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有意·论神书
作者:光曙时竹      更新:2021-05-13 05:50      字数:4893
  “有意思。”狱皇撇了下嘴,苍白的唇抿出一个古怪的弧度,“真的很有意思。”
  午昧有些茫然地回头,握住剑柄的手忽然感到滚烫的灼感,五指不由自主地一松,但是身为剑者的本能,让她抢在剑尖即将触地的前一刻,把剑柄再度握在手中。
  张开的手指猛地扯住自己的鬓发,午昧头痛欲裂,似是有数不尽的、不属于自己记忆里的黑白画面,骤然涌入她的髓海之中。
  一座悬浮在高空之中的黛色古岳,背负双手于身后、没有念裁剑在身边的自己,在大地上行稽首礼、身着汉服华章的男女,井口处涌出滚滚烽火狼烟的深色石井……
  两行清泪缓慢流下,午昧轻轻揉着酸涩发红的眼角,黛色眼眸如浸在溪水里的墨玉鹅卵石,她捂着自己的额不断摇头,另一只手提起念裁剑,尖锋指向狱皇的方向。
  “或许,我所行的道路,错了。”
  两三瓣雪落下,如憩息的流萤,它们未在念裁的剑锋上融化,而是凝固了更加晶莹的形体。
  狱皇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随手将扛在身后的双首剑插地,褪去那一刃刃尖菱指刃的手,露出了白皙而虚弱的肌肤,他用这只不再带着满身武装的手,摸了摸自己发红的鼻尖,再一次笑了起来,发出细微的嗤笑声。
  “哈,这就是师甘愿俯首受戮的原因,这就是它留给我的难题……”
  少年的皇者,黑发墨铠,赤瞳真红,他桀骜的姿态,不愿意向任何力量臣服的姿态,就像是癫狂却无人能挡、鏖天之诸战的玄龙,所以他说——
  “很好,很有意思,真的很有意思啊。”
  裸露的手指抵住念裁剑尖,狱皇向前压下身子,覆体的墨玉缯绫铠发出战甲相撞的咔嚓声,他的脸与午昧的脸近在咫尺,可是他们的眼神却不相互交接。
  狱皇在看午昧的侧脸,午昧却以低垂眉眼的姿态,躲避少年皇者太过锐利的眼神。
  对的一方,不敢抬头;错的一方,咄咄逼人。
  “丫头,自己选择的路,就算是再怎么难受、痛苦,也要固执地走下去。”狱皇眼角泄出的赤红光丝,在暗淡的落雪天里,看起来就像是飞散在风中的血泪,“因为真正让自己痛苦,不是直面自己所犯下的错,是自己因为恐惧而不敢去承担自己所犯下的错。”
  悠悠叹了一口气,狱皇那说不出是温热还是冰冷的吐息,喷打在午昧的鼻尖。
  “错的人,只要陷入癫狂之中,就不会再痛了。”
  ——因为祂,即是偏执!
  “所以你,就要一直错下去吗?”烛色的剪影,如一缕长明天央的灯火,照彻了半边金黄天穹,被山海诸经者尊为创世古神的烛九阴,在云水泱、螯等存在面前以姬如指纤之名行走的十方最强者,他在山上遥望脚下那名曾与他并肩而立的少年皇者,“走错了的路,再怎么前行,也无法到达终结的原点。”
  狱皇与午昧一齐抬头,仰望那孤存于遥不可及的穹窿高域的烛色神明,轻声称颂祂的名。
  “烛九阴。”
  创世古神、山海烛龙、十方至强、姬如指纤,背负着这一连串名的烛九阴,他俯视着脚下卑微如蝼蚁的两个小点,自高高在上的云端走下,降临在霜雪泥泞的人间。
  祂言:“狱捭阖,午灼真。”
  狱皇抬头,这从来没有主动提及自己过去之名的少年,他是诸世来朝的皇者,亦是天下捭阖的武者,他侧过眼望着午昧的脸庞,看到了她缠绕的黛眉,看到了她眼底的困惑。
  他便知道,灼真不是她过去的罪枷,而是她未来的长名。
  昧者,得之,即诉灼见,道真知。
  “烛九阴,或者叫你——姬如指纤?”背负捭阖之名的狱皇笑了,他拔出插在雪地之中的丈余双首剑,一步一步缓慢向前行进,“那一切,你都知道了?”
