陆子恒知道,在这个时代,智人只是人种的一部分,此外还有矮人,兽人,奥兰,天空人,鲛人等多个种族。
“您要全额取出吗?我得提醒您一下。当今朗克兑英镑的汇率变动较大,全额提出损失也会较大。”矮人友善地提醒。
“提取1000朗克吧!”按照当今的时代汇率,一朗克等于7本币等于10.5人民币,换算成神启时代的英镑大概是0.92英镑。朗克是矮人打造的货币,面对各个国家不同的货币和汇率,行商们采取方法,统一采用朗克计数,将矮人的朗克币带到了世界各地。此外,因为朗克币精湛的冶金技术,在穿越“裂隙”过程中也很难磨损,所以成为与其他时代贸易的法定货币。朗克一跃成为时代货币,也间接提升了矮人在神启时代的地位。
三人依次取了钱,来到红鲷鱼大街采购。他们首先要买的就是烟斗。但并不是抽烟用的,里面装着一种特殊的烟草,喷出的烟雾可幻化成要联络人的影像。这是神启时代的重要通信设备,相当于缇时代的手机。两位男士都不喜欢抽烟,但他们惊喜地发现里面装的不是烟草,而是一种不知名的药草,吸入后沁人心脾,散发着淡淡清香。烟草有各种味道,陆子恒深吸一口,慢慢地吐出,烤瓷的顶端冒出一团袅袅烟雾,不一会的工夫烟雾幻化成了薛莹的脸。真是太神奇了!烟雾持续时间很久,除非他们自己停止通话时手一挥将烟雾打散。此外,还有活点沙画板。里面装着五彩的沙子,这些沙子都是活的,永远在流动组成不同的影像,是皮克特信赖银行汇率显示牌的缩小版,在功能上类似于缇时代的ipad或者笔记本电脑。
三人婉拒了售货员关于活点沙画板的推销,离开感应物实体店。他们来到红鲷鱼大街的盖尔酒吧。这座酒吧是红鲷鱼大街的标志性场所。招牌上肥硕的红鲷鱼吐出“snapper bar”几个字母,闪烁着五彩的光。酒吧大门是很老式的旋转门,三人上了楼梯,坐到靠窗的位置。窗外红鲷鱼大街的繁华尽收眼底,也就三大中心的商业区热闹了,城区的其他地方都是一片萧索。
一只灰白相间的苏格兰折耳猫轻盈一跃,跳到了薛莹腿上。薛莹看到这么一只可爱的小猫,心里很开心,就跟小猫玩起来。张志强也很喜欢小动物,他们二人在逗小猫玩。可折耳猫似乎对他俩没兴趣,只是直勾勾地盯着陆子恒。它的眼神,如同见到了肥硕的耗子。陆子恒心里很不舒服。
这时,一双瘦削的手端上来三杯大麦啤酒,大概有一品托。黄色的啤酒冒着白沫,很是诱人。陆子恒警觉地问一旁的侍者,“我们没要啤酒啊!”
“这是我们老板送给三位的,本店规矩,凡第一天光临的异时代游客都赠送一品托的图克啤酒。”侍者一双大眼如两枚玻璃弹球,弯曲的长鼻子耷拉在那张看似营养不良的脸上。他身穿一件白色背带衬衣,显得他的身材更是单薄。侍者恭敬地将底盘拿走。在离开前,侍者回头望了猫咪一眼。陆子恒留意到侍者右手上那枚古银的戒指,戒指顶端有三颗星座,星座周围是雄鹰的翅膀。他对张志强和薛莹说道,“等我一下。”
他起身离开座位,跟在侍者后面。侍者下了楼梯,来到马蹄形的吧台后,之后就不见了。陆子恒也翻身进去。吧台后面是一扇侧掩的门。陆子恒轻轻地推开门,迎面一双大手将他摁在墙上,巨大的冲击力撞倒了一旁架子上摆放的帆船和飞艇模型。陆子恒动弹不得,眼前这个彪形大汉右脸上有两道可怖的刀疤,一撇一捺,组成一个汉字“入”。浑浊的黄眼球里闪烁着黑熊嗅食的喜悦,健硕的身材只披了件单薄的背心,黑色的污渍如同一团黑雾黏在背心上,浑身散发着汗臭和啤酒味。这时刚才瘦小的长鼻子侍者忙冲上来将大汉拉到一边,“住手,大哈!这是少主!”
陆子恒剧烈地咳嗽两声,一阵缺氧令他没听清瘦削男人叫的什么。侍者递过一杯大麦啤酒,陆子恒摆手拒绝。大汉望了他一眼,起身离开了。
“那是大哈,我们店的保安,他是个维京人,所以攻击性强了点,但不要担心,他是个很善良的人。”侍者扶着陆子恒坐到一旁的高脚凳上。
“我想,你就是跟我接头的吧?”陆子恒问。
“不,不,我只是个打工的。真正接头的,刚才已去找过你们了?”侍者把玩着手指,“那是我们老板!”
