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7 章
作者:
信天南 更新:2022-05-31 05:49 字数:4730
陆安期低眉之间场上风沙大作,连三十涯的妖魔们都被掀上了天,扭动的阵纹像被拦腰斩断的蛇,生生顿在那刁钻的动作上,接着整个战场像被裂开了条缝,所有人包括鸿祖和无极都措不及防的被一股力道摁了下去,他们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陆安期就卷着魔气连带着百丈岩土下的那层阵法不见了。
疯狂的灵气只差没把昆仑山的雪全部搬到人间,所到之处变脸似的裹上了三尺厚的雪,矮一点的小孩能被雪层吞下去。
冷到极致的空气都吹不起风来了,漫游的云被冻成了硬邦邦的棉絮,三十涯刚送走了遍地魔尸,接着又迎来千万年难得一见的雪灾,一时间房屋倒塌的声音此起彼伏,凝滞的浓雾堆了一地,小妖魔们耐不住冷抱着团瑟瑟取暖,接着被殷秀秀罩在一块巨大的暖帐里。
“娘的,”一只在外面巡逻的鬼怪打了个喷嚏,抱着手臂狠狠一搓,“都快给老爷冻、冻出病来了!”
恐怖的暴风雪没饶过任何地方,一视同仁的冲到了武关,容名人未到,怒火先冻坏了十三州邑,这是小老百姓的天灾,周王残存的灵气从草木砖瓦之间窜了出来,试图拿他蝼蚁般穷途末路的挣扎来对抗这天神的惊怒,但蝼蚁就是蝼蚁,那点灵气杯水车薪,连在这冰天雪地中捧出朵花都难。
只有没被冻死透的野草不需要太多养分,给点灵气根上就露出点动静来,反季节的草芽颤巍巍的躲在雪层下,被那点灵气护着也想朝天道叫个冤喊个屈,可惜天道是个聋子,万物在它眼底都不过是刍狗,唯一的区别就在于会不会动。
它听不到刍狗的叫声,眼睛也是瞎的,一切唯凭悬在众生头上的天平衡量,该往哪边倒没个准数——谁都能往这秤上掺和一脚,但谁的呼声都不足以让暴风的吹向改道。
雪中有丝咸涩,掺杂了高高在上的神明卑微的骄傲和傲慢的祈求,那贴在两人身上的联系断了线,一头风筝似的消失在眼前,另一头没了去处,坠入泥泞里。
容名一口血吐在被大雪覆盖的武关战场,红白相衬,白的更白,红的更刺目惊心,他弯着背,捏着心口前的天河玉嘶叫一声:“长明!”
“给我——”
“回来!”
鸿祖定了定眼花缭乱的视野,头重脚轻的稳住身子,放眼看去,方才魔气喧嚷的关内已被人肃清,暴风雪给魔气驱使下死去的人和洒下的血收了个尾,愣怔在原地的人们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连回忆都模糊得像战友的血脸,看不清下面到底是何模样。
白戎王师和他的巨狼凭空消失,秦白军队一时有些慌乱,王翦提着王屋剑上前,一举压下慌乱的人心,楚国壮丁醒过神来差点吓尿,跑慢一步的都被秦军给削成了两半,左弓趁乱逃出玳瑁的傀儡军,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收拢残兵逃回楚国腹地。
虎狼之师没对猎物留情,仅在一朝之间便让楚国的气数耗到了头。
鸿祖看着疯子般横冲直撞寻找长明气息的小师弟,眉心一皱道:“你连自己的人在打什么主意都不知道,白长那么大岁数给人看的么?”
容名红着眼睛,甩过来的脸色能把二师兄千刀万剐,嘶哑道:“我现在不想手足相残。”
鸿祖冷笑一声,正要反唇相讥,无极连忙把他往旁边一扯,劝道:“师兄——”
“哼。”鸿祖转了个身,挥手将地面的雪扫开,露出光秃秃的泥巴来,他脸上也跟被泥巴糊了一样,有点土色。三十涯的妖魔在旁边站着,不知该走还是该留,大家看着十三爷的脸,面面相觑的交换了一个复杂的眼神。
无极又苍蝇似的绕到鸿祖面前,语重心长道:“师兄!”
“有屁快放!”
无极抹了把脸上的唾沫星子道:“长明要去星海,可路在哪?那小子胆小得很,万万不会撬动女娲娘娘的天——”忽然扭头喝道,“小孽畜,急什么急!过来,不想白费力气看他枉死的话你自去!”
容名脚下一顿瞬息来到两人面前,就见无极热锅蚂蚁似的转了起来。
“他胆小?他敢对你我用障眼法,也敢拿命把这套天理法则的影子劈出来!”鸿祖顿了顿,意念一动将天化从地下提出来,往旁边一撂,自己钻了下去。
“二师兄真是......”
