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含悲作别
作者:郑磊无极      更新:2021-05-13 11:30      字数:2683
  30、含悲作别
  屋漏偏逢连夜雨。整整一天,九曲口都笼罩在绵密的雨丝之中。屋顶的积水顺着裂隙渗进宝钗、宝玉二人的卧室,汇聚成连串的水珠子,掉落进用来盛接雨漏的木盆中,发出啪嗒、啪嗒的响声。薛宝钗合目躺在土炕上,昏沉已久。蕙哥儿尚不知事,依偎在宝钗身边,正睡得香甜。贾宝玉歪坐在炕头一角,痴痴地望着那雨滴发呆,嘴里间或嘟囔出几句谁也听不懂的傻话。麝月提了捅热水进来,给宝玉擦脸、净手。一时宝钗醒了过来,缓缓睁眼,见宝玉呆傻依旧,心里不免一阵叹息。又觉得自己头晕脑热,双腮灼赤,口干舌燥得厉害,不由得轻声唤道:“水……水……”麝月闻声,忙赶到宝钗床边,跪下回道:“奶奶醒了,可是要水喝?”宝钗微微点头儿,麝月赶紧扶了宝钗坐起,又回身倒了碗茶汤,服侍宝钗喝下。这边宝钗因问道:“这都几个时辰了呢?”麝月不禁愁眉答道:“什么几个时辰啊?奶奶这次晕过去,都整整两天了呢。”宝钗便叹了一口气,说道:“我知道我这病是不能好了。我这第一次晕过去呢,是两个时辰,第二次是五个时辰,这次又是两天。只怕下次……”稍顿了顿,因又道:“虽说是生死有命,原也没什么可怨的。只咱家都到了这个地步,你二爷还那个样儿,我去了,便苦了你们了。”麝月不禁哭道:“怎么就不能好了呢?奶奶一向是个达观的,何苦讲这样的丧气话?云姑奶奶已经请王太医去了,他老人家医术高明,定能治好奶奶的病!”宝钗只摇了摇头儿,说道:“我这病可是从胎里带来的热毒。除了那癞头和尚开的冷香丸,凡间这些个医师谁能治得好呢?那年配的的冷香丸,我上次生这热病时可就吃完了呢。”麝月忙道:“那咱赶紧再去配呀!”宝钗便不由笑道:“傻丫头,咱家如今哪儿还有闲钱去配那个?况,配齐一副少也要一两年的工夫,到那时只怕早就是‘索我于枯鱼之肆’了呢。”麝月闻言,忍不住失声痛哭,道是:“咱说什么也要治好奶奶的病呀!这个家怎么能没有奶奶?二爷正病着,蕙哥儿又小,奶奶可千万别丢下咱们不管呀!”宝钗正欲说话,忽见史湘云掀帘进来。麝月忙拉了湘云问道:“姑奶奶可见着王太医了?他怎么说来着?”湘云点了点头,便涨红了脸,只低头不语。麝月便哭道:“姑奶奶,你向来是个爽利的人,如今倒是给了爽利的话儿呀!”湘云只嚅嚅了两下,到底还是说不出口。宝钗便道:“麝姑娘,快别缠着你云姑奶奶了。王太医的意思,我都明白了呢。”那湘云便噗通一声,跪在宝钗面前,嚎哭道:“宝姐姐,你怨我罢,都是我没用呀!”宝钗忙道:“云儿,快别这样,赶紧起来罢!我还有要紧的话儿,要跟你们两个说呢。”湘云少不得擦干眼泪,同了麝月,一起围随在宝钗左右。宝钗因拉了二人的手儿,款款说道:“云儿、麝月,你们都是好姑娘,跟我亲妹妹是一样儿的。原是我没本事兴家立业,连累得你们跟着我吃了这些年的苦。我又怎么忍心在这时节丢下你们?只是我想着,咱女儿家嫁了人,原该事夫如天的。我既是咱二爷的人,岂能不以二爷的事为重?只要他能好起来,我便是死了,也是心甘情愿的!只惟独要苦了你们,我这心里到底过意不去呢。”湘云乃哭道:“宝姐姐,你的病总归是有治的,王太医不成,咱再请别的大夫去!你何苦说到这个‘死’字上去?”宝钗只摇头叹道:“不中用的。大概天意也是如此罢。