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麟师·杀人书
作者:
光曙时竹 更新:2021-05-13 05:50 字数:3863
一岳于东,号众山之泰,凌绝群峰顶。
仙魔,分立崖缘,白衣如泽,黑衮印山。
自山海而来的精怪绘卷师,与执掌生死之府的泰山府君。
一卷黑白渲染的生死簿,在祂们眼前缓慢落下,如奠定阴阳图的“眼”。
酆都大帝,形神不存;
鬼兵阴差,飞灰湮灭。
唯有写尽淋漓的黑白两者,在这泰山之巅,对峙一局。
“府君,退却吧。”
白泽的声音,带着诡异的尖锐感,宛若稚童与少女的声音重叠,却又因为某些奇怪的限制,而发出兽类一般的低沉喘息。
“在所司,不当退。”
发轻,随风转如鸿羽。
然此身之重,在于执掌生死、分晓阴阳,故为泰山府君。
职责所在,万死不退!
一振衣,黑衮挟尘去,如千骑起风烟,抓掌挥下。
——府君,志在夺得生死簿。
白衣脱出,萦绕光点化雾成纱,披挂在白泽身后,如一卷雪素帷幕。
掌相触,袂相连,被白泽与府君争夺的那卷生死簿——
一半璀璨如月,一半黯长成夜。
有字,在皎洁的宣纸白面写下。
却在黑白仙魔的争抢之中,纷乱它的形体。
——以至于,辨不出上面所书写的,究竟是谁的名字。
又或许,白泽与府君两者的名字,皆有之?
手指交错,如雪白的枝丫相杂,像惨然的树根在滋长。
光与影,在白泽与府君对攻间扰乱、交替,却永远无法有一者长据主场。
袖如战马对撞、厮杀,拳臂相错如交杯换盏,当白衣杂糅进黑衮之时,帝服上的印山纹,被苍雪一般颜色的漩涡口所吞噬。
这一刻,白泽与府君脸贴着脸,却没有任何的情感。
祂们的眼神如刀剑,似雷电,在交织光影,互斩相辟!
这已不是人,已不是仙,已不是神魔——
而是两个世界!两种意!
是谓二道:黑白。
一掌,不知是叩印在谁的胸膛上。
二者瞬间分开,宛若同极的磁石,坚定地排斥彼此!
脚后踏一步,移动半尺有余,白泽起手划圆,臂肘却呈方正之型,就像是王殿之外,与华表同立的盘龙浑天仪。
招手起架,撮指如喙,白泽鹤啄一下,拨开府君隐在衮服下的拳势,长吐息。
“呵——”
满是女性强权、强尊的一声不屑,白泽的眼廓狭长如柳叶之形,氤氲白雾在祂樱花色的唇边溢出,冉冉上升为一团被冷却的结珠水汽,再溅落在地。
步伐与步伐之间,印在山巅上的影黯,藏着雪白的兽形——那是巍然触天的独角,是如羊般柔绵的长毛,是若战马般矫健剽悍的身躯。
白泽者,绘精怪图,晓天下事!
脚掌往后踢出,如蝎尾尖突,接住终是坠下的生死簿,白泽眼角是笑,然而祂所泄露出的,却是冷酷无情的杀。
生死簿上四字——泰山府君。
墨染隐过,勾去亡命!
在此归墟之前,府君合眼半瞬,曾向白泽问到。
“你要这生死簿何用?”
白泽咬唇一下,眼角翘起,如梨花含苞,初开第一瓣。
“约神魔,束道外,制诸仙,吓天下人。”
剑,簌簌回扫如残竹,落地没雪,不隐一提墨。
师侧开脸,斜身沉肩的他,单手捏住了午昧的拳骨。
“吱啦,吱啦——”
风鼓着雪,雪被颤动的鞋履蹂躏。
一寸复一寸,师捏着少女纤细脆弱的手骨,将被他打飞了念裁剑的午昧,缓慢推了出去。
白绒凝雪冰,师倏抬眉,瞳眼间正气凛然。
“请居士——悟道!”