陆子恒感到肩头一沉,原来是刚才那只折耳猫跳到了他的肩膀上,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它慵懒地盯着自己。陆子恒像是意识到什么,“莫非,你们老板就是这只猫?”
“是只特立独行的猫。”肩上的折耳猫幽幽地说道,房间里鸦雀无声,只有咕噜咕噜的打呼声。
3
蜘蛛沿着沟壑纵横的小路爬行。
它现在所在的位置,是一座荒废已久的陵园。面容惨淡的雕塑掩映在铅黄的枯草老树间,或倚在土坡上。低矮的石碑斜斜地插进泥土里,泥土填满了本应是名字的凹槽,在这里沉睡的主人早已失去了世间最后一份祭奠。流落四方的孤魂随着山间清冽的风在游荡,夕阳慵懒地躺在破落的古亭檐头,斜阳草树间,漫园荒芜。
蜘蛛顺着一条勉强辨认的小路爬行。它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这里的,也不知道来这里所为何事。杂草从中偶有弹跳出来的蝈蝈冲它打招呼,但不同的物种之间,可聊的话题为零。蜘蛛只是随着本能不断向前。
某个需要逾越的沟壑前,蜘蛛停住了。前方的两对螯枝紧紧地抓住地面,它觉察到了自己的异样。随着来到这座陵园,每迈出一步,它体内留存的记忆就越丰富,不知不觉间超出了一只蜘蛛记忆力的极限。它甚至记起了蝈蝈的搭讪,记起了跨越的第一条鸿沟,甚至记起了,曾在它面前出现的那只庞大的蜘蛛。
蜘蛛的步伐放慢了,每迈出一步,它的下一个步伐降临得就越晚。来到这条并不算宽阔的沟壑前,它原有的前进路线,那条依靠本能定制好的路线,溃散了。此时它体内刻录的记忆正翻腾着,澎湃着。
前进,还是后退,这是一个问题。很简单的一个选择,但却是蜘蛛思考的开始。
就这样,蜘蛛有了思想。
它慢慢地转过身去,八只眼睛盯着光怪陆离的石板路,它看到了时间,也看到了自己的身影。
“我等您很久了。这是我送给您的礼物。”蜘蛛的头顶忽然荡起人声,与此同时,它的八只单眼里出现了太古以来的影像,智人的厮杀,万马的悲鸣,火刑架上被烧死的异端,主体哲学的崛起,魔法时代的轮回,云端的祷告。芸芸众生搅动着历史涌入了蜘蛛的思想中,像是记忆的洪流随着失修的闸门奔腾而下。蜘蛛这时候才知道,这些话语,在这个时代,被称为福音。是神的祝福。
就这样,蜘蛛有了知识。
如今,蜘蛛有了思想,也有了知识。“它”这个代词对于雄蛛来说不再合适,他,有了独立的人格。
蜘蛛知道该怎么做了,他顺着石板路继续爬行。就在视野的尽头,一个摇着轮椅的背影伫立在一座无字碑前,蜘蛛慢慢地爬过去,那个身影并没有回头。但他已知晓这位尊贵的客人已经来了。主人伸出满是纹络的左手,纵横的手纹与地面开裂的土地有着相同的面貌和肤色。蜘蛛很顺从地爬到主人的手里,主人轻轻托起蜘蛛,将他举在手中。蜘蛛顿时感到视野开阔了,八只眼睛带来的全景视角随着他思想的变化也得以强化。墓园的全景出现在他眼前,他分不清这是东方还是西方。圣母的雕像,规整的方碑,耸立的胡杨木桩,各种文化里的坟墓杂乱地堆积在座墓园中。说不定这才是人类该有的归宿,没有文化的隔膜,没有习俗的差异,也没有贵贱的分别,甚至,连墓志铭都已不再重要。
蜘蛛利用自己的特性在两座墓碑间织出一张巨大的网,同心的多边形覆盖了墓碑间的空白。蜘蛛一丝不苟地完善自己的作品。轮椅上的主人望了眼那张逐渐成型的蛛网,轻轻地叹了口气,
“我就要死了。”
蛛网上逐渐浮现几个文字,至于是什么语言不重要。
你是这个世界的神,神是不会死的。
神是个残废的年轻人。
轮椅上的男人苦笑一声,他用一张破旧的毛毯盖住了自己残废的双腿,毛毯多处已磨出了洞,可男人依旧一丝不苟地将其展开,铺好。
“当人认为神死的时候,神就真的死了。我的子民,正在逐渐抛弃我。这是他们进步的体现,我若阻挠他们,我便违背的自己的意愿,我若放任他们,他们便杀死我。”
所以你召唤我前来。
“没错,我需要一个外力,一个不被我左右,能公正处理我与世界的外力。”
我能帮你做什么。
主人望着努力用丝线构建文字的蜘蛛,他摘下鼻梁上的眼镜,揉揉双眼,“用他更加缜密的眼睛帮我观察。”
需要干涉吗?
