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喝碗粥,再喝碗粥(二)
作者:尔格      更新:2021-05-13 02:36      字数:4587
  冷宫当中占了个冷字,并不是说秦王宫当中烧的火热的地龙到了这里便断了,事实上,冷宫只是俗称,往前数千年百年,冷宫也没有个固定的场所,若真要掰着手指头算上一算,石门山上两百年前就有一座冷宫,依山取名,叫做石门宫,蜀国蜀锦蜀褥名动天下,世人皆知那个蜀国内院的织造房匾额上书有“锦绣”二字,却极少有人知道锦绣阁原本也是一座冷宫,其实冷宫并不冷,相反,此处地龙烧的还更加火热,至于冷宫当中为何有个冷字,不同的人对其解读也各不一样,宫中多怨女从来不是危言耸听,一入冷宫孤独终老,这辈子大概只用“凄凄惨惨戚戚”六字就能形容,冷宫之冷,外人感受不到,宫中之人才能够感受到那股深入骨髓的恶寒。
  等到胡虏跟着孙姓老人一路慢慢来到这座写有“云垂宫”字样的冷宫外,果真如老人所言并未看见太妃娘娘,而是只看到那个身穿一身黑色王袍绣九爪金龙的魁梧身影,此时的秦王赢初正在默默抬头看着云垂二字有些出神,双手负在身后,似乎并未注意到已经恭敬来到身后的孙公公与胡虏,自小便喝酒上脸的赢初脸色有些稍稍发红,盯着云垂二字轻声道:“仙子尚且能够跌落凡尘,何况凡人哉?”
  当原本还满腹牢骚的胡虏一眼看到这位万人之上且正值壮年的秦王陛下似乎毫无醉意之后,打心眼里生出一股羞愧难当的感觉,联想此前暗暗腹诽陛下竟然毫无酒量,再加上自己对老人说的那番话,胡虏便更加心中打鼓,恨不得三条腿一起跟着发软,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沉声道:“末将虎贲营胡虏,参见陛下!”
  赢初转过身,颇有些诧异这二人是何时来到的云垂宫,与守在身边几十年的老人相视一笑,弯腰扶起跪在地上的虎贲营裨将,温和笑道:“将军不必多礼,事实上之前在殿内,孤看将军面有疑色,多半是在怪孤这个做一国之君的竟然在家宴里挺不知趣的邀了一位外人,这就罢了,还不胜酒力悄悄离席,这里还得和将军解释一下,孤酒量确实不好,且戒酒这事情也都十五年了,今日高兴破了戒,因此便小酌几杯,别看家宴上你们那位王后娘娘好声好气,等晚上回去,若不扭着孤的耳朵骂上几句,估计往后几日就别想清静咯。”
  胡虏又想跪下说话,被赢初再次轻轻抬在手臂上,听到后面几句,不免觉得咱们这位陛下也不尽是如人所言的那般高高在上,这不也是要吃要喝还怕媳妇的寻常男子吗,胡虏拍着脑袋笑道:“我家媳妇也不让喝酒,每次贪杯,免不了就要跪搓衣板,因为这事儿,街坊邻居可都没少笑话我。”
  赢初点点头,早年还只是一位皇子的时候,这位从不被朝中大臣看好的男人沉默的守着边疆十几年,不结党营私,也不出类拔萃,此后历经夺嫡才发现原来这男人是韬光养晦了十几年的时间,也正是因为十几年在外的砥砺心性磨炼筋骨,赢初看起来比原本就魁梧的胡虏似乎还高大几分,两人对视不免一个抬头一个低头,赢初低头看了眼这位虎贲营的裨将,拍了拍后者肩膀,轻声道:“胡将军,你对咱们大将军那一双子女怎么看?”
  在秦国,若提到大将军三个字,必然是指那位骠骑大将军汝问安,说起其子女,则自然是指汝双青与汝仲谋,胡虏与汝问安接触并不多,但十几年前举世混战里作为校尉曾经经历大小不一战斗的胡虏,对于这位用兵如神且敢于只带千骑便连破晋国十五城,最终逼迫晋国以太子姜白柳为质的大将军,也不得不竖起大拇指说一声佩服,只不过陛下在这个当口问起自己对大将军的看法,不免会让胡虏有些其他想法,再抬头看到眼前这位九五之尊笑容和煦,也就抛开了那些琐碎思绪,沉声道:“以末将粗鄙眼界来看,仲谋公子年纪尚小是少年心性,双青小姐与公主乃是至交,两人关系颇好,双青小姐人长的美,只不过性子似乎冷了些,但一路行来双青小姐从没做过什么僭越的事情,到是仲谋小公子隔三差五的会闹出些不大不小的笑话,年纪不大却多少有些纨绔的心性。”
  赢初再次沉默的点了点头,由孙公公推开宫门之后率先入宫,胡虏不知道自己是否说到了陛下心坎里,他虽然不善言辞,可也多少知道斟酌语言,因此陛下此时不凝重也不轻松的表情让胡虏颇为抓不准,一行三人就这么走到云垂宫里唯一亮着灯火的一间小院外,赢初突然停下脚步,扭头看向身边胡虏,就在这位虎贲营裨将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这位秦国国君却毫无征兆的深深做了个揖。
  赢初长揖及地,胡虏甚至看到陛下的衣袂激起了云垂宫当中因为长期无人打扫而形成的一层灰尘。
  赢初转过身,只留给身后胡虏一个有些莫名黯然的背影说道:“横江营校尉胡灼,在南鲁固水畔被围,宁死不降,战死!骁骑营校尉胡穆,在燕国渔阳与雪国死战,满营战死!东海畔决战,校尉胡虏身中十二刀未死,终斩二十七名雪国骑兵!一门三忠烈,胡将军,孤欠你们胡家一个交代,也欠脚下这大秦一个交代啊,若真有一天,要让你踏上父兄的道路,以战死而守国门,你可恨孤?”