二师兄真是个急性子,做什么都猴急猴急的,就不能心平气和的好好商量一下么?无极怕挨打把这话咽了下去,他看了看双眼猩红的容名:“按理说还是你最了解他,二师兄说他想去补星海的阙,那劳什子的星海什么时候跟他打上交道的,你知道么?”
容名从暴怒的识海中分出一丝理智,飞快的梳理着所有的记忆——他两魂相离的时间太久,另一半魂魄的经历大部分是在和黑漆漆的涡流扭打,没声没息的,直到冲破那层阻塞,他两眼一睁,看到一窝叼着母狼奶/头的狼崽,小的那只蔫里吧唧的趴在地上,轻轻喊了声:“父皇,我想看看太一。”
母狼眼睛一瞪,露出森白的牙齿:“看屁!最好把这念头给老子断了!”
他紧攥着长明被耀破宝一起招来后,栖居在母狼体内的玉石中,靠倒霉天帝的那点灵气镇着才没出来祸害人世。他一出来母狼就发现了,那口牙齿差点被咬碎,露出了红森森的牙龈。
“小畜生拿何颜面见我?!”
母狼管得严,绝不让他跟长明见一面,他想方设法挤破脑袋冲碎天河玉的压制,偶尔出来抱着狼崽子四处逃,都能被听风就是雨的母狼找到然后叼回去双双暴打一顿。
他带着狼崽四处逃窜的过程中看到了北冥的海,那时北边的人大多还是茹毛饮血的蛮荒民族,地名这个概念换算下来大致就是几个形状大小不一的山头,以及山上特产的野兽浆果。
他虽然满心想带着长明逃遁,可有时候也能静下心来听听大嘴母狼的五师兄念叨。
五师兄耀破宝一丢了天帝的架子就变得有血有肉起来,主要表现在废话多了,他往往在撂完一箩筐的废话后便沉默起来,心事重重的绕着周边的几棵树转,有时出去打猎,偶尔会人性化的把玉石吐出来——两半魂魄合起来后,容名一想到那玉石从母狼温热的喉管中挤出去就犯恶心。
母狼护崽,应该是怕自己不在时周围的野兽把小崽们灭了,有时会特意拉下脸让他看着“家”,他求之不得,好几次差点抱着小崽子跑路。
某次他抱着狼崽散心,误打误撞的踏进一片沼泽里,母狼突然从对面现身朝他吠了几句,无非是质问他的险恶用心。
后来他贼心不死带着长明跑出那蛮荒世界,师兄没追上去,他们正漫无边际的在世间游走,接着小长明又罢了他一道——他被心上人关进了玉中,只有长明想回答他的时候,他才能听到对方的声音。
那时他心想,也好,起码长明还在。
以前他妄想站在长明身边,却落得两败俱伤的结局,如今他不想争了,只要有长明要他,就是让他变成供人踩蹑的土,也绝不敢再跟对方闹了。
靠近三十涯的时候,他意识前所未有的清醒,能透过长明的眼睛看到周围的一切了,也看到了另一个自己。
“小东西,能蹦过这两边山崖的得有点道行,你努力修行,说不准以后能腾云驾雾,比在这蹦跶强。”小狼一口叼在神仙手指上,磨了磨牙,对方没设防,被小狼崽卷走了一滴血,柔软的舌头在指尖舔过时,他自睁眼来第一次感受到痛痒。
长明只是去看看另一半魂魄稳不稳,看完以后都没问他是否要回归本体便走了,有时他想起来难免心寒,但有了两次的前车之鉴,他也不敢再问了。
接着他随长明逛遍了九州,直到对方把埋在海外的身体挖出来,他才着了慌,半是询问半是不安的揣摩长明的心思。对方不跟他说话了,又转回北边,母狼精已经瘦脱了形,两只小狼崽已经长得像牛一样壮,身上开出一丝灵智,他们去时恰好看到两只白狼化作人拜别母狼。时隔多年,三只狼崽中,只有长明还是一副长不大的模样。
他看着长不大的小狼崽正儿八经的朝要死不死的母狼行了个礼,对方漫不经心的点点头,似乎有话想说,末了只是轻叹一声,道:“都是命,他也是没办法,若见着了......你这名字都是他取的,好孩子,你该学的该懂的不该学不该懂的全占齐了,不需要人多嘴了,想做什么去做便是。”
这话连唱带叹,跟母狼那张老成精怪的脸相映成趣——五师兄就像个满腹怨气的老旦。
小狼崽装作没听到,恭恭敬敬道了声“是”,便朝北边走去,母狼磨磨唧唧的声音快断气似的从后面传来:“我们并非有意瞒你......他是骊姬挚友,所以这些年来,我们都......”
