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英雌末路
作者:
郑磊无极 更新:2021-05-13 11:30 字数:4948
29、英雌末路
薛宝钗一身蓝布衣裙打扮,脸上戴了层面纱,背上背了个小竹筐,正携了麝月,缓缓走在那萧瑟、寂寥的宁荣故街之上。斜阳在她二人身后投出了长长的一对儿倩影。一时经过昔日荣国府的正大门,宝钗转眼瞥见原来那“敕造荣国府”的牌匾刚刚换了新,像是马上要迎接新主人入住似的,不由得轻叹一声,因拉了麝月的手儿,继续低头朝前走去。麝月便问道:“奶奶,才刚那新换的门匾上写的是什么呀?咱府里荒了这些年,今儿个是有人来住了么?”宝钗只笑了笑,说道:“咱们家啊,如今是换了你卫姑爷,还有静惠郡主住这儿了。这偌大的国公府呢,也算配得起他二人的身份了。”因又嘱咐道:“回头儿可别说与你云姑奶奶知道呢。”麝月忙点头道:“这是自然的。不消奶奶吩咐,我也是明白的。”说话间,二人便离了宁荣街,穿过一条小巷,在一户院落门口停住了脚。麝月上前叩响门环,一老妇人从里面迎出来开了门,麝月便将手里的一个红洋布包袱递到了她的手里。这里宝钗便笑道:“焦大娘,这个月咱几个新制的‘荣绣’,我可给您老送过来了。”焦大娘这才转身注意到宝钗,不由得惊诧道:“宝姑娘,你怎么来了?你一个年轻面嫩的媳妇家,还这般儿抛头露面的,难道贾二爷看了就不心疼?”听焦大娘提到贾宝玉,宝钗不由得苦笑一下,忙道:“不打紧的。我不是用纱遮了脸的来着?也算不得抛头露面的。”焦大娘便叹道:“不就是送些东西来着?教麝姑娘送来不就成了,何苦还亲自进城来跑上一趟?”宝钗便指了指自己背上的小竹筐,笑道:“这些个药材可麻烦不了麝姑娘,少不得我自己来采的。”焦大娘忙问道:“可是给贾二爷治病用的?”宝钗因点了点头儿,解说道:“我想二爷得的是风痰之症,那乡里的大夫皆不中用。多亏王太医还念旧情,前儿给开了副方子。偏这药铺里短了南星、白芷两味。可巧儿我那旧院的老槐树下还栽了些,当日并未过火。我便回来采了些,寻思着回去便用那缪希雍的法子,拌和炮炙一番,岂不就配齐全了?”焦大娘不由叹道:“你也忒费心了。只不知贾二爷这些天可好些了?”宝钗闻言,只红了眼圈,噙着泪低头不语。那麝月便插言道:“好什么呀?左不过那样儿,整日家痴痴傻傻的,有时说些胡话,教他吃便吃,教他睡吃便睡,人也不大认得。亏得二奶奶这般儿服侍照料,不然还不知成甚模样儿呢。”焦大娘听说,越性拉了宝钗的手儿,怜惜不已:“真是老天待你不公!你这般贤惠的小媳妇上哪儿找去?偏生让你吃这多苦。”宝钗只摇了摇头儿,流泪说道:“这事儿怨不得老天的,都是我命该如此罢。”因拭了泪,复又笑道:“原是我的不是,不该跟大娘讲这些的,没的惹大娘烦心。”焦大娘听了,不由得又是一阵深叹。因又抬头看了看天,忙道:“时候不早了。你们赶紧走罢。别只顾着跟我这老婆子磨牙,误了出城可不是顽的呢。”宝钗便点点头儿,说道:“大娘,我们这就走了,不耽搁您老了。”说着又向焦大娘福了一福。焦大娘赶紧扶了,口里说道:“好姑娘,你赶紧走罢,可别误了正事儿啊。”