  烛九阴低垂眉眼,似是朱红抹金的浓密长眼睫,化作挡了他锐利眼神的绯色叶。
  “其实,我一直都知道,何谓斩龙。”
  诸世服臣,群龙俯首,众帝来朝,堪为长首。
  这,便是斩龙功成之后,所得的权力,所得的威势,所得的——睥睨天下、披靡无敌。
  剑一翻,搅乱几溅长雪——狱皇,或者说狱捭阖,他真红渗血的眼眸,扩散出一环宛若精金藤蔓的禁限轮廓。
  “何须这般在意。”烛九阴慢声轻语,“今日,我绝不会出手。”
  破损了一片边角的褚红海岩上,白泽盘膝而过,一手捧卷生死簿,另一手则是悬腕执笔。
  笔是白泽掌刀切下的海岩磨成的,捻得极细的赤岩笔锋蘸着微腥海水,在生死簿的宣纸上反复写着“午昧字灼真”五字。
  站在一旁的云水泱微微皱眉,沁了血斑的琉璃眼,映出白泽额前的一层细汗。
  “不行吗?”清瘦的手指摩挲下巴,云水泱侧过脸去看在烈阳下起落潮涌的东海,看到了中天之日在海面上印下的那一色火,也看到了潜藏在海面下那近似深渊的长缝隙状黑暗。
  “泰山府君曾说过,生死簿需取大道根本为纸,以所杀者所在的那一界本源为墨,方能定决死生。”白泽摇了摇头,放下手中的岩笔,被海风浸得酸湿的生死簿垂在膝上,“所以现在杀不了她。”
  在海边来回走着,云水泱的鞋履被上涨的海水打得湿冷,但只要海水浸湿的部位及踝,鞋履所沾的海水就会化作一层薄冰,自行脱落下来,留下干硬邦邦的鞋面。
  “玄幻界主,其实你不必如此,生死簿限制颇多。”白泽挑眉一笑,那诡异的眼神,不由得让人联想到长毛白驹咧嘴,露出参差獠牙的奇特模样,“以烛龙之尊,敢问这十方界中,哪个敢称长生不死,哪个敢言不老不灭,又有哪个敢与之一战?”
  云水泱轻轻摇头,自嘲一笑:“曾有山海一剑敢称长生不死,如今有隐缨双枪敢言不老不灭。若是午昧不能除掉,待她灼真之日,便是有神——敢与烛龙一战之时。”
  一竹叶落下,障目,却不能知秋。
  只因它不枯不死,不老不灭,净然无垢,永世长青。
  乌沉隐金的枪锋挑着那一片叶,如是架住了一扁翠绿长舟,小小的、却承载着对抗风暴的活力,隐缨闭着眼似在听林间的鸟语,眉毛舒缓得像淡淡的墨痕,要自己流出一叶淡雅的竹。
  “倚简……一剑。”他轻叹,睁眼。
  此瞬,如清夜竹漏,水落有声,颤颤——
  枪上刃锋一扫,竹叶柔无骨而坠。
  乌沉金芒,截住飘摇的一抹翡翠,从叶脉主干,将它切成对称的两半。
  更长,却也更窄。
  漆黑的眸眼,平时看不出瞳底悄然蛰伏的颜色,但一定有它们翡翠玲珑的短暂瞬间。
  持枪如把火焚月,隐缨转身指手,旋起褶皱的短褐灰沉,挟来风声猎猎。
  乌金枪锋作一尺剑,抡转之间再接,断裂成两半的青翠竹叶,旋在隐缨手中的枪杆,如长尾钢翅的黑色蜻蜓身弄青露,奔涌如烈火的枪势,拨着锋上的两半竹叶,有出无回、有冲无收,却偏偏险着差了半寸几分,毁不了枪上残叶。
