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借颅·誓行书
作者:光曙时竹      更新:2021-05-13 05:50      字数:3578
  刃在眉上,触及肌肤的那一瞬,如蚍蜉掠水——那是身坠深海的淹没。
  没有人想要阻止,也没有人能够阻止,只有刀与剑没入师体内的前一瞬,时间定格,黑白凝滞,却无能为力。
  血并未溅出,骨肉并未割裂,但师却是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
  在狱皇覆手刀剑的前半刻,午昧曾问过人甲,问他为什么不去帮师对抗狱皇。
  而人甲给出的答复是——
  既定之事,何从抵抗;无用之行,凭何为之。
  一荡拂尘破游气。
  师自破碎的游气枷锁中坠下,无力双臂锤地,俯面跪倒在这片冻骨的寒雪里。
  象征着祥瑞出焉,为人间百姓代表神兽的麒麟,竟也有向他物俯首的一日。
  狱皇冷漠地看着高度与他铠靴相平的师,轮廓干硬的嘴角不易察觉地动了动,到最后却又恢复如常。
  水汽在师的左额角凝结、汇聚,化作珠圆坠落时,却是一滴惊雷。
  ——声动九天。
  此瞬雷滴,宛若一撇笔锋,化开师身上的万钧重意,切割出那份独特的性灵。
  锐利!
  世间贤焉,当于无声处闻惊雷;
  所谓祥瑞麒麟,自该解于云兽间。
  角破风云窥冷草,拂慵堪尽长世钟灵意,一造神秀终,断绝天陆渺渺间——
  也不知是师化麒麟,又或是麒麟化师,祥瑞相随凶罡煞气,精金微渗绛红泥。
  师与麒麟共存,并立而行。
  剑戟怒张的绯红麒麟鬃,衬着师袍摆上镶嵌巧妙的精蓝纹章,极张扬的暖色调与极凛冽的冷色调针锋相对,却又能够共存一域。
  咔嗒——
  宛若枯裂骸骨被铁甲碾碎的声响,狱皇活动着墨钢缯绫如鳞的左手,原本外刺出去的剑式护指,锋锐异常的内刃相触合一,捏成了浑圆却有着缺陷的拳头。
  墨龙咬肩,如风筝长舞,狱皇振臂扫拳,鼓起的拳锋敲断了钢铠墨龙呲在嘴边的两根修长獠牙。
  苍白如雪的两根龙之獠牙化剑插地,被狱皇敲断的根部在下坠过程中相接,合成了双首剑的长柄。
  “未登麒麟崖时,我曾听闻此世之人传颂——玉墟,乃是仙侠界内,天下第一大派。”
  午昧蓦然开口,半寸乌锋出鞘,边缘清冷的银锷如月光,映亮了她笔直修长的剑眉。
  “——只是没想到这天下第一大派,竟然只有一人。”
  人甲听着午昧的话语,脸上仅是漠然,过了许久,方才给出答复。
  “玉墟之内,并非只有一个人。”
  午昧诧异转头,随即又展颜轻笑,然而那暗藏在她眉角轮廓处的那一丝嘲讽,那一缕同情,却没有瞒住赤衣如红莲绽烂的人甲。
  “师道长并非人,所以玉墟并非只有一人,而是只有一兽——或者说,只有一神。”人甲这样解释道,他挑眼看着身侧面带诡异笑容的午昧,跳动的眼神如两豆长夜灯盏的余焰,“你所想的——把我也算入玉墟里面,是行不通的。”
  吞入一口风雪,叹出一口长息,人甲收回自己的眼神,火焰略有暗淡的双眸望天,透出赤意的黑曜眸子,映着那一层云雾渺渺的穹天。
  “因为我啊,不配——不配与玉墟扯上任何的关系。”
  要知道,在此仙侠界内,玉墟为天下第一大派,亦为天上第一大派。
  天上天下,皆为长首;择才阐意,有教无类。
  玉墟中,暗藏一神驻守,空留千载名,已是成矣,凭需他物添足梢?
