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拒污守贞
作者:郑磊无极      更新:2021-05-13 11:30      字数:5368
  27、拒污守贞
  雄鸡唱晓,划破了山村的寂静。一个年轻的尼姑,挎着包袱,夹了把油纸伞,独自行走在九曲口观音阁以北的那连片的菜地之中。刚刚下过微雨,田坎尚有些泥泞,这使得她走得格外小心翼翼。好容易来到一座竹篱围成的小院门口,那比丘尼停住了脚步,向院里张望着,口里喊道:“有人吗?麝月姐姐在吗?”“谁呀?我来了。”院里麝月答应了一声,便迎了出来。打开柴门,见了这尼僧,只觉得面熟。“麝月姐姐,你不认得我了吗?”那尼姑笑道。“啊,芳官,怎么是你?这雨淋淋的天儿,你怎么大老远儿地过来了?”麝月已认出来人便是芳官,忙连声问道。“阿弥陀佛,贫尼慧觉。”芳官双手合十,报出了她如今的法名。因又问麝月:“宝姑娘在家吗?”麝月忙道:“宝二奶奶在家的。好妹妹,你先等着,我进去通禀一下。”说着,便进屋喊道:“奶奶,你看谁来了?”“谁呢?看你乐的,我也出来看看罢。”只听得薛宝钗应了一声,便也出屋迎了过来。“奴婢见过宝姑娘!”芳官见宝钗出来,赶紧屈身要拜。宝钗忙一把扶住,道是:“觉师傅如今是出家人了,何必还行此俗礼?”因拉了芳官,笑道:“咱进屋说去罢。这里可比不得当年的怡红院呢,没的让觉师傅见笑了。”芳官抬头,见那菜园之中,不知何人用着残砖断瓦,倚了观音阁的北墙,斜斜地砌出了一明两暗的三间小小陋室。及进了屋,亦只见一张旧桌,几把破椅,土炕绳床而已,竟无一件像样的陈设。一想着这如今便是宝二爷、宝姑娘的居所,便觉着一阵辛酸,口内不禁叹道:“都是二爷不知上进,让宝姑娘住在这种地方,真是太受屈了。”宝钗因笑道:“觉师傅说哪里话呢?觉师傅是知道的,前儿咱家里失了火,多亏这里寂光师傅收留,才有这么个落脚的地儿。这已是佛菩萨保佑了,我还哪儿敢有什么别的希求?就指着这一亩三分地,跟你二爷过几天太平日子,我也就知足了。”芳官不觉叹道:“宝姑娘真是经得起富贵,耐着住贫寒。当年园里这些姑娘中,谁个能比得上呢?”宝钗便道:“觉师傅快别说这话,你史大姑娘如今也在这里呢。”芳官这才注意到那史湘云抱着蕙哥儿,也坐在暗室里。一时依礼见过,分了宾主坐下。芳官因问道:“怎不见宝二爷?”宝钗便道:“你二爷上雪山村那边打柴去了,要到午错才回呢。”因又问芳官道:“这大老远儿的。觉师傅怎么想着从那水月庵赶过来?妙师傅如今可还好呢?”芳官便摇了摇头儿,太息一声,说道:“宝姑娘可不知道呢,如今那庵子里可不是人呆的地儿。我因受不得那腌臜之气,少不得辞了智通她们,去那平安州的楞伽庵挂单。这不?路过这里观音阁,烧了炷香,也来看看宝姑娘。”麝月便插话道:“这么说,那些个风言风语竟是真的不成?”芳官只道:“出家人不打诳语。”湘云也问道:“那妙玉怎么不跟你一起出来?”芳官便撇了撇嘴,说道:“她呀,如今可是那庵子里的招牌呢,拜她的客人多了去了,我哪里管得了她?”宝钗闻言,心下明白,只回头向湘云、麝月二人吩咐道:“妙师傅的事儿,以后不管听见外间说什么,咱家都不要再提她了。”芳官不由赞道:“宝姑娘真个是菩萨心肠呢。”因又起身告辞道:“贫尼还要赶路去平安州呢,这就不打搅宝姑娘了。”宝钗少不得送了芳官出去。一时,回到屋里,见蕙哥儿醒了,正哭着闹着,便不由得笑道:“这小小孽障,真个是随了他爹呢。