“看情况吧!必要时刻干涉,或者,看您的意愿。”
我没法判决,我只是只蜘蛛。
“当蜘蛛知晓自己是蜘蛛时,他便不再是蜘蛛了。如今你已是独立的个体。”
我会尽力。
“谢谢。”
何时开始?
“已经开始了。”
主人悲悯地望向眼前的墓碑,方形的大理石矗立在坟前,黝黑的碑身向四周散发着幽幽寒气,像是矗立在这座墓园的一座高塔。主人叹了口气,说道,“这座坟墓将是我死亡的伊始。它为我奏响了丧钟。”
可以知道它是谁吗?
“我也不知道,不过您会知道。”
这上面没有文字。
“需要您去求索。您求索的过程是也墓碑诞生的过程。”
蜘蛛牵了根丝,从蛛网荡到墓碑下方。他试图攀爬这座石碑。
“建议您从上向下求索。生命的过程,本就是自上而下的。”
我能阻止碑主人的死亡吗?
“碑主人已在墓里了。如今只是需要有人为他撰写墓志铭。”
是我?
“是您。”
主人伸出手轻轻托起蜘蛛,将他放在墓碑顶端。蜘蛛想了一秒,开始顺着石碑,向地面爬去……
4
“这他妈的是哪里啊?”
金黄的海滩像一轮新月铺陈在牙型的海湾里,一直延伸到内陆,再往后望去是一道红色的地平线,那是一片郁郁葱葱的红树林。湛蓝的海面上不时泛起几朵水花,原来是捕食的海鸟潜到了海面下。这些灰白相间的大鸟足足有三米长,每次跃出水面都满载而归,长长的喙中叼着银色的鲢鱼或椭圆的螃蟹。
李戚云和安妮游到了岸上。他们一边把湿衣服甩干,一边细细打量这个陌生的地方。李戚云记不清自己来这里多久了,最后的记忆是他握住了安妮的手。不过,这究竟是什么地方?
“喂!嘀咕。你没事吧?”李戚云冲远处日光下不停抖衣服的安妮喊道。
“我没事。”安妮的注意力随即被地上一种五彩的螃蟹吸引了,这只小螃蟹背上壳的颜色随着它横行的步伐从深红演变到深紫,安妮觉得很有意思,就伸出手指,企图摸一下这只螃蟹。李戚云大喝一声,吓得安妮忙把手缩了回去。
“你干什么呢?万一有毒怎么办?这丫头一点安全意识都没有。”李戚云很恼火。
安妮吐吐舌头,扫兴地将手揣进口袋里。她一抬头,看见赤裸上身的李戚云暴露在她面前,她下意识地扭过头,并捂住眼睛,“啊?你干什么?”
“这衣服溻得我难受。放心吧,我穿着裤子呢!”李戚云左手甩着手里白色的长袖,另一只手不停抹着身上的沙子,“我说,这究竟是哪里啊?”
“不像是轴心时代。”安妮慢慢移开手掌,李戚云羸弱的身材看起来好似一副吃剩了的排骨,单薄又无力。他在安妮旁边慢慢坐下,“看样子是神启时代。”安妮继续问道,
“我们怎么会到这儿来?”
“难道是永定河下面有个门?我们顺着门就过来了?”李戚云摇摇头,“真是的,算了,我们还是考虑怎么回去吧?”
沙滩上,他们深一脚浅一脚的走着。一大一小的脚印留下一串人为的轨迹,但很快这些轨迹便被抹除了。他们踩出的凹壕被两侧的沙子悄悄填满。
“我们该往哪走啊?”安妮望了望西边的太阳,太阳马上就要落山了,她不免着急起来。
“你问我我怎么知道?先出海滩,要是能碰见人就好了。”李戚云头也不回,“我说,每次跟你一起准没好事。”
“这能怪我吗?”二人又拌起嘴来。在他们身后的海滩,金色的沙子暗地里涌动着,仿佛袭上陆地的潮汐。
太阳逐渐沉到海里去了,现在天空只有一片红色的余晖。李戚云突然意识到越走越安静,身后一直抱怨和不满的声音也消失了,他扭过头,“诶?人呢?”安妮不在了。
“喂!”李戚云发现回去的脚印也消失了,他四处寻找,最后终于发现安妮蹲坐在一处小沙丘上,她瘦小的身影像一个凸起的小沙包。李戚云走过去,安妮抱膝坐着一言不发。褐色的眼眸里充满空洞和哀伤。
“你在干什么?走呀!”
