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转，且夕照长枫，望去、皆叹林如火。
  剑锋利利，叠打的锻痕在刃缘显露出来，视之若湖光波粼、水润明霜。
  研四面，所磨剑脊轻薄、缯绫，却因抹了一层黝黑的角质油膜，而显得厚重、平和。
  午昧左手戟指，轻点在微凸的剑脊上，滑过一行，彻响清吟嗡鸣。
  簌簌枫叶如夕残新血，作几枚信笺在空中飞落，午昧四周环立几人，除去守在她背后的，是狱捭阖，其他的人，都是陌生的面孔。
  “昧姑娘，何必与我们过不去。”双手拄着阔身斩刀的中年将军瞧着自己脚尖，低头笑着与午昧谈判。
  午昧横剑不动，却转头环顾四周，“我一介女流，有什么和你们过不去的。”
  先前的中年将军缄口不言，回答午昧的是个身量略高的青年。
  他说：“追逐昧姑娘，是我等忠人所托，并非我等本意。”
  午昧拉扯剑柄，横刃架在左手虎口，如收箭绷于弓弦上。
  “既然忠人所托，又何必多说，如此无益，更辩不出你们与我的对错。”
  一杆长枪自腋下方位击来，午昧后退飘至半步，侧眼掠过身后抱臂倚树而待的狱捭阖，下定了将此战快点结束的决心。
  “使枪的我也曾见过，是双枪四首、八豹玄护，其主号为空心竹、名曰隐缨。”
  左臂半环空抱剑，午昧扭身舞腰如天女随乐，八系长长玄裙带旋成墨梅渐开。
  止戈界有非攻之教，压玄幻道而抑快哉意，不能行改换江山之神异，若真要杀人夺命，便只能逞任侠之气，凭兵武凡躯对敌。此界天地广大，浩瀚疆域，诸人莫不如此，当世能逃此劫数者，不过他处几界主也。
  剑亮明霜点九尺长枪，两声啸鸣，半磕半引，午昧刁腕将自己悬在高挑的九尺长枪刃首之上，侧足飞踢敌手维持枪架的左手。
  “啪—啪—啪啪—啪啪—”
  足尖如蜻蜓连点水，依次踢过持枪者的指尖、指根各一次，又继续踢过掌根、腕骨各两次。
  随即一剑压来，如满枝着露青叶竹，被天女裙褶勾弯了细杆，堕来清凉长风。
  劈头，就是盖了满脸的警醒！
  簌簌枫叶随风旋舞，绕着持枪的武者盘成飞龙夭矫，那一片片如婴儿手掌版大小、且分出五角四凹的枫叶，化作风中的火燃了起来，死暗的黑从红叶边缘浸染过来，化作灰的部分在空中消散成尘，作为烬的部分却被夕光点醒了明金。
  无招无式，却能尽抒剑诗境意。
  此阙，《挽净红》！
  “风袭旧照浣长古，夭矫龙绛、旋落枫！”
  横剑以身一扫，如妇人执帚清庭，午昧踏足、着地，伏身、推剑，此气呵成，作明溪涓涓东流，与万千赤金暮光相逆冲行。
  如火烬明灭的红落枫叶，半黑半金，扭成一盘绛色长龙，夭矫飞身以群叶成鳞，只闻龙俯首崩尾一响，已轰击在持枪武士腹部，将其空叩出去，后撞粗壮树干，溅血、晕厥。
  “簌簌飒飒哗哗，敢挽红袖、敬贺离秋意，不以空杯酒，伪心快哉、浩然意。”
  午昧转腕扭剑、反手逆柄，将锃亮锋刃紧贴于右小臂外侧，被她身上剑气击溃的满树枫叶落下，却又在靠落她肩头的一瞬，被满腔意气冲激，开屏惊艳如血染孔雀翎，焰焰赫赫煌若业火焚来、焚去。
  剑与刀相击鸣彻，午昧击退中年将军，她看着敌人不断后退的脚步，那由于卸丽而陷得寸许深的脚印，是被莫名气息催杀得彻底枯萎干瘪的暗酱色枫叶。
  并非拥有生气的绛，而是失去了生命的酱。
  “天无凝流山无岚，夕普九州风欲晚。”
  午昧后仰、倒身、下腰，高抬踢脚，将一滚柔劲都泄在自己脊骨之间，双手合握念裁剑过首一砸，击荡满地烟尘与落叶，迷了持锯齿斧挥打而来的少年的双眼。
  风起乱枫，枫乱起风。
  午昧挥手甩剑，如执藤条在少年的肘尖猛抽一下，但少年武士将锯齿斧握得紧了，虽被这一下抽得鲜血淋漓，但也只是剧烈晃动了几下，可耐不住午昧接二连三、快速抽打肘尖，那柄锯齿斧终究落地，勾尖砸到了他的脚板上，撞得鞋破流血、暗红骤涌。