  阵风忽来,吹着枪上竹叶摇摆不定,却似是有着一根线,牵引这两片对称残叶,在隐缨的枪锋上跳舞。
  晓月抬臂抖开扇面,兜臂一遮,护住自己的侧脸,他感受着自扇缘刺来的冷风,感觉这凛寒得像是浸了冰水的气流如刀如锋,要在自己的颊上割出缕缕血丝。
  “何事?”隐缨沉腕收枪,那根抓住了翡翠竹叶的线断了,逐渐暖和起来的风将这两片对称的竹叶托起,送到了隐缨摊开的掌心里。
  “是午昧……”晓月微压眉尖,急急抢道,却被隐缨抬手止住。
  黑衣短褐的清瘦男子弯下腰,将手里的残损竹叶轻轻抖落在地上,他才一边整理着竹青绑臂一边轻声回复晓月:“她的事,以后就不要说给我听。”
  “就这样放弃她吗……放弃一个能担任大荒经主的……”晓月皱了皱眉,还想继续劝解下去。
  “谁也不能替代依简,因为这世上再也没有能够逼退烛九阴的山海一剑。”细碎而蓬松的额发遮住了翡翠轮廓的眼,隐缨有些不自然地绷紧了脸,“如果要依靠他人的力量来对抗烛九阴,这根本就不是正确的道路——因为别人给你的东西,随时都可以收回去。”
  晓月停止摇摆手中的纸扇,他楞楞地看着站直了身子,手按在插地的枪杆上,如一重墨色熏染出来的烟笼雾山,隐隐约约却又藏着玄然的厚重。
  轻咳一声,他抬手捂住自己受寒的喉头,慢慢对隐缨说道:“但是孤身一人,如独狼那样,选择在歧路中越走越深,追求极致的、更强的力量,难道就可以杀死烛九阴?”
  隐缨抬眼望天,依稀有些白色的光点,在晴天中淡淡袅袅,如风如烟般,无形又微形,他舒展开双臂,侧肩在枪杆上略靠了一会儿,果断回答:“至少比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要好。”
  风托着被隐缨放落在大地上的残叶,越飞越高,如初次振翼的隼。
  “你这是不信任午昧吗?”晓月迟疑了一下,有些不确定地试问。
  隐缨转脸看过来,他的眼眸又圆又亮,映着寒江那般明烁又被冻结的光,真的就像晓月说得那样,雾凇一般的朦胧中,裹着黑夜里不灭的青,是匹双肩负伤也要往前方果断探足的孤狼。
  “现在我不敢轻易相信任何人,哪怕是你。”
  剑无棱,却有莹光乍出夺锋,天地裂以糅合;
  柄不修,却撑晶镡虚架刃锷,十方承以无道!
  手抡如撼千峰壑,狱皇眉角显锋如出刀,两梢墨色如画,亦如——他掌心画出浑圆的双首长剑!
  烛九阴起手一拂衣,如霜剪枫叶,随风起秋,扫回之间,不退不进。
  剑不沾身,险不落衣,烛九阴肘压膝前,屈腕撑脸,半倚半坐在雪地之中,眸眼眯成两道狭窄烛线,慵懒舒出一口气。
  “我说过,今日绝不出手。”烛九阴随手拢了拢袂角,惬意哼出鼻音,“捭阖啊,你不要自讨没趣。”
  狱皇只给烛九阴留下玄重背影,这清瘦少年倚手长剑,转首斜睨一眼。
  ——杀意沸腾,血海怒潮。
  “斩龙,知者诛!”
