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借词谏夫
作者:郑磊无极      更新:2021-05-13 11:30      字数:7728
  28、借词谏夫
  初冬阳光下的九曲口,远方青山斜阻,近处溪水盘桓。一条羊肠小径,连通了远山深处的雪山村与溪水侧畔的观音阁。在那小路旁的一处高阜之上,耸立着两座坟茔。那墓碑上镌刻着几行秀丽的小楷,只见那上面写的是“慈妣薛王氏之墓”、“先兄薛文龙之墓”云云。薛宝钗跪在坟前洒泪祭拜,口中喃喃说道:“妈和哥哥,你们可别再生气了呀。都是我不好,没能耐守住家业。你们要是生气,就责罚我罢,可千万别再怨着宝玉了呀。他胆子小、性子弱,可经不起的呢。求妈和哥哥只看在我的份儿上便饶过他罢!我求你们了!”说着,又磕了几个头。正叹息流泪,忽见麝月背了一筐柴火,从那小路上走了过来,口里劝道:“奶奶,快回家去罢,别在风地里呆久了。别看目下出太阳,那天还正冷着呢。”宝钗闻言,忙擦了擦眼泪,也背起一箩筐刚割的韭菜,与麝月一同往家走去。好在此地离家甚近,不过行了三五十步,便回到了自家院门口。见史湘云抱着蕙哥儿迎了出来,宝钗不由得问道:“云儿,你二哥哥这会子可好些了?”湘云便道:“还不是那样?自打上次说梦见了姨妈和薛大哥,他哪天不是这般儿萎靡不振的?这书也不去说了,也没见他打算找个什么差事做去。整日家不是长吁短叹,就是窝在炕上喝闷酒。姐姐也不拉下脸来好生说一说他,怕是要惯坏了他呢!”宝钗便愁了眉,叹道:“你说的何尝不是呢?你二哥哥如今这个样儿,到底不是居家的常法儿。只是你哥哥的脾气,你原也是知道的。我只怕逼得急了,又生出什么变故来,倒不好呢。且由我再想想别的法子罢。”湘云便道:“先别管他了。都快晌午了,还是做饭要紧。”宝钗便点了点头儿,卸下背上的一箩筐韭菜,交与麝月,自己又系上围裙,赶去灶房生火,蒸上馍馍,复又炒菜。一时,饭熟菜好,湘云、麝月轮流端上桌,宝钗又命麝月去里间请了宝玉出来。四人便围了餐桌同吃。那贾宝玉见桌上不过几个粗面馍馍、一碗素炒韭菜,辅之以酱瓜、酱笋而已。那馍馍又黄又黑,那韭菜也微微泛着酸,且知那酱瓜、酱笋亦不过是蹇新家售不出去的剩物罢了。只胡乱往嘴里塞了几口,顿觉难以下咽,因推说道:“我饱了,你们慢慢吃罢。”便起身又回里间看书喝闷酒去了。宝钗见状,忙放下筷子,也随宝玉进了里屋,问道:“二爷今儿个只吃这点子东西,想是没吃饱的罢?”宝玉半饿着肚子,口中却只是说道:“姐姐说哪里话呢?我怎么个没饱呢?我今儿吃的比姐姐还多,已经很饱了。”宝钗便叹了口气,说道:“二爷何须说这话瞒我?你一个男人家,食量怎能跟我比?这些天我见二爷每次都这般随意吃两口,便进来喝闷酒,如何不替你担着心?二爷是才受过伤的,正该补身子的时候。这成日家吃不饱,怎么个了得?也怨我没本事,竟不能寻几样好的吃食来侍奉二爷。二爷可千万别再这样一个人生闷气了,便是打我、骂我,也比这般儿自己折磨自己强些呀!”宝玉听说,便长叹一声,说道:“我怎能怨着姐姐?都是宝玉无能,祸害了这个家,拖累着姐姐替我吃这多苦、受这多委屈!我要再怨着姐姐,岂非连人也不是了?我只怨我自己是块没用的废石头罢了!”