  “半身——”
  午昧未来得及说出半小句剑诗，仓然拍地身起，负剑回护背后，以脊椎承力卸劲，格住之前退却的中年将军突来的一记劈杀。
  “半身不逾矩，叠转西庭，净洗梦！”
  剑一振，蓄千钧于指，动发雷怒之间，如庭水藏月，照破醉酒醒、捭启春秋梦。
  尖刃斜挑五寸，本要剜了中年将军的眼睛，却因其退避，堪堪削去一块带着浓重刀眉的薄薄皮肉。
  倏然，午昧剑势一顿，失了连招再剜敌目的机会，原是一直不曾出手的第四人——身量极高大的白发老人，以手中卜字双短戟的倒刃牙，上钩下错套住了她的念裁剑。
  午昧心一狠，不给老人错戟磨劲的机会，果断弃剑，后退之时不忘在剑柄补填一记推掌，以少年人的果断莽撞所催发的那道离手剑，自然不会超过老年人的反应时间——剑刺半尺，贯心出背。
  侧身抢步二尺，午昧右手再握剑，一振抖落困刃双戟，一扭断绝敌手生机，最终一拔反手，回杀捡起锯齿斧、意欲偷袭自己的少年武士！
  狠辣毒绝，这不该是少女所有的品性。
  反手再拔剑，横荡一式为逼招，攻中年将士腹部，乱其步法，再补一剑甩刺。
  甩力导剑扭转，刺劲引剑穿喉，与午昧敌对的第三人，死绝！
  午昧抽剑抖落殷血，那流去的液体正是夕阳颜色，她缓缓踏足，将行至靠树晕厥的青年枪手面前，她面色淡然，似早已适应了这一路的杀伐戮灭，提剑高举欲落——
  “够了，我已知了你的决心。”
  狱捭阖挥挥手，示意少女停下这场杀戮。
  然而，午昧不予理睬，果断趁腕下剑，将晕厥青年开膛破肚，惹得那人由昏转醒、因醒入死，也惹得狱捭阖微皱眉头、面露不快，但他终究还是没有再开口说些什么。
  “我从前所求的公道，太可笑；我现在所看的世道，太绝望。”
  午昧振衣甩血，收剑入鞘，静默得如一座雪梅舒枝的雕像，太冷、也太死绝，失了一个人该有的那缕生气。
  “看来你没修成天上的剑法，却证悟了地下的剑道。”
  狱捭阖的脸色回归平静，他依旧环抱双臂，却离开了自己之前一直背倚着的枫树。
  “什么是天上的剑法，什么是地下的剑道。”
  午昧的人，是冷冷的，她的语气也是冷冷，却不似天谪剑仙，倒像是九幽行冥。
  “天上的剑法，不说是千千万，也可说是千千万，有圣神剑、有帝皇剑，有天子剑、有捭阖剑，我仰圣神剑、慕帝皇剑，求天子剑、行捭阖剑——这样说，你可懂了。”
  狱捭阖分开双臂，意兴阑珊地用右手小指掸去枫树干上，藏在干裂缝里的尘灰。
  “略懂…不，懂了语义，不懂字意。”午昧回答，她未及细想，又问，“何为地下剑道。”
  狱捭阖收回手指，瞳底藏了半分倦意，但这对精力充沛、雄心壮志的少年人来说，并不碍事，相反，这倦意能让少年激进的性格暂且缓一缓，多些运筹的手段、时间。
  “天上剑法，不合你心——你只需懂得语义中，我对这天上剑的所欲，不必去悟那天上剑的字意。”
  午昧第一次皱眉，这使得她顿时堕了前时、立身如石雕的冷厉，但多了破绽、却也挣了生气。
  于是她再问，“何为地下剑道！”
  狱捭阖倏然笑了，不由自主地撇了三下左眉毛，若不论他那身缯绫画鳞的墨甲金缘铠，他还倒真像是繁华街道上对娇美娘子挤眉弄眼的轻浮浪少。
  “地下剑道，如夜万古、通玄洞幽，如泉不涸、远久阴寒，如渊长裂、极九缺一。”
  午昧眉头略有舒缓，她暗自思量，却禁不住入神时，呢喃出声，“如夜万古、通玄洞幽，是为奥、妙；如泉不涸、远久阴寒，是为清、冷；如渊长裂、极九缺一，是为扩、损。”
  手提剑流转，寒光凝江，锋泻千里雪，捻指顺脊起缯绫，清吟长空，作凰鸣筝。
  摇肩曳腰缥缈行，剑绕翼三展，斗旋风中物絮，刃返欲鞘时期，剖叶枫、醒红。