宝钗应了,便携了麝月,转身离开,向那城门口走去。只一顿饭的工夫,二人已出了通惠门,正打算踏上那条通向九曲口的土路,忽见一辆富家骡车横在道口。一个衣衫褴褛、头发花白的丐妇倒卧在骡车旁。一个家丁模样的男子,正拿了根马鞭,对着那丐妇叱骂不休:“穷婆子,敢冲撞俺老宋家姨奶奶的车架?你活腻了不成?”那丐妇只抬头望了望家丁,一脸不屑的神色,复又低头自顾自地捡拾方才散落于地的几个铜板。这家丁益发动怒,上前照着那讨饭婆子的后背就是狠狠两鞭。那丐妇不由得惨叫几声,倒在地上。好一会儿方爬起身来,只用目光恨恨地盯着那家丁。不知从何时起,街面上已三三两两地聚拢了些看热闹的闲人。内中便有那好乱乐祸的小后生不住地嚷嚷着:“打得好!再抽她几鞭子!”也有那上了年纪的、心地慈悲的,赶忙相劝:“出门在外,大家都不容易。何苦打成这样?得饶人处且饶人嘛!”宝钗见了,心下不忍,怎奈惦记着宝玉的病,也顾不上许多,只吩咐麝月道:“走罢。咱可不图这些个虚热闹,二爷还在家里等着咱们呢。”不料麝月反拉了拉宝钗的衣襟,指了那骡车低声说道:“奶奶,快看,那不是大老爷屋里的秋桐吗?”宝钗顺势看去,只见那骡车上已下来一个衣色鲜亮、妆容妖冶的年轻妇人。可不是当年的秋桐么?虽换作了一身富商妾室的打扮,容貌却还是一如故旧。宝钗不禁纳罕:“当日大老爷不是将她给了琏二哥吗?怎么这会子又成了宋家的姨奶奶?”麝月便道:“还不是那年琏二奶奶闹死闹活,硬逼着琏二爷将她退了回去?这大老爷一死啊,那起子姨娘都散了伙,谁成想她倒趁势攀了宋家的高枝,在这里作兴起来了。”宝钗闻言,不由得叹道:“人生在世,真个是祸福相倚,轮转无常呢。”麝月便道:“奶奶先别忙感叹,再看看她又是谁?”说着,又指了指地上的讨饭婆子。宝钗便仔细端详那丐妇,虽是瘦骨嶙峋、形容憔悴,却生就一副丹凤三角眼、柳叶吊梢眉,自有一股子逼人的英气,原非凡人可比。心下暗自吃惊,不觉脱口而出:“凤姐姐,几年不见,你怎么成这个样子了?”麝月忙拉了拉宝钗,提醒道:“奶奶,咱甭理她,且看好戏罢。”宝钗不由得又是心里一番怅叹。这边秋桐由两名仆妇搀扶着下了车,也不理会宝钗、麝月二人,径自走到凤姐面前,得意洋洋地笑道:“哎呦,我当是哪路神仙下凡呢,好大的架子,竟敢挡你秋姨奶奶的道儿?想不到竟是你这破落户!哈哈,王熙凤,你也有今天!真个是老天开了眼呐!”那凤姐此刻只红着眼,死死盯着秋桐不语。那秋桐愈觉称意,竟掏出一枚铜钱,在手里掂了掂,复又调笑道:“我的琏二奶奶,你都混成了叫花子,还在我面前摆什么谱儿?没钱吃饭不是?赶紧儿的,老实跪在你秋姨奶奶脚下磕个头,这铜板就算赏你的!”说着,便随手扔下一个铜钱。“快呀!臭老婆子,赶紧过来给姨奶奶叩头!”两旁的家丁、仆妇齐声起哄,一时引得更多的路人驻足。只见那凤姐迟疑片刻,便缓缓弓了腰,俯身去捡拾秋桐脚下的铜钱。一个家丁因绕至凤姐身后,照着凤姐的膝盖后面一脚踢去。凤姐只一个趔趄,便跪倒在秋桐面前。那秋桐已是得意之极,不由得笑道:“什么赫赫扬扬的凤姑娘、琏二奶奶,那威风劲儿到哪里去了?如今在你秋姨奶奶跟前,不过跟条狗儿一般罢了。”