一声断喝,一点醒。
反手掌纳一拍天灵,午昧被师迫得双膝跪地。
狱皇此刻方有救急的行动,迎面而来的,却是师探出的一臂寸拳。
两者相抗不退,狱皇手握师拳面,而师则手盖午昧天灵。
什么是道?
道在陌上当长行,行者尚思不可道。
什么是名?
名过无实,实过无名;实在名虚,不可为名。
白转,为黑,长如夜。
午昧孤身独行,手中无剑,心中无道。
一袭长衣猎猎然,偌大的世界皆是暗色深沉,唯有午昧独白。
她审视着自己眼前的颜色,想到了墨铠缯绫的狱皇,想到了他说的——
法,有度、容。
禁限遵者而放忤逆,引善愈善以恶裁恶,是为法。
掌控天地行使万物,御器而利借利通行,亦为法。
法者,一曰大律,一曰有方;其先有度,因度而容,后之方量。
夫度者,为计量,刻线而测万物,容之大深。
斯容者,为恕也,见物者不过线,方纳其存。
“法”,先有身为底线的“度”,再有宽恕不“物者”过底线的“度”。
宽恕并非是无底线的容纳——此谓“容非无度”。
过线者皆裁之,以合法——此谓“度过不容”。
然而,不同的“物者”,有不同的底线,有不同的准则。
任何存在,都不该以自己的评判标准,去推断其他的种族。
此谓“法有度”,因法有度,而“法有容”。
“度、容”是“法”的基石,而“法”也是“度、容”的基石。
此刻,午昧她悟了,她悟的不是“朝闻道,夕死可矣”,而是狱皇所提的“法,有度、容”。
先有所度,后有所容——
雪漫漫,地上那袭长衣,由白入黑。
——其余,一剑裁之!
跪下的双膝,在缓慢挺直,午昧睁开的眼,真红、灼烫。
犹如,化作滚滚金黄岩浆……的真知灼见!
剑拔地而来,如转羽入手,一撩——
撩开印盖自己天灵的那只手掌。
“道长,我有一招。”
午昧高声,手把剑转成纵天一线。
“还请——过眼!”
剑纵三尺玄霄脱龙闸,刃斩七分白昼困命寰。
此曰为:纵剑!
剑挟人走,人御剑纵,光气耀覆空穹三万里,敢与天柱争比谁擎高!
午昧一挥袖,剑来斩敌首——
纵剑!
师踉跄而退,却并非是被纵剑所伤,而是被午昧身上剑势摄了心神,被之前与他拼掌的狱皇所败。
纵剑未至,却如夺命黑帖,以势迫敌惊惧,而收拢将来必胜。
念裁剑,将触眼睫——
师后仰脖颈,白皙眼皮与念裁剑尖错开三寸险距。
随即,麒麟怒啸,瑞兽逞凶,寸拳截出!
有毛之虫三百六十,而麒麟为之长。
然念裁剑,纵横驰骋,恣意畅快,如苍龙鸣雷,势袭天地!
拳与剑再相交,如两块山崩磐岩铿锵,击石声起,是狰兽咆哮。
午昧蹬蹬后退数十步,幸在未曾受伤咯血,她虽贵为法兽獬豸,但与诸毛之长的瑞兽麒麟相比,其天命位格仍远远不够!
麒麟者,师也。
果然如此,所谓麒麟崖上。
——岂有庸人?
若问世间还有何类能压麒麟,凤凰神曲颂升平,白虎罡正失圣意,玄武命长性漠然,唯有——龙尊傲然屹天下!
墨影梯纵影,云中隐迷踪。
师,被迫还出三拳寸劲,却被袭者挥手捭开,皆不能中。
发间嵌甲,铠如龙角,墨玉狰狞起缯绫——内不知圣,然必外王!
此为,狱皇!
少年瞳眼渗血,如哀如泣,抬起的那只手掌覆满墨钢利甲,宛若龙鳞密生。
五指趾刃,合一、握拳,狱皇将头侧开,不愿理睬对面严阵以待的师,微微凸起的墨玉骨节推去,如山开海,若海摧山!
天塌,地陷,堕雪,沉风!