  苍白修长的剑刃一转,龙之獠牙所撩的锋刃前辟,意在剑先——簌簌风雪尽起乱舞,如白色羽衣的群群少女联袂飘摇,六棱晶莹的透明雪花边角显着冰者性灵,无点抹凶煞戾气与迫人杀意,只有一滴暗藏的玄意在其上旋绕。
  剑落,雪散,触麟角!
  幢幢高影如手持镰刀、身披草衣的先古巫人祝酒,每一剪的暗黑中都藏着辨不清、数不尽的血丝枯骨,这群象征着死亡与凶煞的使者,环绕拥簇着师与他所化身出来的麒麟,宛若在拱为他们最伟大的帝王。
  师身侧的红鬃麒麟耸肩按爪,挺胸昂首对着空玄穹窿一声长啸,拱卫在它四周的立影如一扇扇高大门扉般旋转、重叠,每一处皆是鬼关,每一影皆是镜幻。
  龙獠牙与麒麟角碰撞,乍看是有象征力量的透明涟漪,化作怒潮往六合八荒冲击散去,然而实质上却是二者相触之后,如磐石般陷入旱地纹丝不动——只因二者已经吃透了彼此所施加的力气,将己方的“势”控制得恰当,以至于没有一丝一纹的力量外泄出去。
  剑一旋,如苍隼洗穹空,苍白修长的刃身是它展振的羽翼,扫除满天无尽的阴霾,保留住那层浅浅淡淡的蓝白。
  麒麟被这刚正一剑迫退,戟立的红鬃如秋草般被疾风折断了风骨。
  苍白刃锋透着晶莹之感,如剔透霜雪在枫叶凝华,剑与刃轮转之间便是尖锋化舟、百舸争流。
  狱皇左手负在腰后,右手伸开五根附带趾刃的手指,轻松勾带长达丈余的双首剑,两端剑首如突破湖泊水面的雪花锦鲤般接连跃起,又化作两只绕着同一个核心旋转的阴阳鱼,划开了浑然无缺的圆,画成了太一巍然的极。
  红鬃的麒麟节节败退,宛若一只躯体庞大的败家犬呜咽着、退缩着,依着自己灵魂深处对双首剑的恐惧,被在位格在万物之上的狱皇,激起了野兽那愚昧而可笑的生存本能。
  但师安之若素,漠然的脸表现出来的,似是在说他未曾受到麒麟本体的影响。
  他掬一手雪,捧在自己眉眼前,遥遥对着高提双首剑的狱皇,宛若举杯邀请远方执灯少年客来此共饮。
  地上残霜溅扬,如高昂长颈的雪蟒,朝着狱皇前迈的双腿缠去,这高提着掌心双首剑的少年皇者,逐渐靠近了捧一手雪的师,微微前倾身子。
  “借你头颅一用。”
  狱皇低垂眉眼,血腥的红自他浓密眼睫下散溢赤光,苍白修长的龙牙剑刃高举过首,毫不抖颤的剑尖斜指穹窿一点。
  他的眼神似乎在对师说——你应该知道我落剑的理由。
  师倏然摊开掬雪的手,一只翅翼单薄的晶莹雪蝶扑闪而出,飞起的蝶翅如温润白玉,染了几丝细腻的血沁纹络,冲向狱皇苍白如新雪的脸庞,却在即将接触少年皇者鼻尖的前一刹那,消逝在无法跨越的半寸冷风里。
  “因为贫道算出了何谓‘斩龙’吗?”