引得周边家丁、仆妇并那起子围观的后生又是一阵轰笑。岂料那凤姐忽然一把从地上抓起铜钱,对准秋桐的脸上就是狠狠一掷,恰打中秋桐的左眼。那秋桐刚捂着眼睛,“嗷”得一声叫嚷起来,凤姐已趁势抢至跟前,照着秋桐的右脸又是一耳光,骂道:“大胆狗奴才!你凤奶奶的名讳也是你敢乱叫的?你凤奶奶原是顶天立地的女中英豪,谁人不知道我的厉害?今儿算走了背运,死也不向你这烂了*的小蹄子伏低!”那秋桐万万料不到凤姐落魄到如此地步,尚有这等余威,一时间竟捂了脸愣在那里,不知所措。倒是两边的家丁先回过神来,见自家姨奶奶吃亏,岂肯饶过凤姐。围上来只三拳两脚,便将凤姐踢到在地,踏在她身上,又是一顿狠抽。那秋桐只在一旁恶狠狠地吆喝:“给我往死里打!”两名家丁鞭打得愈加卖力。那凤姐再泼再悍,也毕竟是个女身,如何经得住两个壮汉的轮番毒打?不一会儿,口中凄厉的惨呼声,就变作了呜咽的哀鸣。宋家仆妇中原也有老成知事的,赶紧劝着秋桐:“姨奶奶,别打了,再打下去,怕是要出人命了呢。”那秋桐这才朝地上啐了一口,回首招呼众仆人:“咱们走,看饿不死这又臭又硬的疯婆子!”一时登车去了,围观的人也渐次散去。宝钗方过来扶起凤姐,见她骨瘦如柴,浑身是伤,知她浪迹街头、受人欺凌已不是一日两日,不免流泪叹道:“琏二嫂子当年那般儿威赫风光,却不图今日竟落到这个地步。”因吩咐麝月道:“想琏二哥自有他的难处,刘姥姥、巧姐儿那边今夏才遭过水灾,估量着也添不了多少吃食,只你凤姐姐这个样子,咱如何放心得下?倒不如咱们索性领了她家去罢!”这边凤姐已渐渐睁眼醒来,可巧儿听得宝钗说到“琏二哥”三字,一下子触及心中痛楚,便有些神志不清,忽地扑到宝钗怀里嚎啕痛哭起来,口里只哀哀苦求:“琏二爷,求求你,千万别休了我!我给你当牛做马,做个粗使丫头都使得!只看在巧姐儿的分上饶过我罢!”麝月见状便劝道:“奶奶,你看她都疯了,还领回去作甚?”宝钗叹了叹,复又说道:“我知道凤姐姐一辈子争强好胜的,只这忽而巴刺的就被休了,如何承得住呀?便有些痴傻也是自然的。”因又摘下面纱,轻声说道:“凤姐姐,我可不是琏二哥呢。你不认得我了吗?再仔细看看我是谁呢?”那凤姐看了宝钗半晌,复又傻笑了一会儿,乃说道:“我认得你的!你是平儿。”宝钗苦笑道:“我不是平儿,我是宝钗呀!”那凤姐只猛地一下起身,接着又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对着宝钗便磕头个不住:“平奶奶,求你在二爷面前美言几句罢!我情愿你为大、我做小!你是主子奶奶,我是奴才丫头,我给你磕头了!只求二爷万不要别休了我呀!”说着,已是痛哭流涕。这边宝钗也早忍不住泪如雨下,只扶着劝慰道:“二嫂子,快别这样,赶紧跟咱们回家罢。到家里,就再没人欺负你了。”麝月听了,忙拉住宝钗相劝:“奶奶的心肠儿也太好了。只是当初她怎样对待咱们的,奶奶竟是忘了不成?鸳鸯姐姐是怎么死的?袭人姐姐是怎么被撵出去的?还不都是她给害的!”宝钗少不得叹息道:“这以前呢,凤姐姐是做过许多不该做的事儿。只琏二哥的心也太硬了些。