宝钗便摇了摇头儿,说道:“我倒是宁可二爷怨着我呢。虽然二爷不怪我。我这心里到底是过意不去的。少不得尽我全力,给二爷打一打牙祭罢。”因回头儿向外间吩咐道:“麝姑娘,将我给二爷准备的酒食拿进来罢。”麝月在外面应了,不一会儿便提了两只食盒进来。一时出去,又抱了一小坛惠泉酒进来搁下。宝钗便逐一打开食盒,宝玉见左边盒子里是一盘热腾腾的白面馒头加肉包子,又边盒子里又是香气四溢的一盘子肉脯,不觉赞道:“姐姐为着我,可是忒费心了。”宝钗不由得微微一笑,说道:“服侍好二爷不是我应份的事儿么?”因又打开坛子,替宝玉斟上惠泉酒,劝道:“我知道二爷这些日子心里面不好受,总是少不得喝些酒的。只这村里酿的黄酒不好,喝多了怕是要伤着肝脾。二爷还是别再喝那村酒了。实在是想喝,就喝几口这坛子里的罢。”那贾宝玉是许久未见荤腥之人,又多日未尝吃饱,此刻闻着这酒肉香气,哪里还把持得住?忙一手拿了个包子,一手就着肉脯,风卷残云般地吃将起来。宝钗只坐在宝玉身边,一边替他斟酒、夹菜,一边柔声相劝:“二爷可慢点吃呀。当心噎着呢。”一时间,两三个包子、馒头下肚,宝玉这才发觉宝钗只呆在自己身边服侍,竟是一口未食。忙劝着宝钗:“姐姐也随我一起吃些罢。”宝钗只摇头叹道:“我不吃的。我知道我命小福薄,又没照顾好二爷,哪里配吃这些?外面那些个粗茶淡饭,我已是知足了。岂能再跟二爷争这些酒肉吃?”宝玉知道宝钗此刻心里十分委屈,只再三逼着宝钗跟自己同食,口内不停地劝道:“好姐姐,你好歹吃一口罢。”无奈宝钗只是紧紧闭着嘴唇儿,一口也不肯吃,竟也不好再强她。不由得心中火起,将那啃了半截的馒头狠狠往地上一摔,骂道:“甚么个劳什子?又害得姐姐为我吃苦受累一场!姐姐既然不吃,我也再不吃它!”麝月在一旁实在看不过眼,忍不住数落道:“二爷还是消停些罢。奶奶为了给你打牙祭,昨儿个将外面的棉衣都当了呢。如今家里哪儿还有什么闲钱,容得二爷这般儿地糟蹋?”宝玉闻言,不觉大吃一惊,忙问道:“如今天气冷,夜里还下雪呢!姐姐没棉衣穿,这可如何是好?”宝钗忙宽慰道:“二爷呀,我不要紧的。反正夜里我也是呆在炕上做针线,不出门子的。便觉着冷了,就拿二爷原来那件旧毡子披上就行。那还是从俄罗斯国进贡来的呢,保准儿暖和的呀。”宝玉便诧异道:“那毡子早破了几个大洞了。当都当不出去。姐姐怎么想起用这个御寒?”宝钗便笑道:“破了便不能补上不成?难道二爷觉着我的针线功夫还不如当日的晴雯?”宝玉不由得跺着脚痛骂自己:“我真不是个东西!竟让姐姐苦到这个地步!原是姨妈和薛大哥说的对呀,我真是个祸害!我配不上姐姐!老天,老天,你怎么不让我立即去死啊!”说着,便不住地挥着拳头捶打自己的脑袋。宝钗忙一把拉住,苦苦相劝:“二爷切莫如此呀。我疼着二爷,妈妈和哥哥自然也是疼二爷的。况我也在坟前求过他们了,他们只会保佑二爷,断不会为难咱们的呀。都是二爷自己心里过意不去,才会做那样的梦。我如今只求二爷好好的,可别再为这起子没来由的想法折磨自己了呀!”宝玉只哭道:“饶是姨妈和薛大哥不说,我也知道我原是个废人,只会拖累姐姐的。想当初,铺子是我败掉的,家也是我烧掉的,老爷、太太也是因我无能给害死的。还有袭人姐姐,也是我多嘴,害得她抱憾终身。如今又害得姐姐忍饥受冻不说,还要受那起子畜生的欺负!