你姑姑抱着也是一样儿的,又吵着要妈妈抱了。”说着,从湘云手里接过蕙哥儿。湘云道:“蕙哥儿怕是在索奶呢。”宝钗登时把脸飞红了,叹了口气,笑道:“真真儿的小天魔星一个,我也不知是哪一世上便欠了你父子两个的呢。”说着,又给湘云、麝月递了个眼色。二人会意,赶紧关门闭户,拉上帘子。宝钗这才抱了蕙哥儿在土炕上坐了,缓缓解开里衣的排扣,喂将起来。一时,蕙哥儿吃够了奶,呼呼睡去。宝钗正要命湘云、麝月二人打点些针线活计与自己同做,忽听得外面一片吵嚷之声,因思忖道:“敢是二爷回来了罢?因何不进来呢?”便吩咐麝月道:“麝姑娘去外面看看罢。”麝月去了,一时回来禀道:“奶奶,不好了,不知从哪里闯进来一伙子野男人,正在院里堵着二爷,一顿苦打呢!”宝钗闻言,脸色骤变,忙道:“走,咱赶紧看看去!”麝月急着劝道:“外面都是些男人,奶奶怎好出去抛头露面?”宝钗道:“二爷的事儿要紧,也顾不了那么许多!”湘云道:“宝姐姐,我跟你一起去!”宝钗便点了点头,将蕙哥儿递与麝月,又简单理了理衣襟,携了湘云,急忙推门出去。只见贾宝玉被两个汉子反拧着双臂,跪在地上,背篓里的柴火早已散落了一地。又有四五个男人对着宝玉一阵拳打脚踢,口里还不干不净地辱骂着:“赶紧赔钱,窝囊废!”“这狗娘养的,拿不出银子,便休怪咱不客气!”宝钗定睛瞧那为首之人,不是那焦大娘的儿子、专门在道儿上放印子钱的焦首又系何人?心中早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儿。只听那焦首口里呵斥道:“贾老二,赶紧给老子赔钱!你还真以为躲到这犄角旮旯里来,老子便寻你不得了么?也不看看你焦爷是干什么吃的!实话告你,你小子便是烧成灰,你焦爷也照样认得你!”那贾宝玉忍着剧痛,只一味哀求道:“焦爷,求您老宽限几天罢,在下这几日实在是没钱呐!”焦首闻言,只干笑两声,喝道:“没钱还敢嘴犟?莫不是活腻味了?小的们,给我往死里打!”两个家丁得了钧命,越性往宝玉的身上一阵猛踹。宝钗见状,只觉得如刀割火烧一般疼痛,也顾不得自身安危,赶紧大喊一声:“住手!光天化日之下,强闯民宅,殴辱平人,你们这些人眼里还有没有王法?”众男人一时停了手,只齐刷刷地盯着宝钗。那焦首见来人不过是一个年轻女子,估摸着是那贾宝玉的媳妇罢,便不怎么放在眼里。只在鼻孔里哼了一声,便道:“有王法又怎的?没王法又怎的?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男人烧了咱焦家的房子,说到哪里也脱不了赔钱二字。难道你个娘们儿还敢在焦爷面前赖账?”宝钗见对方气势汹汹,少不得略一思忖,便正色说道:“焦爷,失火的事,原是我家不占理儿。只是当日我已向焦大娘秉明,咱二爷欠您焦家的,断不会少着您老一分。只是咱家也遭了灾,手头也是暂不宽裕的。焦爷只需耐性等些个时日,我自会带了银子往府上送去。当日焦大娘也是允了的,那字据上写的明白,以两年为限。焦爷既是在那道儿上放债惯了的,也该知道断没有债未到期,便登门强索的成例。只如今焦爷占理却不讲理,如此带了人,不分青红皂白地打将上门。便是对簿到公堂之上,莫非那官府竟会一味纵了焦爷胡为不成?”这焦首原以为那贾宝玉的娘子既年轻面嫩,又从不出闺门,随便诈唬两句便自然服软就范的。岂料宝钗讲的话却句句在理,正中他的要害,那气焰一下子就短儿了一半。