小狼崽笑道:“父皇,我知道的。”
母狼松了口气,同时心里好像有点不是滋味了,耷拉着两条深深的法令纹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父皇。”小狼崽回道,“爱一个人瞒不住自己的心,也瞒不住别人的眼睛。您看母后的眼神就像大师伯看猴子,其中温柔不及放在皇叔身上的万分之一,她只是陪您一起为挚友献身的师妹,而皇叔是您心上不可说的人,所以您会沦落到今天不是没有道理。”
母狼有点羞赧,干巴巴的训道:“兔崽子,翅膀硬了么......”
接着他眼前一黑,长明不让他看了,只听到一声清浅的叹息从远处传来,再次睁开眼,已经到了泗水河畔,小毛孩哭了一天了,两眼昏花的老仆唤了半天,那小毛孩闹着别扭东躲西藏,他老人家腿脚不利索,被草绊倒了几次,听风声大了,便仰天一叹:这下起雨来淋着人可怎么办呀!
小东西跟他这老寒腿的老东西躲猫猫,老仆有点急了,伸着两只手在草丛上慢慢摸索,睁大眼睛四处找那窜得没影的小毛头,伛偻着腰身哑声商量道:“小宝,要下雨了,快回家来,爷爷给你编大蝈蝈玩,啊?”
那小毛孩躲在草垛子后面,闻言抹了把脸——许伯编的大蝈蝈跟他一样,老了,不中用也不中看,他要爹娘给他当马骑,那才威风。瘪了瘪嘴,蔫巴巴的在地上跺了一下。
没了大人的幼崽觉得整个世界都塌了,许伯在广阔的草野间磕磕绊绊的摔了几个大马趴,小毛孩眼里看着脸上还挂着两行泪,怔了怔,捧场似的噗嗤一笑,那费心表演的老头便也跟着笑,心满意足的伸着两只手摸索过来,小崽子哼唧一声,泥鳅般蹦起来,回头就撞到他身上。
他蹲下身把小孩脸上的泪抹净,在对方怔怔的瞪视中轻声道:“哥哥迷路了,可以收留我么?给你当马骑。”
小毛孩盯着太一看了半晌,然后小嘴一瘪,仰天哭吼道:“我要爹爹!”
太一把额头轻轻抵在小孩肩膀上,轻微抖颤的手试探着把小毛孩拥在怀中,红着眼睛笑了笑:“小蛮乖,哥哥在路上跌狠了,抱抱我好不好?”
小崽子乳名“小蛮”,谁叫他名字他把谁当亲人——泗水边人家户少,再加上他爹娘都是离群索居的虎狼,所以从小就只有爹娘许伯三个人轮番在他眼前蹦跶,闻言把泪和鼻涕都吸了回去,认真看着这忽然出现的陌生男人。
许伯人老却不糊涂,他的出现让老人家警铃大作,几番三次差点重操旧业提剑把他捅了,但他很讨小崽子的喜欢,那么大个人许伯也不好杀,杀了还要拖出去丢河里,他老人家走点远路都费劲,精力和体力都够不上了,休说杀人,连杀只鸡都找不准要害。
年龄滚轮似的往前,转眼间,他许加的大限就要到了。
挨地跑的小主人连锄头都拎不动,他百年之后两手一撒就去了,可少爷留在世间的孤子,该如何是好?
放眼看去,竟无一个能托孤的人。许伯去老祖坟上一日游遭了大雨,回来便重病不起倒身在地,那个在这里迷了两年路的男人是唯一的指望。临死时许伯紧抓着太一的手,半是祈求半是警告的把人交给了他,撒手时眼睛如何也闭不上,小毛孩哭成了雨娃。
容名深吸了一口气,怒火又蹭了上来——是对自己的。
两半魂魄在分离后就像亲兄弟分了家,带着粉色家产的那位在漫长的时光中越来越贪心,势必要将净身出户的那位盘剥光,所以许伯死后的几年时间里他只要动动脚就可以把陆安期带到三十涯,却想独自守着小安期长大,甚至打算把那白身丢给容名,自己一个人永世独霸那份记忆以及长明。
他恶人自有天收,因此祝凌云来的时候,他才会在小孩金色的瞳子中再次被关进玉中牢笼,目睹这人把关于他们之间的记忆洗去,小傀儡似的被带入楚宫的高墙里,去走他那条大阴大煞的路,顺便给他一场久旱万年的雨。
好,好得很。给一半甜食给一顿毒打,长明不愧是通情达理的解语花,知道他渴望的是什么,所以在把他甩开之前都要先给他一点好处,然后呢?
是不是要把他记忆抹掉,就像鸿祖做的那样?
在旁边当了半天透明人的仲玄搓了搓手道:“其实,要找到他的话,应该还有办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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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
她背负着沉重的十字,跋涉于,凄风苦雨的人世——安娜.阿赫马托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