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伏笔·日精书
作者:
光曙时竹 更新:2021-05-13 05:50 字数:3400
一生,就是在不断得到,再不断失去。
雷声轰隆,宛若穹窿乍破,无数雨线自漏处注下,落在灰檐上。
不完,是名少年,他因耳聋失聪,被师父赐名:不完。
师父常说,于无声处听惊雷,所以不完总会在雨天,坐在屋檐下,去听他可能一辈子都听不到的惊雷声。
直到,不完看到师父负着具断首的麒麟骸骨,面色惨白、脚步踉跄地向他走来,不完才有些慌张又有些呆愣地小跑过去,撑住了师父欲坠欲沉的肘臂。
师父姓路,其名人甲。
不完听不到师父的咳声,却能看到师父嘴角啼出的血。
那血斑斑,让他张了张嘴,吐出清晰却不自然的两字:“师,父。”
人甲抬手半寸,止住了不完的询问,他略一卸肩,背上的麒麟骸骨无力摔在地上,渗着点滴圣洁金光的赤血,在地砖表面薄积的水层里,晕染出一圈又一圈的胭脂色涟漪。
额前的肌肤抬动,皱出不该属于青年的枯老纹路,人甲对着自己的弟子惨淡一笑,身子颓然倒落,双腿不自然地在满是清明雨水的地上盘成坐姿,他微垂眼帘瞥了前方伏地的麒麟尸首一眼,有晶莹的一滴液体,压坠了他的黑色眼睫。
这压垮他眼睫的液体,说不清是心底的泪,还是天上降下的雨。
人甲朝着弟子打了几个繁复的手势,告诉他自己要独自静处一会儿。
不完看着师父在雨中不断打颤的身影,恍惚间,他的耳中似有什么声音在响动。
非是惊雷声,而是师父哀恸的心声。
獒簪花半蹲在一堆坟茔前,新掘的黄土显着潮湿暗色,他出神地看着面前的那一面木制墓牌,过了许久才收回自己的心,吐出沉淤在自己心底的那一句话。
“前辈——”
一路走好。
白发如破损麻布的少年起身,他的面色仍是惨然病态,但他眼中已有了透出些许活意的灵性。
在他身后,那被狂风冲击的木牌,上书几字。
长侯之墓。
风鼓起一角衣摆,獒簪花抬头望天。
孤鸿往空秋萧瑟,净爽人间皆鎏色。
“前辈,我们以后还有机会再见吗?”
白发少年向自己身后的青年汉子问道,那头皮泛着一层青茬、看起来就像是异界蛮横武僧的男人,双手抱臂于胸前,与少年一同看那孤鸿。
“或许吧。”他回应道。
迟疑了片刻,活儿该开口说到:“若是再见,你可以称呼我的本名——折攘。”
“是。”獒簪花浅笑,“折攘前辈。”
重新提及自己本名的活儿该,此刻不知在想些什么,他走到獒簪花身旁,嗓音低沉沙哑,“你想好了,要跟着那个女人?”
“我想好了。”獒簪花意气风发,纵使满天白发如麻布般破损粗糙,但少年的朝气已在他的体内重新复苏,“我追随琴弥的身影,从来都不是因为我爱上了她,而是因为她肩负着这一界的根源,有着成为未来仙侠界主的潜力。”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
“或许长侯前辈那样的王与枭,纵使殒首也有着觊觎她身上一界根源的野心。
可是,我这样散漫的人,纵使重获新生,不必像从前那样在死期将至的阴影里颓废、苟活,我最多也只有对此世权与力的一些向往。
攀爬天地巅峰,从来都不是我这种纨绔世家子能做成的事情,我只要能在蛰伏的霸主身侧,作一王佐,得从龙之功,便已是满足了。
琴弥,确实是个可怕的女人。但正是因为她的可怕,才让我看清了她身后阴影里,潜藏的——无尽力量。”
是谁,甘俯在真龙影下?
剔透荆棘如花开瓣开萼,刺刺杈杈皆为刀剑;宝石蓝血流动又凝结,表面强大的张力让它无法渗入任何事物。
狱皇的肘陷在螯的胸腔里,高密度的宝石蓝血将这覆盖了缯绫龙鳞的臂膀牢牢锁死,虽然狱皇有着足够强大的力量,能够将这些“黏附”他手肘的凝结蓝血破坏,但是这些能够在固态与流态之间随意转换的血液,其特性正好克制住狱皇本身所有的恐怖破坏力。
就像是沼泽,陷入进去之后,便再也拔不出腿,也拉不出自己的身子。
起手挥剑如握竹枝抖落叶尖晨露,狱皇环臂朝着螯的侧脸递去无棱无锋的剑体。
可惜,近身相对,功夫之争只在方寸之间。
——长剑无用。
狱皇弃剑舒臂,以一拳抵螯双手,却仍呈现碾压之姿。
龙者,腾宇伏渊,轰天裂地,动山断海,通达五行内外,所谓力之极致,不外如是矣。
拳背关节依次脆响,覆盖着剑刃状指套的手指依次张开,宛若钨金钢莲展瓣绽放,狱皇小臂外侧上的焰形附刃暴突弹出,长成斩马剑样式,随着狱皇一记冲椎,在螯带有冰蓝钳爪的双手间,擦出一连串明亮闪烁的璀璨光花。
“闻品一台解烽云,大开长烟捭阖烬。重楼卸阁断州九,不问城下少年旗。”
前戳螯双眼的两指合并如戟,狱皇单臂压垮螯双手钳爪,同时绕腕一转手,宛若仙侠界中人捏诀御剑,之前所弃一丈缯绫呼啸而出!