安妮一动不动,仿佛没听到一样,嘴里似乎在嘟囔着什么。李戚云俯下身子侧着耳朵听,他听到安妮在不停地默念着。
“如果我当时牵着玛格的手,她就不会死了。”
“都是我害了她。”
“是我的错。”
李戚云觉察到这片沙滩的异样了,在安妮周围,那些沙子好像活了一般,慢慢流动起来,企图要吞噬她。
“你个嘀咕!快起来啊!”李戚云攥起安妮的手臂,试图把她拉起来,可此时瘦弱的安妮似乎有千斤重,仿佛与大地连为一体,纹丝不动。李戚云不敢再用力了,他怕安妮的胳膊因此脱臼。不知不觉,沙子已漫到安妮腰部了。
此时的安妮仿佛坐落在一个奇异的法阵中,身边那些沙子如蟒蛇般环绕她,似乎要一步步将她绞死。李戚云明白了,这些沙子聚在一起时,拥有巨大的吸引力。他深吸一口气,俯身下去,一只手深入安妮的膝盖下,另一只手抓起安妮的肩膀,气沉丹田,将安妮抱了起来。随着安妮的身体离开沙地,身上的沙子也随着引力簌簌落下。
李戚云抱着安妮深一脚浅一脚地继续往前走,他担心自己也陷入沙子中,就加快了步伐。渐渐地,黄色的海岸线堙没在黑夜中,耳畔只有潮落的声音。气温也降低了,随着汗液的蒸发,一阵凉风吹过,他感到一阵袭来的寒意。后来找到片硬质土地,他气喘吁吁地停下脚步。“这丫头,别看挺瘦,还挺沉的。”
“诶?我怎么在你怀里?”不知过了多久,安妮醒了过来,看到映入眼中的李戚云,表情由惊讶变为惊喜。
“还说呢!我就说遇见你准没好事,第一次就趴我怀里,第二次害的被人追杀,这次还要我抱着。”李戚云迈开步重新向前走,“感谢我吧!不然你就被这些沙子给活吞了。”
“是吗?你这么说我想起来了。刚才走的时候就感觉,每走一步,眼前就会出现以前的事,腿也跟衣柜一样沉。然后我就什么都记不清了。看样子,这些沙子有让人陷入回忆的能力。”
李戚云撇撇嘴,“这地方破事儿还不少。”
“但丁你要不要休息下啊?我看你都出汗了。”安妮关切地问。
李戚云愣了一下,四下张望,“但丁?你叫谁呢?”
“叫你啊!”安妮的眼睛弯成一条线,“你的中文名字实在太不顺口了。所以我就叫你英文名字,你长着很像但丁.布莱克哦!”
“少来!这一套对我已经没用了。”李戚云很烦躁,“换个名字,这名字太老土了。”
“嗯?你不喜欢吗?”安妮抬头眨巴眨巴眼,“那我就给你起个我家乡的名字好了。”
“吵死了。”李戚云没了耐性,“你爱叫什么就叫什么吧!我说,能不能让我换个姿势,我胳膊都酸了。”
“那你把我放下来吧!这次我跟着你,不四处张望了。”
李戚云慢慢降下右手,让安妮站起来。安妮赤脚走在沙滩上,她的鞋在跳入河中时就不见了。看样子光脚更容易受到沙子的侵蚀,李戚云这样分析。他又抹了把额头的汗珠,安妮察觉到了他的异样,“但丁,你不要紧吧?我看你脸色好苍白。”
“吵死了。”这是李戚云对安妮说过的最多一句话,几乎句句不离口。“还不是因为你胖的要死,我抱你累的。还不快走!”
两人继续往前赶,李戚云走在前面,一直牵着安妮的手。他感到自己每迈出一步,都无比吃力。双腿像注了水银般酸痛又沉重,似乎自己全身的重量都流到腿上了,自己的头越来越轻。他突然眼前一黑,栽倒在地。
“但丁?你没事吧?”安妮慌了神,试图将李戚云拉起来,可是柔弱的她无论如何也无法使李戚云挪动半步,身边的沙子似乎嗅到了一丝活人的味道,再次涌动起来,仿佛金色的蚁群包围了死去的蜜罐,要将他层层分食。安妮划拉着那些涌到李戚云身上的沙子,“滚开,不要伤害他。快醒醒啊!”她手忙脚乱,快要哭出来了。
“救命啊!”安妮抱着不省人事的李戚云呼喊,孤独的海滩上,耳边回应的只有呼啸的朔风。
“安妮姐,你这样是救不了他的。”安妮突然听到了回应,是从她衣服口袋里发出的,她忙检查口袋,里面是她从不离身的日记“凯蒂”。此刻它正幽幽地发着光。
日记忽然从安妮口袋中飞出,她发着光静静悬浮在安妮眼前,仿佛一个小太阳。沙滩上出现一个绚丽的光点。安妮抹了把眼泪,问道,“你是谁?”