我这须眉浊物,如何不该去死!”宝钗也忍不住哭道:“二爷可千万别寻短见呀。那年二爷不是答应我了吗?我既随了二爷,为着二爷吃再多苦也是心甘情愿的。只求二爷说话算话的呀!”宝玉少不得点头点说道:“好姐姐,我说话算话的,断不会走那绝路的。”宝钗听了,心下稍宽,便拭了泪,接着劝道:“二爷呀,过去的事,你也别太往心里去了。你看我的身子现在不还是干干净净的吗?我只是二爷一个人的,又岂是那起子没廉耻的玷污得了的?铺子的事,原是我没体谅着二爷,硬逼着二爷去的。便败了,也只怨我,怪不得二爷。失火的事,原也是我睡着了。二爷要怨便怨着我好了,整日家为着这些事情自暴自弃,二爷可知道我这心里有多疼呀!我知道二爷嫌我韶刀,我原比不得林妹妹的,遭二爷嫌弃也是该的。我只求二爷看在我服侍这些年的份儿上,便依着我这一回罢。”宝玉不由得叹道:“宝姐姐,你何苦讲这话?谁不知道姐姐一心一意为我着想?我这心里要是嫌着姐姐、怨着姐姐,那还配做个人么?”麝月便道:“二爷既知道奶奶的苦心,还不快依着奶奶?”宝玉少不得复又点头,说道:“我都依着宝姐姐,还不成么?”宝钗便拉着宝玉的手儿,笑了笑,说道:“二爷还是赶紧吃饭罢。吃完了,我还有要紧的话要跟二爷说呢。”宝玉忙问道:“什么要紧的话呢?”宝钗便笑道:“先别忙呢。一会子吃完了,我便告诉你呢。”一时宝玉事食毕,麝月提了食盒,出去与湘云一道收拾。宝钗便拉开坐柜的抽屉,将那大红洋布的包袱取给宝玉。宝玉打开一看,里面全是宝钗新近制成的“荣绣”。只听得宝钗笑道:“这针线上的事儿,我还从来没有问过二爷呢。今儿个倒有一事,想要请教二爷。二爷先看看那上面绣的是什么罢。”宝玉便随手拿起一幅斗方,见那上面绣的是一派寒山秋林之景,一个竹杖芒鞋的山居隐士,沿着崎岖的山路蹒跚而行,上题着:“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又拿起一幅,则绣的是雨骤风狂的江涛,一个蓑笠老翁,驾着一叶扁舟,与那惊涛骇浪相搏,上题着:“莫嫌此地风波险,处处风波处处愁。”再拿起两幅,一幅绣的是一只白喙赤足的乌鹊衔着枝条,盘旋于苍茫大海之上,题曰:“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形夭无千岁,猛志固常在。”一幅绣的是一只鲲鹏大鸟,遨游于苍穹太空,远处一抹斜阳正缓缓降落于地平线上,题曰:“北海虽赊,扶摇可接;东隅已逝,桑榆非晚。”宝玉不觉赞道:“好新鲜的题目,这样的诗境图以前可从未见姐姐绣过呢。”宝钗只笑了笑,说道:“二爷再往下看罢。”宝玉便翻了翻,又见着有“老君骑牛出关”、“庄生鼓盆而歌”、“杨朱临歧而泣”、“鲁仲连义不帝秦”、“鲁智深卷单独行”等图样。宝玉便问道:“姐姐的‘荣绣’,原说是取材当年咱园子里的事儿,今儿个怎么想起绣这些?”宝钗便笑道:“这还是拜二爷所赐呢。”见宝玉不解,便解说道:“如今咱们家穷了,二爷呢,又是个守身养志的。我便寻思着,古往今来这些个高人逸士,哪个不是志存高远、惸独不群的呢?虽历经磨难,仍百折不回,这才越发让人心生敬意呢。当日林妹妹原作过《五美吟》,还是二爷命的名。我呢,也不妨效颦一次。