少不得唤过一人问道:“匡善仁,你家姑奶奶原就是这般口齿厉害不成?”那匡善仁畏畏缩缩地过来,只点了点头,小声说了一个“是”字。宝钗见了这匡善仁,想着当年他欺哄宝玉的事儿,益发动怒,便冷笑道:“匡掌柜,那年可让我好找呢,想不到今儿个你倒主动找上了门!想我薛家三代皆待你不薄,你便这样三番五次地来坑你姑爷,饶是人间的王法治不了你,你就不怕天理报应不成?”匡善仁原不敢跟宝钗回嘴,只小声对焦首嘟囔了一句:“爷,咱家里还有事儿呢。”便一扭头儿,一溜烟地跑了。这里宝钗又扫视众男子一周,见北院那开酱园的蹇新也在,因发话道:“蹇爷,您老怎么也来了?我记得那日刮的是北风,您家并未过火。难不成咱二爷也欠了您家的银子?”那蹇新红了脸,便说道:“贾二奶奶说哪里话了?我不过是应了焦爷的请儿,过来作个见证罢了。既然这事儿您老跟焦大娘都说妥了,也不干我什么事了。焦爷,咱不奉陪了。”说着,一转身,也走了。这边焦首见宝钗只三言两语,便轰走了匡善仁、蹇新二人,那趁机讹财的心思早化作了乌有。因细细打量宝钗,只见她穿着一件褪了色的绿云布斜襟袄儿,下系一条半旧的二十四褶蓝布玉裙,头上只插戴了一枝红铜发钗。虽是粗衣布裳,满脸怒容,却依然是杏眼柳眉,皓齿朱唇,面庞如玉,肌肤如雪,掩不住的鲜艳妩媚、明丽动人。越看越喜,心中便不由得起了邪念,因咧开一嘴黄牙笑道:“这小娘子倒真是个绝色美人儿,只随了那姓贾的废物男人倒怪可惜的。不如你焦爷索性蠲了那五百两纹银不要,便将你抵给焦爷做个二房罢。”一边说,一边那目光便在宝钗的胸脯间扫来扫去。薛宝钗原本生得肌骨莹润,如今又生了蕙哥儿,那胸前自是愈加丰盈润泽的。忽听这男人换了种油腔滑调的口气,又讲着些不三不四的非礼之言,不由得又羞又气,连忙用手儿将胸脯遮了,一面怒斥道:“朗朗乾坤,岂有无故强占别人妻室之理?焦爷不肯自重,便以为别人也不讲那礼义廉耻不成?”焦首便冷笑道:“礼义廉耻算个啥东西?几个钱一斤?素昔我敬你也是个大户人家的当家奶奶,而今你男人都穷成叫花子样了,还敢跟你焦爷摆什么奶奶款儿?你焦爷如今便拿你当个粉头待,好不好,先捆起来打一顿,还怕你不依?”宝钗便怒道:“放肆!我一个清白人家儿的媳妇,岂能容你这般玷辱?穷便如何?富便如何?我家二爷安贫守道,乃是君子所为。我既随了二爷,便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只知道从一而终,断不知还有其他!若定要恃强凌弱,逼我行那苟且之事,有死而已!”说着,便拔下头上的铜钗子,只用那簪尖儿对着自己的咽喉。贾宝玉在一旁见势不好,赶紧拼力挣脱两个家丁的挟持,扑过来死死抱住焦首的两腿,哭求道:“焦爷,求您老放过我妻子,我给你当牛做马也使得!”焦首一脚踢开宝玉,骂道:“谁稀罕你这废物?”因又招呼两名家丁:“焦三、焦四,把这不知好歹的娘们儿赶紧给我捆了带回去!我倒要看你怎么个三贞九烈的法子?”那焦三、焦四掏出绳索,便要欺身过来捆绑宝钗。宝钗气愤至极,却也无可奈何,想自己一个弱女子,如何敌得过这起子恶徒?今日之事,少不得以死了之。便越性把心一横,对着那宝玉喊道:“二爷,我走了,你要自己个儿保重呀!替我照顾好蕙哥儿罢!”因拿起那钗尖儿狠狠地向自己的喉上刺去。说时迟,那时快,湘云赶紧一把抓住宝钗的手儿,哭劝道:“宝姐姐,千万不要如此啊!”宝钗产后身子骨正弱,被湘云抓住手儿,一时也无力挣脱,只流泪叹道:“云儿,赶紧放手,让姐姐死了的好!