日记本顿时光芒万丈,安妮下意识眯起眼睛,日记在夺目的光芒中幻化成一个身长约一英尺的小人,这是个有着小麦肤色,金色波浪卷发的小人。她身穿蕾丝衬衫和金色短裙,腿上是黑色的长筒袜和深口凉鞋。背后的书页变成一双翅膀不停扇动着。安妮觉得似曾相识,便问道:“你是牙仙吗?”
“我是凯蒂!是你的好朋友凯蒂呀!”
“凯蒂?”安妮逐渐有印象了,每个人小时候都有一个并不存在的朋友。安妮小时候一个人在家,感到很孤独,就想象有个叫做凯蒂的好朋友陪着她,后来她开始上学了,养成了写日记的习惯。便把那本日记称为“凯蒂”,她并不存在的朋友成了伴随她流浪的日记。安妮想起来了,她曾设想,如果凯蒂是个真人的话,就一定有着令人羡慕的小麦皮肤和金色卷发,这些都是她没有的。如今的凯蒂出现在她面前,真的是她设想的模样。
“没想到我们有一天能真的见面!”自称“凯蒂”的小人还在安妮眼前飞舞,她一脸兴奋,“我是你的精神载体。”
“精神载体?”
“就是精神外化的产物。”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安妮一脸狐疑,“别说这个了,当务之急是帮我救救但丁。”
“他陷入回忆里了。这里是‘回忆的海岸’。有些怀旧的人经常会来这边度假,但不能沉溺其中,不然就会被沙子吞噬。他本来是可以抵抗的,只是他体力耗尽了,再加上炎热和寒冷导致他身体极度虚弱。所以就陷进去了。”
“都是因为我,有什么办法能救救他吗?”安妮急切地问道,“什么都行。”
“一个简单的办法是把他整个抬起来,让他脱离沙堆。”凯蒂悬在半空若有所思,“不过这些沙子拥有很强的吸力,凭我们两个根本办不到。还有一个办法,是让他自己醒过来。”
“怎么做?”
“进入他的记忆中,唤醒他。”
“那就快啊!我来唤醒他。”安妮记得直跳脚,沙子已经快要覆盖到李戚云的脸了。
凯蒂搓搓手,“行。我这就念咒,不过安妮姐,我可要提醒你,我只是你的载体。没了你我很快就会变回去的,在我变回去之前你若不唤醒他的话,你也会陷入回忆中的。”
“行。没问题。你开始吧!”安妮咬了下嘴唇,悄悄捏紧了裙摆。
“行,我要开始了。三,二,一。”安妮眼前突然蒸腾起一片茫茫水雾,她什么也看不见。
水雾慢慢消散了,她发现自己站在一条马路对面。对面是一所小学,盐城小学。不过安妮并不认识前两个汉字,她只能读出后两个。
绿色油漆刷过的校门在正午的太阳下闪闪发光。校门口聚集了许多家长,他们有的焦急地站在校门外不停向里张望,有的惧怕炎热又躲进了开来的小车中,校门口的停车位很快占满了。有路过的司机焦灼地按着喇叭,这里形成了小小的交通拥堵。
“叮铃铃!”放学铃响了。孩子们像潮水般从学校涌出来,探头探脑地寻找自家父母,运气好的认得自家轿车,飞快地钻进去,即使早早坐上车,也无法从这交通拥堵中抽身离开。父母急躁地转动着方向盘,或按着喇叭。街上顿时人声鼎沸。
交通终于疏通了,白色的宝马绝尘而去。人也散尽了,校门口只剩下家长等孩子时丢下的绿茶瓶,或吃剩的臭豆腐盒。
安妮终于看到了自己在等的人,那是个小小的孩子,他从校门里走出来,相貌几乎没怎么变化,仿佛是那个大号李戚云的迷你版。身上穿着大一号的校服,背着灰色书包。很明显,那个书包是手缝的,上面还有小小的补丁。这个孩子扭身沿着人行道向前走,没有人陪伴,也没有要等谁的意思,只是一人孤单地走着。
“喂!李戚云。”有人在身后喊他。他猛地扭头,安妮在路对面望着,分明看到他脸上的那道喜悦,瞬间消失殆尽。
那是一帮结伴同行的孩子,他们勾肩搭背地走过来,很快超过了李戚云。其中一个像是孩子王的问道,“喂!李戚云,你妈怎么没来接你?”
“她在上班。”李戚云的回答和他的目光一样干脆。
“那你爸呢?”孩子王继续问道,这时他旁边一个戴眼镜的男孩小声提醒他,“他是个野种,没有爸爸!”