你还不知道呢,才刚我晕过去的时候,在那梦里也求过佛菩萨了。那佛祖说了,你二哥哥的病若要好呢,须得我‘布施一切’呢!想我如今早不是那千金万金的宝姑娘了,不过是个一无所有的贫妇罢了。除了我这条命,还有什么可施舍的?偏我又得了这个治不好的病,少不得将这条命捐出去罢。只盼着你二哥哥能好起来,我就算死得其所了。”因又扭头儿看了看蕙哥儿,流泪叹道:“只可怜蕙儿这么小就没了娘。云妹妹,你好歹替我将他抚养大罢。想你也是个苦命的。他便做了你的孩儿,你的终身也有个靠依呢。”湘云闻言,早已泣不成声,忙点头答应着。这边宝钗拭去眼泪,复又向麝月嘱咐道:“麝姑娘,待我去了,你还是早些寻个好人家嫁了罢。你二爷没给你名分,你也原不必在这里守着的。”麝月因跪下哭道:“不,我死也不走。我向老天发过誓的,一辈子伺候二爷、奶奶,岂能变心?”宝钗不由叹道:“我知你是个忠心的,心里也原有你二爷。只二爷如今都这个样儿了,你这般儿守着我们,岂不是误了你?我看李贵大哥倒是个实诚人,也很有些持家兴业的能耐。李家嫂子去了这些年,他都没有再娶,只是为了等你。前一阵子,你二爷还没生病的时节,同我说起来,也是放你出去,跟李大哥做个正头夫妻的意思。你又何苦为着我们两个,便错过如此好姻缘?”麝月闻言不禁红了脸,哭道:“他再好,也终归比不得二爷、奶奶。我若丢下二爷、奶奶,只顾着自己奔前程,可成了个什么人儿了?”宝钗少不得好言相劝,道是:“傻丫头,你便随了李大哥,也照旧是咱荣府的人儿。如何便说是丢下了我们呢?你没见你袭人姐姐来着?谁说她不是个有始有终的呢?这以后啊,你若放不下你二爷,便常来看看坐坐,也替你二爷出出力,这跟守在我们跟前儿不还是一样的?”这里麝月只哭道:“奶奶快别说了。奶奶的这番苦心,麝月自然是懂的。只是我……”宝钗便点了点头:“也罢。这事儿呢,你若不情愿,我也不好强你的。只你细细想一想我这话可说的有理?”因又吩咐道:“将你二爷扶过来罢。我还有几句体己话要跟他说呢。”湘云、麝月闻言,赶紧过去搀扶了宝玉到宝钗身边坐下。宝钗便双手拉了宝玉的手,柔声说道:“二爷呀,我要走了,再不能陪你了。想你我夫妻一场,旁人都说是二爷误了我。我可从来没后悔随了二爷呢!要怨也只怨我没能侍奉好你罢了。二爷以后若是想起我来,便怨着我一些也好,切不可悲伤过度呀!”这边宝玉只痴痴地听着这话,呆看着宝钗不语。湘云、麝月见状均叹息不已。宝钗便回头儿向湘云、麝月说道:“我这番心思,你二爷如今不懂也不打紧。等他日后好了,你们便说与他听了。他自会明白的。”湘云、麝月二人少不得点头答应着。这里宝钗又从枕边掏出那錾了八字吉谶的金锁,拼了把力气,亲手戴在了宝玉颈项上,复又叮嘱道:“二爷呀,你日后若是想我了,便瞧瞧这锁,再看看蕙哥儿,就权当我还在身边陪着你罢!”宝钗一边说着,一边早已是热泪长流。那宝玉戴上宝钗的金锁,心里也似乎有所触动,口内便不禁嘟囔起来:“宝姐姐救我,宝姐姐救我……”宝钗因点了点头儿,哭道:“二爷,我这便救你来着。如今儿少不得将我这条命奉与你罢!”刚说完此句,便觉着身子一软,眼前一黑,便一头栽倒在了那土炕之上,什么也看不见了。耳中只回响着湘云、麝月凄厉的哀哭声:“宝姐姐,你可不能死呀!”“奶奶,二爷和蕙哥儿还等着你回来呀!”渐渐地,就连这样的号哭声也湮灭无闻,宛如一阵青烟,消散在了无尽的虚空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