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草堂
作者:北缘妖孽      更新:2021-05-13 11:11      字数:2964
  陈青玄的烹饪手艺完全是幼年日日给苏士川打下手,硬生生给瞧出来的。已经活了大半辈子的书生原本以为天下难事皆不过往往,没成想却在这三寸烟火地上失了脸面。好在隔壁的李婶实在瞧不过眼,硬是拉着两人入伙了将近小半月有余,才让这名外乡书生略微掌握了些许灶台门道。
  陈青玄自打娘亲离世就没少吃小城里的百家饭,好在如今世道安稳,谁家年年都有结余且小城内民风崇古,任谁瞧见了这可怜娃子都不会吝惜这三五顿米粮饭食,尤其隔壁的李家婶子更是关怀备至。
  少年近段时间常读佛家典籍,如今回想起自娘亲去世后相邻左右对自己的接济照顾,心中默默感激。此刻觉得,大抵世人常说的菩萨心肠莫过如此了。
  当饭菜上桌,一个小脑袋在桌下探出,下巴抵在桌上,小手揩去嘴角边的口水可依旧忍不住咽了好几喉咙,才肯勉强把目光从桌上的鱼汤、羊肉上恋恋不舍的已开。鲜之一字,左鱼右羊,便是人间至味。
  小童名叫孔瞳,看上去大约六七岁模样,是草堂里的教习先生也就是人们常说的青羊观那位孔神仙,去年不知从何地新收的弟子,如今是这上善草堂里年龄最小的一位学生。
  穿着深青色布衣的小童子身子一颠便滑落下桌,然后摇摇晃晃向内堂走去喊两名先生入席用饭。
  片刻后,模样憨态可掬的孔瞳坐在道人孔笙和苏士川的中间,这小人虽然看上去年岁不大,但其饭量着实不小。面像约莫而立之年的道人食量极少,但每每动筷取食、敬饮之间皆极守规矩章法,时不时又微微皱眉替小徒弟抹去衣角上的油秽。
  孔瞳吃得满嘴油腻,满足地揉起了肚子。
  陈青玄自幼身体羸弱饮不得那辣烈的冬烧白,苏士川说他是在娘胎里就伤了根骨,只好寻了些性子温和酒水加以诸多陈青玄闻所未闻的奇怪根茎与花果泡入其中,而后便日日饮用,近九年间只断过一次数月,而分量也自那次间断后从每日一杯变成了如今的每日三杯。
  苏士川在少年的眼中是个古怪的、陌生的又极为亲近的人,他是草堂里的大弟子,他尊苏士川为老师,而草堂里其他的学生例如王泽、丁秀、孔瞳,哪怕那位城主之女宋倾湄也只是喊一句大先生。
  先生、老师,其中的差别大概只有那位书生心间分辨的清楚。
  苏士川有书数万卷,就放在阁楼上与一张未曾绘上五官的紫衣女子画像放在一起,画像下的文案整齐地摆放着墨砚朱毫,却从不见书生为画卷上的女子添上容颜。
  陈青玄没事便喜欢坐在书堆里翻阅些稀奇古怪的典志异谈,这些典籍、杂书涉略极广极奇。有本破旧古籍曾明言,在世间的最东之地鲲邬海的尽头有百里大鱼朝夕时分便会跃出海面餐食光霞,而西方则有座名为须弥的灵山竟悬浮在半空中,山上神佛百座日夜梵音袅袅,又似有天龙盘玉柱,神凰栖华桐。
  每每读到这些神秘所在,少年心间便荡漾起层层涟漪,好似人就架在云端,飘摇间瞬息万里,亲眼瞧见了这奥妙的神境秘地一般。
  阁楼内的书籍多数极为玄奥晦涩,这些年陈青玄挑挑拣拣,大约观阅了三成,其余大多并非是如今玄元王朝的通用文字记载。陈青玄近年来有心钻研这种古老文字,只是接触的时间尚短即便有苏士川的教导也只是堪堪领略皮毛。
  这二层的阁楼是苏士川的禁脔,只是唯独对陈青玄不吝。至于缘由陈青玄猜测应是与他逝去的娘亲有关,阁楼上的书架、案台、匣盒、烛座皆是苏士川不知何时摆入的,这些带着清晰岁月痕迹的器具上有副图案栩栩如生,异样刺眼。一株青莲,根生三叶。
  苏士川常从阁楼中取出书籍交由弟子们研习翻阅,不过大多是些名家纵观百年的人生经典。按书生的话来说,砍柴、生火、做饭、犁田、栽种、收获皆是修行,而且是他在他师尊哪儿学不到的大修行。两年前,草堂里原本有二十四名学生,那年夏天苏士川领着一众学生从浔阳城往南徒步而行到达阳戟城,在城门口抬头望了眼那百丈高的巍峨城墙后便转身折返,往返共计一千三百余里,九十三日。