“哦!对了。我差点忘了。你是个野种,没有爸爸。”孩子王肥硕的脸上那双小眼睛眯得看不到了。“你妈跟野男人生下了你。”说完哈哈大笑。
“不许说我妈。”李戚云面露凶光,虎牙暴露在右嘴角。这个表情,跟他长大常做的一模一样。
孩子们丝毫没有惧怕的意思,他们将李戚云围成一圈。齐声大喊着,“野种!野种!野种。”孩子们排成小火车围着他转圈,不时爆出银铃般的笑声,那个胖胖的孩子王笑得最起劲。
“我不是野种,我不是。”瘦小的李戚云慢慢蹲下,他双手抱着头,把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面对漫天的谩骂,他没有力量反击,只是紧紧地捂着耳朵,重复着那句话。
安妮忙走过去,她没有办法。这是李戚云的记忆,她干扰不到任何人。她只能望着这个男孩被人欺凌,眼中噙满了泪水。
孩子们终于觉得没意思了,四散而去。独留李戚云蹲在那里抱着头。
安妮抹了把眼泪,在他不远处蹲下来,露出一个笑脸。“嘿!小帅哥。”
李戚云慢慢地将头抬起来,冷冷地望着眼前这个外国容貌的大姐姐。
“没错,就是你。长得可真帅啊!”安妮企图用笑脸打消他的敌意,男孩终于将手松开了。
安妮轻轻地伸过手去,“起来吧!都过去了。”她的声音很温柔,就像在哄一个婴儿睡觉。
男孩慢慢将手伸过来,安妮轻轻地握住这只小手。“我不会伤害你的。”
他们两个慢慢起身。安妮终于懂了,世界施加给这个男孩的恶意。
“我永远不会对你充满恶意。”安妮望着那张小脸,认真地说道。
“安妮姐,我快撑不住了。”凯蒂煽动翅膀的频率越来越慢,她也越来越虚弱。而她身边,李戚云和安妮二人马上要被沙子吞没了。此刻跪在李戚云身旁的安妮如同一尊神女的雕塑。
安妮眼前闪过一道光,他们眼前的幻境消失得无影无踪。二人从回忆中苏醒,身上的沙子也溃散了,像雪花一样落下。
“咳咳!”李戚云剧烈地咳嗽着。他虽然从回忆中离开,但依然处于昏迷状态。
“安妮姐,我不行了。”凯蒂有气无力地说道,她慢慢地落下,重新变成一本皱巴巴的日记。
安妮将日记收入怀中,她竭力将李戚云扶起来。这时,天空一道明亮的光刺的她睁不开眼,同时她听到隆隆的雷鸣声。那是螺旋桨转动的声音。
她一抬头,看见一艘巨大的飞艇悬在她的上空。上面还印着一个奇特的标志。安妮拼劲全力大喊,
“喂!我们在这儿呐。”
飞艇上似乎有人听到了她的呼喊,飞艇渐渐朝他们飞来了。在他们不远处落下,螺旋桨卷起的沙尘吹得她睁不开眼。
在刺眼的橙色光芒中,安妮似乎看到一个朝他们跑来的人影。她感到累极了,长舒一口气,瘫倒在沙地上。
5
陆子恒三人坐在红鲷鱼酒吧马蹄吧台后的隔间里,桌子对面坐着侍者和保安大哈,大哈硕大的身体塞在特制的享成酒吧椅中,但依旧感到难受,时不时起身活动下。那只苏格兰折耳猫则绕着圆桌上蹿下跳。
“好了,我们开始吧!”陆子恒率先打破沉默,“我这次对接的人,就是你们三位?”
“理论上是这样。”折耳猫回答。
“猫怎么会说话呢?亏我刚才还把你放我腿上。”薛莹露出奇怪的眼神,仿佛那不是一只猫,而是一条偷偷揩油的色狼。
“小姐,请您放心。我是一只如假包换的猫,对你们智人没有兴趣。”折耳猫摇摇尾巴。
“你刚才说,你们来自其他时代?”张志强问。
“阿咪来自蛮羚,我来自轴心,大哈则是本地人。”大鼻子的侍者指了指另外两位,继续擦着手中的高脚杯。
“亚瑟,你又抢我的话。”折耳猫对那个叫亚瑟的侍者露出炸毛的表情。
“有什么差?”亚瑟耸耸肩,“对了,你们之前说你们在轴心上学,那里怎么样了?”
“神经云系统在东亚国普及,他们发射了一枚核弹测试。”陆子恒说道。
“还敢用核弹?真是找死。”亚瑟撇撇嘴。
“为什么?”