  气游走,如狂龙滚壁;剑身起,如诸峰尽出。
  无棱无锋之剑,不完不缺,作一疾光、断劲风,绝散满地雪冰。
  水,于此化形凝霜,闪烁着精蓝金属光泽的螯爪,闭合的两点钳尖,恰好锁住了狱皇无棱无锋的双首剑。
  螯抬头看着比他高出不止一头的狱皇,轰击出去的崩拳,没有打到双首剑上,但他腕上延展出来的冰螯,却将双首剑格死在两点之间。
  此冰螯,不定形而有体,制浑圆之完,御缯绫之缺。
  狱皇脸上带着神秘又充满诱惑的笑容,他轻嗤一声,返手将双首剑轻松拉回,当冰螯与双首剑两者之间的磨砺声消散退尽时,他眼一凝,脸色立冷。
  沉声,闷声,两记肘击接连瞬发,随着狱皇一逝如水、贴身近螯的刹那,叩轰在蓝发少年的胸膛,骤然外放的力量如凶兽驰骋洪荒、裂禽冲啸穹地,宝石蓝色的液体是螯的血,化作极致寒冷的冰凌刃链,自他被狱皇以肘贯穿的胸骨间绽放,如梅花在寒冬里散开满枝暖热意韵,于脊骨椎线上架起一丛狰狞骇人又晶莹剔透的冰蓝荆棘。
  “你为何而生?”
  手负身后,纱袖笼罩,捻着拇食二指,是云水泱。
  “为一声嘶鸣。”
  膝上铺开一卷纸书,名生死簿,主他物存灭有无,而阅书者——山海禽兽呼为白泽,立东海山高、晓天下事之白泽瑞兽。
  “因何,欲一嘶声啸?”
  水起落,海生潮汐,未及跌下的雪浪,被寒气冻成一层霜花,却又因寒气撤去的骤然回温,融化成一注水线,复归大海。
  “为不平事。”
  东海波澜,尽没处、褚岩山临,问不平事,有一两余三,皆化作潮上新花,叠几重烁目雪浪。有处子,著白衣襦裙,漂如灵、落人间,欲蛰声重楼十二,与愁猿哀猴,争啼嘶长。
  “哦,世有不平?”
  “物有别,实皆不同,以小歧,而拟各名——故此,世生不平。”
  海雾上升,氤氲水汽冻结,成云水泱指间一枝玲珑冰花,如钗。
  白泽起身随意行走,膝上书卷落地,却也不拾,视之如衣上浮尘,祂只在岸边缓步,任潮水湿履,淡影雅然,若近若离。
  “因不同,而衍不平?”
  “然。”
  云水泱欲跟上白泽步伐,却始终缩短不了他们之间的距离,宛若他前方所行之影,乃神留遗身,不可近、不可触、不可追。
  云水泱只得大声,再问:“若世无不平,岂不少了十分意义?”
  白泽闻之,却回以一声鼻嗤,如神坠凡俗,作人。
  “市井不平,以此利小人,而愤百姓,正此不平、损己而益他者,名曰任侠。”
  眉尖一挑,云水泱再说:“侠者,困于天地,为他物益损奔扰,不如仙矣。”
  “仙无责,却得天地之任,长生而却欲垢,得大道观而逊于神,平添可笑。”
  白泽终是回首,蔑他一眼,那瞳眼无波,如生苔古井,累累青砖镇着灰沉死水。
  “那神有何不平?”云水泱不知不觉,心中无故生惧,微压咽喉,涩声。
  “神掌天地,而担其中万物,司宙宇,而守其内空时,任力之强极,却以境之思致,自困一隅,有所得亦有所出,无不平。”
  白泽负手,衣袂曳海飘飘,如轻鸿掠过。
  “那白泽可往神乎?”云水泱见白泽回应,心神缓了半瞬,有些安然。
  白泽曰:“此非心向也。世有不平,而神平之,则此于万物可平?此不平,乃神异于万物,故神之平,乃万物之不平,亦为二者之不平。”
  “故?”
  “吾之嘶啸,为神之不平;吾欲平万物,而成神之有平。”
  “君如何平万物。”
  “去他别,消歧路,行大同,尽归一。”
  “可是要杀之、灭之、御之、奴之?”
  “汝言,不过其中微末也,但已不离吾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