  出发之前,书生对着学生明言约定路上不许向人乞食、不许与人易货、不许偷盗抢掠,学生们昂着脑袋皆皆应声道好,一个个恭敬有礼。
  前数日,一行人欢闹愉悦丝毫不觉疲累,每到用饭时心思活络的学生会争先拿着干粮孝敬先生,苏士川倒是来者不拒,一律笑着收下。
  待到近半旬,携带的干粮基本用尽,他们起先在山里寻些果子,有年长些的便下河摸鱼,毕竟大多都是在山间野地里长大的孩子,总归还是能在丰沃土地里和老天爷讨几顿饭食的。
  学生们当中最年长的十七岁,最小的是陈青玄十二岁。读书人口中常言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只不过这万里行的前提根本却是腰间的万贯钱,这点读书人倒是没说的。
  苏士川挑拣的是最“干净”的官道,所谓干净,这脏物便是那山间的流寇、猛兽一类。官道两旁常有农田,果林,上面挂满了或是翠绿或是绯红的果子。苏士川撑着木杖走在最前头,经历近二十多天的行程,队伍里早没有原先闹哄哄的新鲜劲,黄昏下一群灰头土脸的草堂学生走在路上,像极了逃荒的难民。沿途上即使有好心人家想要赠与些饭食,可瞧见这一双双盯着食物冒着绿光的眼眸子后也只敢吓得赶紧丢下碗里的四五个馒头,紧闭起门窗。
  学生中一阵骚动,地上的馒头早已经不见了踪影,苏士川闭着眼睛,拖着步子,一步一撑,从未止步。
  夜晚,露宿在山野破庙里的学生三三两两借着月光偷溜了出去。一开始静静地、悄悄地走,可自打发现苏士川并不因此责罚他们后,就变得稀稀松松,动静也大了许多,没一会破庙里就没了大半的人。
  第二天,田地有几个农人大声地叫骂着:“该杀千刀的野畜生,真真糟蹋了老子的番薯啊!”
  学生里有的人红着脸闷声不响,有人轻声嬉笑不以为意。走在最前面的苏士川从不过问,从不喝止,从不等待。
  后来陈青玄常见苏士川在夜里最黑、人最少的时候起身上路,而能紧紧跟着在其身后的只有四人,那些夜里消失的人总能在清晨里赶上。陈青玄知道他们夜里吃的饱,白天走路就飞快,所以总能追上。
  一个多月后,学生里似乎有意无意的分成了两个派系,跟随先生恪守约定的神情越发坚定且沈默寡语。而晚上去地里偷摘瓜果的,白天精力充沛叽叽喳喳吵闹不停,他们有的跑到苏士川的更前面去打探路况,有的拿出晚上偷来的瓜果孝敬先生,嬉笑着说是山间里生出的野果。
  苏士川笑着点头,却从不接手。
  当从阳戟城返回,苏士川舔了舔干燥的嘴唇,略微湿润后,神情略带怜悯地说道:“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啊。”
  大部分人来时或许还需要夜幕来遮掩住自己的廉耻之心,可当这些勾当做的越发顺手之后,哪怕身在烈日之下,只要当下无人瞧见,只要瞧见的失主追不上自己奔跑的脚程,只要追上也扭打不过自己,便好似一切都可做得。
  苏士川来时走在最前,归时走在最后,他不知从那里掏出些许铜钱,分给那些被糟践了粮食的农人,一一作礼致歉,请求谅解。
  后来回到小城上,陈青玄觉得虽然看上去所有人都蓬头垢面,可心底里似乎对大部分人再无了同门间的心喜,至于为何如此,他也分不清自己与他们的区别。唯一能想到的大概就是觉得他们吃的多了,连拉的屎也更臭了。
  之后,小草堂就更小了,只余下了四名学生。后来,青羊观的那位孔神仙下山到了草堂,带着他的小徒弟。再后来丁秀时常和城里的官学学生打架,有个富商的儿子能从地里长出石头刺,把丁秀的脚掌扎了大窟窿,而那个富商儿子不知怎么被火烧焦了大半边脸。
  草堂里的学生虽然少了,却比往常更加的热闹。
  陈青玄蹲在小院的门口,吹着凉风,散着那三杯药酒带来的酒气。
  苏士川难得揉了揉他的脑袋,十四岁的少年第一次从这个角度仰望着眼前亦师亦父的男人。
  他说:“真想能亲眼看看你的人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