“你们还不知道轴心吗?第二次世界大战时,美国率先掌握了核武器,然后德国也掌握了。战争从热兵器直接进入核武器时代。不过初期,人类对核武器认识还不深刻,以为这还跟高爆炸药一样。在他们眼里,这只是鞭炮的加大版,况且当时美德都杀红了眼,尤其是一方使用核武器时,另一方开始疯狂的生产核弹。然后,”
“漫长的核冬天,人类文明的大倒退。”陆子恒接话。
“bingo!“亚瑟打了个响指,”基本上人类文明彻底倾覆了,世界人口锐减到20亿,跟1925年一样。各国陷入无政府状态,那时唯一的生存法则就是人吃人,简直就是地狱。这就是历史上的‘核二战’。”
“之后呢?”
“之后?当然是痛定思痛发展经济呗!核二战对人类摧残实在太大了。单靠某个国家很难恢复。这时欧洲作出表率了,他们开始发展一种联合经济,最初只是经济层面的联合,后来由于欧洲基督文化的黏合作用,于1953年建立了战后第一个超级大国亚欧国,由于举国发展经济和科技,生产很快恢复到战前水平,科技也快速发展。欧洲的联合给世界其他国家做出了表率。之后,亚洲中日朝等国因为有共同的儒家文化根源,外加发展经济因素,也逐步走向联合,1955年出现第二个超级大国——东亚国。由于政局稳定,人类经历了历史上发展最迅速的黄金三十年。美国为了应对另外两个超级大国,于1961年联合美洲的部分国家成立了亚美邦,之后就是三国的事了。联合大国初建时的第一件事,就是建设应对核武器的空天防御工事。”
“所以,现在跟缇时代建交后还好点,以前几乎是‘谈核色变’。核弹被视为对一个国家,一个民族最大的挑衅。三国建立初就有人发起反核运动,主张将研发核弹的人定为反世界罪,甚至宣称要审判奥本海默,连爱因斯坦都受到牵连。要不是后来缇时代证明核能可以作为一种新能源和平开发的话,反核早要被写入宪法了。”
“原来是这样,可是后来怎么演变成今天这样呢?”陆子恒问。
“说到底还不是因为经济停滞的缘故,就跟几十年前一样。基因能还没发现以前,人口红利吃光了,人口成了负担,各国经济出现滞涨,各种社会问题也随之涌现。经济一旦受阻,联合大国间的内部矛盾也逐渐重新浮现了,国内暗流涌动,开始搞各种分裂活动。但是中央政府能容忍吗?一旦有一国分裂,其版图就会迅速被另外两个超级大国瓜分。不联合的话只能沦落到跟澳洲和南美那些国家一样,基本就是超级大国们的试验场。这时候,高扎加上台了,他通过一种神秘的方式整顿经济,鼓励发展生物科技,引发了第三次工业革命——基因革命,使得亚欧国经济水平和科技飞速发展。他也迅速获得选民的支持,不仅是德国人,甚至其他的欧洲人和亚洲人也支持他。他的政党居然采用了二战时期轴心国的名字“轴心党”,1996年,轴心党当选执政党,而高扎加本人也成功全票当选亚欧国元首。”
“由于基因能的出现,各国基本不会再爆发战争了。战争更多是各国缓解国内矛盾的一个噱头。有时,人民需要一个敌人来憎恨,这样才能让他们更团结,从而忘却内部矛盾。当今这个时代,由于生物信息技术的发展,战争的代价变得既廉价又昂贵。廉价体现在修复科技这么发达,前天被夷为平地今天就能重建。何况采取的是信息战的方式,人身和财产安全不受威胁。但代价也是最昂贵的。同样是因为信息战,将人类文明押上了赌桌。”亚瑟幽幽地说道。
张志强和陆子恒都沉默不语,空气突然变得安静。他们二人的思想都受到了冲击,此刻还没有从震惊中缓过神来。
人民需要一个敌人来憎恨,这样才能令他们更加团结。
“那么高扎加究竟是如何整顿经济的?有研究过吗?”薛莹打破空气中的安静。
“是行商。”沉默许久的张志强开口了。
“没错。是来自神启时代的行商。”亚瑟说道,“那时这可是亚欧国最高机密,东亚国和亚美邦派过去的间谍无一例外都被皇家舰队灭口。后来,行商们找上亚欧国和东亚国的统治者们,就不再是秘密了。神启时代的行商是自由时代最早的开拓者,他们就是第二次地理大发现的那些冒险家们。行商们找到前往其他时代的技术,开始在时代间做生意。但到了其他时代,行商也不过是一批普通人,这时商人投机倒把的属性充分发挥了,他们尝试将蛮羚一些管理经验传到轴心时代。一方面雅克们垄断着新技术,另一方面因为修改法则,只有部分信息能规避。不过我疑惑的是行商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历史书上的解释是,神启时代市场濒临饱和,行商们的利益受到制约。所以只能开辟新市场,可我总觉得没这么简单。行商虽然在跨代贸易中赚的盆满钵满,但一直没有前往缇时代的想法。他们像是躲避什么东西,还是说他们跟15世纪的欧洲人一样,还不知道这个世界上存在另一块大陆?”张志强说。
“这小伙子思维很敏捷嘛!”亚瑟冲张志强竖起大拇指,连薛莹也向张志强投来赞许的目光,他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我们也不知道行商为什么迟迟不肯前往缇时代,直到后来轴心时代的人也掌握了跨代技术,他们是第一批到缇时代的人,但那时单一跨代对时代安全极为不利,为了实现逆向跨越,美国国防部率先制定了‘莱辛计划’,然后各国效仿。再然后,就是我们当今了。”
“那小猫咪呢?”薛莹用手指点点那只折耳猫。
“小姐,我叫阿咪,不叫小猫咪。乱给别猫起名字是不礼貌的。”
“对不起。”薛莹憋笑道歉。
“我本是雅克的助手,后来神启与蛮羚畅通后跟随我的主人来这里。”
“等等?雅克也能前往神启吗?不需要对应吗?”