因想着拟出十人,也在这些个‘荣绣’上题咏一番,便名之为《十独吟》可也。只思来想去,仅寻得九人,怎么着还短上一位。二爷何不替我出出主意?”宝玉便道:“姐姐博古通今,想必心中早有人选,又何必问我来着?想是要考我罢?”宝钗便点点头,笑道:“瞧瞧,咱二爷可不简单呢。我的心事,二爷一说便中呢。”因一字一顿地说道:“我寻思着,这最后一位呀,可不就该是咱二爷么?”宝玉便红了脸,说道:“我算个什么呀?不害臊才跟这些古人比呢。”宝钗便笑道:“依我看呢,二爷原也是有些比得上的。只瞧瞧二爷痛斥那起子‘禄蠹’,将满朝文武都看低了一眼,我便从不后悔随了二爷呢。只是跟那九位古人比,二爷便短了一件,倒让我好生犯难呢。”宝玉忙问道:“短了哪一件呢?好姐姐,你便说与我知道罢。”宝钗因拉了宝玉的手儿,款款说道:“二爷呀,人生在世,谁没有个七灾八难?咱瞧瞧这些个古人,苏学士贬居天涯,唐六如放浪江湖,陶靖节猛志固存,王子安穷且益坚,哪一位不是愈挫愈勇、矢志不渝的呢?拿得起,放得下,享得了荣华富贵,也耐得住贫寒凄凉,这才是为人的正道呀!我知道二爷原是安富尊荣惯了的,这粗茶淡饭一时也吃不惯,只慢慢来便好了。可也不犯着妄自菲薄、自暴自弃的呀!岂不闻‘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只要将二爷这学识、根底用对了地儿,又何愁咱日子过不下去呢?”因瞥见宝玉案头摆着《笠翁秘录》,复又劝道:“我知道二爷近来喜读这李笠翁的书。这笠翁也算是国朝的一个奇人了。虽出身士林,却也肯放下身段,经营家班。二爷虽不必邯郸学步,便写写唱本,做个书会才人,又何尝不是一条出路?我也不指望二爷关几吊钱回来,二爷总也该对得住自己的才志不是?”一席话,说的宝玉阵阵脸红。宝钗见宝玉心中已是羞愧难当,便不肯再说道理,只轻声叹道:“我只盼着有一天二爷便将这短处给补上了,我这《十独吟》可不是就作齐全了?”宝玉不由得点点头,说道:“姐姐的苦心,我总算是懂了。姐姐说的原是正理,只是我……”宝钗便问道:“只是二爷目下还做不到,是不是?”宝玉又点了点头。宝钗正欲说话,忽见湘云掀帘进来,怒道:“姐姐何必再低声下气地跟他讲这些?好不好,先劈头盖脸骂一顿,我就不信二哥哥目下改不了。”宝钗便道:“云儿快别这样说了,你二哥哥可是已懂些道理了呢。”湘云只忍不住吼道:“宝姐姐,你别再自己骗自己了!你这般儿苦口婆心地劝他,他哪次不是说懂了?可过后儿呢?还不是照旧那个不争气的样儿?我真为姐姐觉着痛心呢!”宝钗道:“云儿呀,你还小呢。我跟你二哥哥的事儿,你不懂的。听姐姐的话,先别说了,好不好?”湘云便跺着脚喊道:“姐姐别拿我当小孩子了。我也是嫁过人的,这男人的事儿,我怎么个不懂?”宝钗不由得说道:“你二哥哥可跟别的男人不一样儿的呀。”湘云道:“不一样!也着实太不一样了!”复又指着宝玉骂道:“这世上的男人,哪个不是先顾着自己媳妇、孩子?谁个像二哥哥这般儿只顾着自己个儿逍遥快活,只丢下宝姐姐在家吃苦受罪的?也亏得宝姐姐性子温顺,人又善良,什么苦都只在自己心里吞着、忍着,什么事儿都依顺着二哥哥。若你们两个换过个儿,宝姐姐是个男人,你是女人,我早劝宝姐姐休了你呢!”