步踏落,穹渊双沉深,风猎猎然矣,抖落起少年皇者肩后……倏然展开的巨龙暗影,盘踞天之穹窿,揽尽世间至高。
手拟风铺道,白雾是汽化的雪,融入万千道恪守“两点一线”法则的气流间。
风者从虎,云者从龙,而今风涌云起,是真龙以犄角——化刀开道!
纵使此身天生残缺,但此心有昧火燎燎,不困螭之无角,不慕龙有长犄。
“丫头,退下。”
狱皇的声音,前所未有的低沉。
但他那双借血意谱写漠然的真红眼瞳,却并不怎么看重……旧身为麒麟的师。
然而风起,万千气流成道,一节节交叉相错的白雾氤氲,绕着师的手肩肘腰膝足,画成游尽天地、根尾深陷十方的巨大枷锁。
火者,攻之物,其锋焰——连三月!
百吞橘金真火,化团拟眼——精致璀璨的内焰作瞳黑,虚幻暗橘的外焰化眼白。
火眼瞰世,谁堪配真焰焚烧?
百吞火眼堕下,如无数朱砂笔锋,点睛佳人眉眼,其落点在两线两线交错的风流之间,是巩固这囚禁师于偌大天地之内的气游枷锁的焊接点!
“刃,不在五行之中,而在精气神之凝练。”
狱皇终于正眼看师,他双手微抬,像是无奈摊开双手掌心的模样。
刀,剑。
前者在右,后者居左。
透明水液如光点蜉蝣,以微形成有体,缠上师的手肘臂肩,让他无法再出拳。
大地亦开裂翻开,如巨兽怒然挣口,恶猛咬住师的下半身。
此刻——
狱皇覆手,刀剑落下!
菱菱水光掬捧一抹深海,织成无际无尽之海,拱旭日出东。
白泽手攥生死簿,深色书皮被祂捏出褶皱。
祂极目眺望远方浮出之日,看那圈柔和光晕,在海水中扩散着不规则的光形。
一纵蓝绫散影落下,云水泱白帽高戴,青琉璃的眸子里,溅了几点细碎的真红,仿佛是血沁渗在玉石内芯。
“何人?”
白泽的吐字发音,极其的古怪,像极了高搭戏台上唱腔婉转的小旦角,尖锐得像是一把轻巧精致的小帘钩。
“玄幻界主,云水泱。”
振衣落开袍摆裹纱,云水泱盘腿坐在褐红的海岩上,如博弈的棋手,等待对面的敌人落下他所期许的那一子。
“所为何事?”白泽将生死簿随意塞到一只袖子里,瞳眼的轮廓睁得浑圆而古怪,和那些只凭借本能行事猛兽一样,不存在任何的温度与情感。
“哦,不问我为何而来吗?”裹纱的袍摆在红褐海岩上摊开,宛若柔软修长的巨大花瓣,滋生出细微白绒的冰棱,以云水泱为中心向四周蔓延,仅在白泽的脚前半尺处停止侵略。
“此两者,本就是一个问题。”
白泽从几块相接并立的海岩上依次跳了下来,这本该是孩童般天真活泼的举动,由祂做出来便平添了一分殉道者的肃穆与古板。
“杀人。”
云水泱仰起头,沁了血迹的琉璃眸子,透着天山湖泊般的深蓝玛瑙色。
“呵,为何现在才来求我。”
白泽瞳眼无情,塞在祂袖子里的生死簿,将那原本就属于“狭窄”的白边袖口,撑得鼓鼓囊囊。
“因为现在的你,有生死簿。”
云水泱还未说完,就被白泽打断。
“杀什么人。”
浅淡却又可以从中窥见深刻残忍之意的笑容,在云水泱的嘴角慢慢晕开,如同落纸的墨滴伸出了爪牙。
“其实,严格来说,她并不是一个人——”
察觉到白泽不善的眼神,云水泱连忙接口。
“她是一头兽,山海界,獬豸午昧。”
听完云水泱说出的最后两个字,号称通晓天下之事的白泽,慢慢舒展开祂的眉头,用那双仿佛能窥测到古往今来之事的瞳眼,直视天际绚烂的朝阳。
“午灼真吗?”
东海岩上,日居中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