一剑起曙光万仞,指叩君魁试长戟。
单手后拉,抓住螯交接成架的双臂,狱皇退步撤身一顿,被宝石蓝血黏着的另一肘臂不忘挣扎,猛地将螯整个人压坠在地。
曙色剑光如千重峰壁起。
几丁炎星,是怒雕凌空呈一线起,却只能屈服在龙身之下。
缯绫晶莹的一丈双首剑,宛若战旗驻扎在凝滞空气里,隔在烛九阴十步之外,不进。
“坎斗离,巽散艮,乾君坤众;难炼精,则一气不成,空散神!”
焰火如大赤红色的锦鲤尾鳍在臂上游走,蓦然生出的水液浸润狱皇体表,将他与螯胸腔伤口处的诡异蓝血分离开来,无形的风吹散云雪以及其下的尘土,导致无边大地寸寸尽裂,断成不能附众的弱物。
身纵若龙夭矫,脚踏螯首而行,只因他即是云螭未长成,独占一界鳌头!
手执剑正中,双首缭乱成圆,以规布阵,挟裂地千里之威,指十步之内。
“捭阖,莫非你真的以为,自己比隐缨强上许多?”
其声震震,如夏冬雷动、春秋天鸣,烛九阴闭目似是养神,两撇烛色金睫边角微翘,如朱檐起鳞尾,颇藏点睛之妙。
一语毕焉,狱捭阖被格十步之外。
“乏了。”
侧倚雪山御座,烛九阴曲腕托颊,鬓侧一缕长发飘荡,在风中散溢赤金精芒。
“——螯,且逐客。”
由大地开裂而衍生出的深渊之中,窜出那道之前失足坠落的精蓝魅影,毛发眉眼皆是朦胧水色的清瘦少年立桩合掌,双手缓慢拉开呈圆,天际簌簌飘下的雪花化作他捧在手心的一对冰裂纹白玉钹。
忽闻剑格震鞘颤声,若鸟啄蛀木,又如人切齿格格,午昧提剑横鞘挎于腰后,依次舒展手指,缓慢握住缠绳木柄。
“破破——破破——”玉钹分合撞鸣,比之金铜丝毫不差,螯双手指缝夹着钹上系带,指尖所触白玉钹上,细碎冰裂纹透过无数光缕,衬出玉间经脉,显得晶莹剔透,而后烁目璀璨。
玉者强硬,而少韧,宁碎不全,以彰其坚。——《大观·玉中说》
飒沓雪沙长流,其上乍显几丁寒星,一钓银线跨过满天碧,挟墨鳟直入玉钹之间。
缓而慢,螯夹指钹带,双掌分开又合闭玉钹,冰裂纹间有银墨停滞,鱼线是锋,墨鳟是刃,半截剑尖突出钹隙半寸,但离螯正迅速合拢、生出肉芽的胸腔,尚有不少的距离。
一丈缯绫砸来如椎,瞬间碰开两片玉钹,救出其间受困的念裁剑。
螯只是短暂一愣,手捧玉钹欲合,却见那簇雷动暴起,如白虹长贯,所破所透的不是灼日,而是他的瞳眼,以及其后脑颅。
“走!”狱捭阖一拽午昧臂膀,将她从突如其来的惊吓中拉醒,抢在烛九阴欲睁未睁的瞳启瞬间,肩铠骤生应龙长翼,摊开一片暗黑帷幕,与午昧一齐陷入其中,淹没不见。
天地失色,恍如暴雨沉沦,无匹惊雷默声而动,光亮之后,久远才来怒轰震震。
骤,而有光。
烛九阴压低眉眼,已开的烛眸愤压浑圆瞳仁,随着他失了从容的脚步,一再隐忍胸中不快的情绪,他站在倒地的螯身边,听着濒死的少年竭尽生命力,在精神溃散之前发出最激烈的哀嚎惨叫,不忍地动了一下眉头。
一滴雨,落在螯破开的颅骨伤口,色如熔金,隐着血一样的赤。
诸龙无血,烛龙衔日精。——《大观·衔烛说》
故龙藏躯之元,其名:衔日精。
是风动,衣袂抖声,在那片猎猎然中,云水成泱泱。
“怎么回事。”抢前几步,云水泱单膝触地,与略微屈膝守在螯身侧的烛九阴齐肩并立。
手攥生死簿、与云水泱一同跨界而来的白泽,这位山海之神有些不安地等候在烛九阴身后。
震乎未动,天明不晦,然此非渊蛰龙,而乃欲静不止也。
渗入螯颅骨创处的衔日精,宛若起死回生的命之源泉,自动归位的碎骨再融成一,起伏如潮的肉芽饱肌生肤。
“狱捭阖暴起一剑,是我大意。”
一撇烛色发缕如朱染竹篾,又如萎缩的血红菩提叶,遮住烛九阴某侧瞳眼,留下模糊光影。
“没有怪,指纤你。”螯咬牙切齿地挤出这句话,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般的,稍微抬起的后脑勺又磕在雪泥地上,但他剧烈喘息起来的模样,却是在诉说他又活过来了。
“连话都还说不清,以后就不用你当打手了。”云水泱半是玩笑又半是怜惜地说道,这个被敌人贴上了“心狠手辣”标签的男人,可以为了他所执掌的一方世界扰乱异世,却不能对和他一同征战、有时候总是表现得有些愚笨的少年硬下心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