宝玉听了湘云的斥责,早恨不得找一个地缝钻进去,不由得痛哭流涕:“是宝玉该死!坑苦了姐姐、妹妹!”湘云说得起劲,越性怒斥道:“你早该死了!怎么还有脸活在这世上呢?我男人虽然是个没良心的,可人家也知道上进,那时节也知道要为我挣个前程。二哥哥,你自己说说看,你又替宝姐姐做了些什么?我只恨宝姐姐这么好的女孩儿家,一辈子竟毁在你的手里呢!”宝玉闻言,大哭一声:“老天,你何苦生出我这浊物来呀!让我赶紧化成一道烟子,被风吹走算了!”湘云便啐了一口,骂道:“别让我恶心了!二哥哥这些话当年不知跟林姐姐说过多少次了,生生气死了林姐姐不说,如今又要让宝姐姐被你这么磋磨一世!你要化烟化灰就赶紧儿的去呀!别在我面前没的碍眼了!”这边宝玉越性嚎啕痛哭起来,并狠命地挥拳捶打自己的脑袋。宝钗见了,只觉得心痛不已,忙劝湘云道:“云儿先别说了,姐姐求你了,行不行呀?”又道:“原是我命苦,怨不得你二哥哥的。况咱们女人家,这三从四德总是要讲的。我既嫁了你二哥哥,少不得是要夫唱妇随的,便受些磋磨,我也是心甘情愿的。好妹妹,求你先别说了,你二哥哥性子柔,可担不起的呀!”湘云便深叹一口气,说道:“宝姐姐,我如何不知道你的苦心?你只这般儿疼着、护着二哥哥,谁又来疼惜你呀?”因拉了宝钗就要往外间走,劝道:“好姐姐,咱不犯着跟这起子混帐男人说话。咱忙咱的针线去,甭理他!”宝钗见这边宝玉已停止哭泣,只两眼发呆,愣愣地盯着墙壁,心里越发不安。正欲再安慰宝玉几句,整个人已被湘云半拖半搀着拉到了外屋。不由得长叹一声,因对湘云说道:“看你二哥哥这个样儿,我到底是放心不下的呀!”说着,又流下泪来。湘云只赌气道:“理他呢,过会子就好了。”正说着,忽见麝月来报:“张梦泉家的来了,在外面候着呢。”宝钗便擦了擦眼泪,说道:“可忘了这事儿。你让她进来罢。”湘云忙问道:“哪个张梦泉家的?”宝钗便道:“你原认不得她的。那张梦泉原是咱薛家老管家张德辉世伯的独生儿子,年纪轻轻就喝酒死了。丢下这张家弟妹,十九岁便守了寡,怪可怜见儿的。四五年前,咱家光景还好。我还让她来家叙过几次。后来咱家败了,也不好烦难人家的,便没了往来。如今咱家搬到这个地方,离她家甚近。可巧有件正事,想寻她商量商量。我便让麝姑娘请了她过来。”湘云不由赞道:“还是姐姐想的周详。不知是个什么事儿呢?”一时,那张梦泉家的已进了屋,见了宝钗,便要躬身行礼,道是:“奴婢给姑奶奶请安。”宝钗忙一把扶了,笑道:“弟妹快别如此。你看我这家里也穷成这样儿了,还讲这些虚礼作甚?”张梦泉家的忙道:“奴婢一家全仗姑奶奶恩典才有今日。姑奶奶便是奴婢的再生父母,还是容奴婢尽了这礼数罢。”宝钗只得容她拜了,又扶她起来,延她坐下。宝钗便笑道:“弟妹原是知道我的。我这个人也没什么本事,如今败光了家业,全仗着咱家三个人六只手,做些‘荣绣’针线过活。只是我寻思着,这十里八乡的女子,跟你一般儿丧夫苦节的不知复有多少。咱没了男人,总得寻个活路不是?我也没什么别的能耐,只想着便将这‘荣绣’针法也传与大家罢。你便替我寻一寻,便有那手巧儿些的、人又实诚的,只请来跟咱家三个一道做做针线,闲了姐姐妹妹聚在一起说些话儿,岂不热闹些?况,各人也都有一分进益,亦可补贴些家用。你道可好啊?”张梦泉家的忙起身一拜,感叹道:“姑奶奶真是菩萨一般的人儿呢。”