难不成你就眼见着你姐姐的干净身子,被这起子匪人作践了去?”湘云道:“不,宝姐姐,要死就让云儿替你去死好了!”说着,一把夺过宝钗手里的铜钗,抢到宝钗前面,只用身子屏护住宝钗。也学着才刚宝钗的样儿,用那簪子抵住自己的咽喉,喝道:“来呀!你们这群畜生!敢动我嫂子一根小指头儿,我就死在你们面前!”这边麝月也早就抱着蕙哥儿从屋里奔了出来,跟宝玉一起跪在地上苦求:“焦爷啊,求您老放过我家奶奶!要抵债就拿奴婢来抵罢!”那蕙哥儿哪里见过这阵仗,早就在麝月怀里唬得哇哇大哭起来。一时间,大人们的怒骂声、哀泣声,婴儿的哭闹声,响作了一片。这宝钗也顾不得蕙哥儿,只向宝玉、麝月二人冷冷说道:“二爷、麝姑娘,你们赶紧儿起来。咱宁可站着死,也绝不要向这起子没廉耻的东西跪着!”焦首等人闻言,也怕添上几条人命脱不了干系,一时竟犯了踟躇。正僵持着,忽见一个老妇人急急地赶了来,照着那焦首,抬手就是狠狠一耳光,打得那焦首一个趔趄,几乎站立不稳。只听那老妇人口里骂道:“我打死你这不争气的混账东西!那贾二奶奶多好的一个人儿,你这孽障竟敢起歹心?简直跟你那死鬼老爹一个德性!”焦首只跪在地上,捂着脸,嘟囔了声“娘”。那焦大娘益发动怒,又是一阵子劈头盖脸的苦打:“我不是你娘!我没你这么个不孝子!”那些个焦家下人见少主子挨打,早一个个跑了个没影儿。这里焦大娘还未消气,那焦首已趴在地上嚎啕痛哭起来,一边用拳头捶着自己脑袋,一边连声认错:“娘,我再也不敢了,我不肖!我不是个东西!”宝钗见这么一个大男人转眼便哭成了泪人儿,虽想着他才刚欺辱自己,心中到底有些不忍,少不得劝道:“大娘,别打了。焦爷既然知道错了,改了便好。”焦大娘便啐了一口,骂道:“既是贾二奶奶给你求情,你还不快滚!”那焦首便向焦大娘磕了个头,起身捂着脸去了。这边焦首刚走,焦大娘便一把搂住宝钗,哭道:“宝姑娘,委屈你了,都是我那孽障不成器,让你吃了这么多苦。”宝钗便哭道:“不怨大娘的。原是我不好,没看着点火,烧了大娘家的房子。”焦大娘道:“又不是你的错儿。况已经是过去的事儿了,还说它作甚?”说着,便掏出文书,一把撕个粉碎,道是:“大娘知道你这些年过得苦,你的银子大娘怎忍心再要?”宝钗只摇了摇头儿,说道:“不!那日我说过的,该赔大娘家的银子,我断不会短了一分的。”焦大娘叹道:“傻丫头,你男人那个样儿,你一个小媳妇家拿什么来赔?”宝钗便吩咐麝月道:“麝姑娘将咱家的‘荣绣’拿来给大娘看看罢。”麝月应了,便拿来一个红洋布包袱,打开给焦大娘细瞧。只见里面被面儿、枕套、斗方、小屏风,各色精致绣品应有尽有。那焦大娘虽不识字,却也瞧得出来,那上面的图案尽是些诗情画意。不由赞叹道:“这心也太巧了儿些罢!”因又问宝钗道:“这可都是你做的?”不待宝钗答话,麝月便插言道:“都是我们奶奶先描了花样子,再领了我家云姑奶奶和我一起做的呢。”焦大娘便捧了一幅斗方赞道:“这般儿的绣工,若是售与那些个大户人家,怕一二两银子也不止呢!”宝钗便点头笑道:“大娘放心,我们三个每天便做它个一两幅。不过一二年的功夫,便可将大娘家的银子还上呢!”焦大娘不由叹道:“你呀,看着挺温柔和气的一个人儿,别人哪知你心里面却这般子刚劲要强!”宝钗只笑了笑,说道:“大娘说哪里话呢?我不过做我应分儿的事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