  午昧念裁在手，天下之剑、地下之道，尽在她心中那帐帷幄，抖擞云锷千行。
  “我得了。”行完这一套顺心剑法，午昧语气肯定，阐述出一个事实。
  略微敷衍地拍了拍手掌，狱捭阖回应她，“那真是恭喜了。”
  “你不高兴。”收剑入鞘，午昧又恢复了那副冷淡的状态。
  “当然。”狱捭阖掸了下肩，浑身发出甲叶相击的铠甲声，“你变得太快、太多，而烛九又未曾继续出招——”
  面对暗处的敌人，自然是心里不安。
  可是，白泽面对明处的盟友，却也好不到哪里去。因为祂面对的，是另一个祂——身兼创世威能与归墟伟力的山海烛龙。
  祂，已经许久未出招了。
  白泽不敢去揣摩祂的想法，也猜不透云水泱的法子，所以祂能做的只有等。
  ——等云水泱回来。
  不过，在这处于烛龙身畔的无尽恐慌里，倒还有一根聊以慰藉的稻草。
  那个刚刚起死回生的少年，螯，他还没有离开，而是和白泽一起留在烛龙的身边。
  不管怎么说，有其他生灵陪伴，白泽至少还能在烛龙的庞大阴影下，坚持得久一点。
  烛九阴在等，祂在耐心地等待，等待陷在崩塌乱石下的山外山醒来。
  嗒，嘀嗒，嗒滴，嗒嗒，滴嗒……
  似乎有什么奇怪的声音在响，细微而清晰，离奇又古怪，在白泽的耳边只是似有还无，但是当它来到了山外山的梦境之中，却是响彻天、地！
  是雨声？融雪声？还是单纯的滴水声？
  山外山感觉自己陷入了一片蔚蓝海洋之中，他的身体被柔滑却又带着粗糙粒子的液体给包裹着，有一个比他身量略小的蓝色人影呈大字、悬浮在他的眼前，遮住了自海面之上、向下投映了不止数万里的璀璨烛光，虽然给他带来的影黑的暗，但却是难得让人觉得很安心。
  那个守护他的人影，替他遮挡煌烈烛光的人影，叫做螯。
  或许，他将是未来，十方界活得最长久、最强盛的少年皇者。
  “施主，来了啊。”
  无数串透明气泡，自山外山的口鼻窜出，他抗着海中巨大压力，双掌合十行礼。
  “为何叫我，施主？”
  螯俯视着山外山，他此时的吐字，清晰连贯，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锐意与朝气。
  “施主，是布施了贫僧一场造化的人，难道不是吗？”
  山外山笑意浅淡，似不惧生死，将劫难置之度外。
  “何况贫僧有惑，为何施主此时，吐字是如此连贯了。”
  不知怎么的，山外山的双足慢慢沉了下去，他的姿势也由原本的仰躺，变成了站立。
  “这是你梦中，我的意识为何会说不好话。
  贫，因得施舍，因身无有。”
  螯闭目沉思了一会儿，又说。
  “可僧是何意？你的宗门里，确实有些稀奇古怪的名称，但这种感觉，很不舒服。”
  山外山想要发声大笑，但是自他嘴边泄露出去的，并非声音，而是无数气泡。
  “僧者是我，我为信众，信众成僧，这样说，施主可知晓了。”
  螯眨了眨眼，有细碎的小气珠，从他每两根眼睫的间隙里滑升上去。
  “你似乎并不在意自己的生死。”
  山外山双手合十，一脸虔诚。
  “出家人不畏生死之事，因我等信奉轮回转世、因果报应。”
  螯嗤笑一声，说道。
  “那便是还有的怕了。”
  倏然眼神一变，螯恶狠狠地看着山外山，“是我让你去拦截狱捭阖，可你没能做到。”
  “那施主要如何呢？”山外山不畏怒火，反而报以微笑。
  沉在螯瞳眸深处的凶狠渐渐散去，他没有再理会山外山，而是向上游去。
  “我没有时间再理会你了，醒来吧，在此之前，想好怎么面对山海烛龙。”
  山外山低头，看见了自己合十的双掌，喃喃道。
  “烛，九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