  此语言毕,龙牙裂麒首如锟铻切金玉,截出的面平整光滑,恍若瀑布水击之下的石壁,血色晶莹间参差一处洁白断骨,不留点滴浊血。
  “我踏着同族的累累血骨入世,这既是功绩也是罪孽,所以我不愿他物记住这一段历史——要怪,就怪你算到的卦数,太多了。”
  狱皇随手放下不沾点血的双首剑,苍白色泽却格外有力的剑身插入大地,线条修长的刃锋不颤亦不抖,寒冷得如冰山下垫底的那一块极暗玄冰,最孤独却也最强悍。
  眉角,不是风吹草动,是脚下不啼雪——
  午昧瞬时转袖返身,探出的半截乌木剑鞘,横拦在掌上燃华的人甲眼前,她反手握着仅有边锋显露寒霜的念裁剑,乌沉不见明光的薄刃剑身紧贴着她的右肘,在少女的臂上绷得笔直。
  快要显露杀意——
  而人甲却已经不掩杀机!
  “你明明说过,不会参与这场战斗。”
  午昧轻盈如玄燕,在人甲狂风骤雨般的掠火攻势下,以对方无法触及到的死角领域来做自己躲避的那一角天青屋檐。
  “天真!”掌心的烈焰在焚烧,它想要殆尽拦路的剑与鞘,就必须燃起主人的血肉,人甲仿佛刚从师死去的恍惚中回神,说不清是火、还是杀了己心的红,覆盖了他的眼,“这公平吗!这符合你的法吗!这就是我引你们来此的回报吗!”
  剑倚肘,午昧抬臂上靠,一劈斩势如青鸾突霄、云雀出岫。
  焰烬点点如桃花瓣瓣、血迹斑斑,午昧单膝跪地滑出好长一道雪地轨迹,之前与她错身拼招的人甲倏然按胸,身上的炎华随着他喷出的那一道血箭而变得越发暗淡。
  狱皇没有探手抓起麒麟的断首,他背扛着那一杆双首龙牙剑,血色弥漫的眸眼深处,怒潮皆寂、昏如暗日。
  “我本不愿伤人——杀它,只是临时起意。”
  大概在狱皇眼里,世上众生不过是除自己以外的他物,可杀之、可同道,却唯独不用给予该赋赠的尊严,因为在他心中——龙者,凌绝极顶之上!
  人甲剧烈喘息着,有涩涩的哭音绕在他嘴边,揭开了他唇上被身上烈焰灼烧得或渗血或结痂的创口。
  “我少年时曾奉一书生为主,后来却见这手无缚鸡之力的主人,为一人而屠满城,独留我性命……”
  缓慢向前跨出一步,人甲摇晃着身子,没有理会手肘倚剑、拦在他身前的午昧,也不在意那背抗双首长剑的狱皇,他的眼神空洞,却还有一种名为执念的东西,在他的瞳底作祟,如恶灵,若鬼神,不死不休地维持那颗最初的心。
  “待我弱冠之时,始入道即立誓——不为善恶,不为冷暖,只为生死,不求扼人死,只求护人生。”
  挥袖起手如扫琴上七弦,落地的那一滩血水冉冉上升,如百行朱泪作雨帘,人甲轻咳一声,又将喉头热血强行咽下,随即——掸指!
  血线声动,是无声,是眼中色变。
  “吾不杀人,但吾并非无杀人手段;吾不以杀止杀,但吾能纵血归回,令这浩荡人世,不染浊流!”
  人甲再次落步,纵使依旧不稳,纵使前路依旧坎坷——但这一切,这整个世界,已在午昧的眼中变了颜色。
  风何曾休,掸指之间,颤动血线如垂柳,随风而动、随心而动,风静时即是心动时,心疲时即是风动刻。
  “纵死,纵生,必践誓言。吾不执著己之生死,唯耽他人生死!”
  指尖出血、控血,人甲被褪色的血,遮住了自己的眼,但是他已不在意能否看见天、能否看见地,因为天地于他来说——无用!
  手一拨,拨开那截念裁剑。
  人甲前行,错过狱皇左肩,站在师、或者该说是麒麟的尸骨前。
  他无言,最终化作漫天炎华消逝,不知是在为之前那不可挡的一路前行付出代价,还是他力竭之后、无奈离开此方。
  ——至少,地上已无麒麟的亡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