“是啊!据说神启时代的那不斯诸神为了鼓励跨代贸易,创造了一种叫做‘潘’的物种跟雅克对应。所以雅克来这边受到的修改是很小的,但是另外两个时代就没有这种能力,而且那么多麦奴,雅克们也不愿去。”
“我的主人是个文化学者,他对神启时代这种纯精神文化构成很感兴趣,经常来考察。但后来民间出现了反对势力,雅克的人身和财产安全受到威胁。就不愿再来了,留我一个人在这边。盖尔酒吧本是我主人的资产,他离开后归到我的名下。”
“其他地方也有盖尔酒吧吗?”张志强问。
“当然了!但目前仅限不列颠尼亚和罗蒂西亚,世界其他地方我还没去过。”
陆子恒像突然想到什么,“对了,我刚到这里的时候,看到报纸上说不列颠尼亚摆脱罗蒂西亚独立了是怎么回事。”
“你说这个啊!这也算近几年的大新闻了。不列颠脱罗,官方给出的原因是在罗蒂西亚所属国内,不列颠尼亚受到了不公平对待。欧洲这边一直形成一个独立的经济圈,这个经济圈是罗蒂西亚主导的,它控制着南面,又对北部小国施压,强迫加入这个经济体系。体系成员可以自由流通,通用货币‘波茨’,很像一个小型的自由时代。但时间一长问题就出现了,各国经济是发展不平衡的,北部附属小国相比南部的罗蒂西亚疆域要富庶许多。因为关卡和人口的无限制,罗蒂西亚南部各种形形色色的人都来到不列颠尼亚。这就造成不列颠尼亚原有的社会体系紊乱了,本地人口大量失业,治安问题,社保问题,不列颠尼亚的原住民很不喜欢这些外来客。他们认为这些人吃自己的食物,挣自己的钱,还造成社会不安定,最后把挣的钱都又寄回去了。这么一来,不列颠尼亚的发展就会受阻,所以他们决定一了百了,摆脱罗蒂西亚的控制。”阿咪说。
“小猫,你说的只是外部表象,其实还有深层次原因。”亚瑟开口。
“深层次原因?”聆听的三人再次打起精神。
“你以为罗蒂西亚会这么容易就放不列颠尼亚独立吗?这些不列颠人可不傻,如果没有把握,他们是万万不敢冒这个险的,如今,他们有了一件武器,一件能够对抗罗蒂西亚的武器。”
“什么武器?”
“魔动学。”
“魔动学是什么?”张志强问。
“一个叫做索罗.博尔顿的人,伦敦的一个瓦匠。他发现了一套机械运行法则,之后跟传统的炼金学相融合,形成了一门新的学科——魔动学。”
“之后魔动学广泛运用,出现了好多新发明。比如发条骑士、飞线,不列颠尼亚无论是经济还是国防都高歌猛进,很快超过了其他附属小国,如今已能跟罗蒂西亚掰腕子了。所以罗蒂西亚忌惮的就是这个,才不敢贸然发兵。但是他采取一种新的方式打压不列颠尼亚——贸易战。罗蒂西亚变相提高不列颠尼亚的进口关税,甚至是封锁禁运。他们企图用这种方式先削弱不列颠尼亚,然后再派兵。所以说,当前不列颠尼亚也是忧心忡忡,汇率下降,出口滞销。就像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头顶上。”
陆子恒三人谁都没有说话,只是沉默着。
“好了,补课结束。明天一早,我就跟你们一起前往伦敦。这两天我派人打听了,你的父亲,是个行商对吗?据说被关在伦敦。我们前往伦敦,一切就见分晓了。”亚瑟最后总结。
“您看这样行吗?老板,我翘工几天。”亚瑟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回头对折耳猫说道。
“哼!你自己都定下了还说什么。”小猫扒开门出去了。
“另外,还要去拜见女王。这就是你的任务。”亚瑟凑近到陆子恒身边,悄悄说道,用只有他们两个能听到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