好歹夫妻一场的,如何便忍心将她扔在外面不管?想凤姐姐受的罪也受得够多了,这也算是遭了报应了,咱到底还是救救她罢。”麝月不禁急的跺脚儿,道是:“奶奶,你怎么也跟二爷似的,只顾着别人不顾自己个儿?如今家里已有一个傻的,再添上一个疯的,这日子还怎么过呢?”宝钗闻言,思忖一番,少不得点头叹道:“你说的原也有理,只是我到底于心不忍呢。”因解下一串钱来,塞到凤姐手里,哭道:“凤姐姐,宝钗如今也穷了,再也救不得你了。这些钱你拿着,且吃两顿饱饭去罢。”说毕,便擦了擦眼泪,拉了麝月转身离去。约摸走出一里路的样子,宝钗忽又拉着麝月转身欲往回赶。麝月道:“奶奶怎么还放不下她?”宝钗便道:“凤姐姐这个样子,咱究竟不好扔下她不管的。”麝月因问道:“才刚不是给她钱了吗?”宝钗便解说道:“是我没考量周详。凤姐姐如今这个样儿,单给她这些钱,怕落不了什么好,倒要招出什么祸事来呢。”因不由分说,便拉了麝月一路赶回通惠门外。只不见凤姐的身影,但见城墙根下才将那起子闲人复又围拢在了一处,正指指点点地议论着。宝钗心下一紧,知凤姐果然是出了事。这边麝月好不容易拨开人群,让宝钗挤到中间,只见城墙上淌着一滩血迹,那凤姐躺倒在墙脚下,头破颈折,早已气绝身亡。两名街兵拖了辆板车过来,正准备抬尸去化人场。“大爷,她怎么了?”麝月不禁向身旁一老者问询道。“还能怎么着?钱被那些个小幺儿抢走了,一时想不开便撞了墙!造孽呐,造孽!”那老者不无怜悯地说道。宝钗听了不由得失声哭道:“凤姐姐,你怎么走了这条绝路呀!”这边麝月赶紧扶了宝钗相劝:“奶奶,这原也是天意如此,咱到底是救她不得的!”宝钗无可奈何,只得点点头儿,携了麝月,挤出人群,复又向家中走去。一时回到家中,湘云抱着蕙哥儿相迎,见宝钗脸上尚有泪痕,不禁问道:“宝姐姐,你怎么哭了?”麝月便插话道:“还不是为琏二奶奶的事儿?”这边宝钗拉了湘云进屋,少不得将凤姐之事细细说与湘云知道。湘云听了,也不免一番唏嘘感叹。正说着,忽听得贾宝玉在里屋内嚷嚷着:“死得好啊!死得好!我也要早死早托生呢!”宝钗闻言,赶忙进了里屋,见宝玉正仰着头,在那里自言自语。宝钗知道才刚与湘云议论凤姐的事,竟引得宝玉痴病愈发加重,少不得柔声劝道:“二爷呀,凤姐姐不走也走了,咱活着的人也要好好活下去不是?咱家几口可全指望着二爷呢。二爷倒何苦讲这些话?二爷便不为着我们,也该替蕙哥儿想想不是?”那宝玉只抬头呆呆望着承尘不语,不一会儿嘴角又渗出一堆白沫。宝钗见了心痛不已,忙掏出手绢儿替宝玉擦了,复又劝慰道:“二爷先忍忍罢,我这就给二爷配药去。咱说什么也要治好二爷的病呀!”说着,便起身向外屋走去。刚走不了几步,只觉得胸口如刀割针扎般地疼痛,一时吃不住痛,脚下一软,便不由得扶了那门框,缓缓蹲下身去。外间湘云、麝月听闻动静,赶了过来,见宝钗正靠墙倚坐在门边。赶紧搀扶住宝钗,口内不停地呼唤着:“宝姐姐,你怎么了啊?”“二奶奶,你可醒一醒呀!”那宝钗却闭着眼睛,全无知觉,已是浑身瘫软,昏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