又道:“既是姑奶奶吩咐了,奴婢这就替姑奶奶寻人去。”宝钗便笑道:“我知道你家中事多,也不烦你了。你且去罢。”又吩咐麝月道:“将我才做好的‘荣绣’选两幅给张家弟妹带去罢。”麝月应了。宝钗因笑道:“我也没什么可赏你的。这两幅‘荣绣’你先拿着,倒也值几两银子,给小侄子置套新衣服想也是够了。”张梦泉家的赶紧跪下磕头:“姑奶奶的大恩大德,奴婢便是当牛做马也报偿不尽呢。”宝钗只笑道:“说什么恩德呢?我不过是‘居是土,尽是心’罢了。”那张梦泉家的从麝月手里接过“荣绣”,一时去了。宝钗便与湘云打点起针线,只终究放心不下宝玉,因吩咐麝月:“还是进去瞧瞧你二爷怎样罢。”麝月便掀帘进了里屋,一会子出来回道:“奶奶,二爷这会子怕是不好了呢!”湘云便插话道:“这几日他哪天好过?左不过又在生闷气、喝闷酒罢咧!”麝月忙摇头道:“不是的。二爷此刻竟是呆傻了呢,人也不大认得了。才刚我进去服侍他喝茶,他竟拉着我的手儿喊‘晴雯’呢!”宝钗闻言,大吃一惊,赶紧丢下针线,进去看宝玉。只见宝玉坐在炕上,目光呆滞,嘴里却莫名其妙地嘻嘻笑着。宝钗忙问道:“二爷,你怎么了呀?”宝玉只是自顾自地“呵呵”笑了两声,置之不理。宝钗赶紧拉了宝玉的手,说道:“二爷可是生我和云妹妹的气了?原是我不好,又惹二爷不开心了。我给二爷道歉。只求二爷理我一理呀!”宝玉只是置若罔闻。忽见湘云也跟了进来,那宝玉便如老鼠见猫似的,一把甩开宝钗的手儿,只缩在炕上,浑身筛糠般地颤抖起来,口里一个劲地狂呼乱喊:“黑大爷,白大爷,你们可饶了我罢!我再也不敢了啊!”宝钗与湘云面面相觑,不知说什么才好。一时,又听得那宝玉喊道:“宝姐姐,快来救我呀!这狱神庙我一天也待不下去了啊!”宝钗忙过来扶着宝玉劝道:“二爷,我这不是在你面前吗?这儿是在家,不是在那狱神庙呢。”宝玉道:“胡说!我明明看见那两个牢子了!”因瞧了瞧宝钗,眼睛里竟露出一丝惶恐的神色。宝钗正要安慰他,忽听得那宝玉结结巴巴地说道:“你,你,你不是宝姐姐!这里是我和宝姐姐的家,你为什么要霸占住这儿?”宝钗不由得痛哭道:“二爷呀,我是你宝姐姐呀,你怎么连我也不认得了呀?”那宝玉只是缩在那里嘟囔着:“宝姐姐快来救我,快来救救我啊!”说着,嘴角边已渗出些白沫来。宝钗忙一把抓过宝玉的手腕,把了把脉,回头儿向湘云、麝月说道:“不好,你二哥哥怕是被风痰给迷了心窍了呢!”湘云闻言,追悔莫及,扑通一声便向宝钗跪下,哭道:“宝姐姐,都是云儿不好,不听姐姐的劝,说了那起子混帐鬼话,竟把二哥哥害成这个样子!好姐姐,你便打我、罚我罢。”宝钗忙扶起湘云,劝道:“好妹妹,快别这样说了。我知道你也是为我好。你二哥哥已经这样了,咱赶紧想法给他治病要紧!你可千万别存了那见外的心思呀!”湘云便点点头,说道:“好姐姐,这下我都听你的。”这里宝钗安抚住湘云,又回身看着宝玉,还是那疯疯傻傻,认不得人的呆样儿,不由得揪心叹道:“二爷呀,咱这就请太医给你治去!你可千万要好起来呀!”那泪水已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滚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