  伐秦伐羌,彼时大秦最为不留余力,战死的兵马不计其数,谁还会记得那两个小小的校尉?
  可眼前这位大秦天子记得!
  当年身中十二刀都命硬的没死甚至没喊过一声疼的胡虏此时泪流满面,看着这位壮年国君的黯然背影双膝跪地,声嘶力竭吼道:“胡虏愿做陛下的马前卒!不死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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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这间位于冷宫的院子里,只有一个风韵犹存的中年女子在烛火下安静的缝着一件长袍,年复一年,她拆了缝,缝了拆,如今已经整整十五年。
  女子年轻时候也曾风姿卓绝,如今年近四旬,即便是没有刻意保养,也依旧极为养眼,《山河状》中曾点评女人有两种,如衣服如美酒,这位女子大概就属于后者,并非如男人一般愈老愈纯,而是身上那般历经世事之后的淡然光辉极为难得。
  女子叫做姜徒秋,与那名身在长安的晋国质子姜白柳有个同出晋国王室的姜姓,烛火下姜徒秋只穿一身红色的麻布长裙,仿佛织造房当中的织女一般,手中一针一线动的不快,但动作极为用心流畅。
  穿完一针,原本是出自晋国王室的姜徒秋抬头看向坐在一边中年男子,细细看了一眼那黑色长袍上细致绣着的九爪金龙,想到刚刚在房内无意听到的院外言语,冷笑道:“怎么,即便是来我这,你赢初也不忘了收买人心?还真是两不耽误。”
  大秦天子赢初从姜徒秋手中抢过那件黑袍,放在掌心轻轻摩擦,十几年的身边物就这样被一个男人亵玩在掌中,不免让姜徒秋有些愤怒,却又不得不生出些无力反抗的颓然,只能依旧冷冷的看着坐在自己面前的赢初,赢初看了一眼不远处书案上放着崭新两块灵牌,讪讪一笑,走上前去拿在手里,一个灵牌上写着“姜白柳”,另外一个灵牌上写着“姜元晴”。
  姜元晴,是姜徒秋未入秦宫时的名字。
  赢初将两块灵牌放回本来的位置,对于眼前这位自行要求冷宫禁足十五年的女子哑然失笑道:“元晴,你这算什么?给你和你弟弟一人竖一块灵牌?”
  姜徒秋抱胸冷笑道:“晋秦之间早晚还有一战,我和弟弟必死。”
  身材魁梧的赢初竟然突然有些说不出话来,站在这位和自己年岁相仿的女子身前,赢初低下头,就这么捏起这位太妃娘娘的下巴,屠戮晋国十五城坑杀无数前朝妃子的秦国国君似乎并不觉得此时自己的行为有所僭越,相反眼神十分清淡,只是这么静静的看着自己安静守了十五年的女子,然后终于在姜徒秋眼泛泪光的时候松开手,背身看向那两块令牌,轻声道:“元晴,前几日是小寒。”
  一脸冷漠的姜徒秋突然抬头看了看那个背影,低头看了看手里缝了十五年的黑色长袍,似乎突然想起许多年前的某个小寒夜晚,青年与少女在边关漫步,身边还跟着一位年轻将领和一位年轻书生,姜徒秋低头道:“你今天来是想要学西羌那些蛮子来个收继婚?还是想和我一起回忆当年?对不起,我实在没有这个兴趣,不管怎样我最终还是进了秦宫,只不过我嫁的秦王不是我想要的秦王罢了,先王若晚死几年,说不定你此时还得毕恭毕敬的叫我一声母后?就算是我现在身在冷宫,你是不是也得管我叫太妃娘娘?姜元晴?那个叫姜元晴的女人早死了!”
  赢初扭头看向这个突然泪流满面歇斯底里到面容都有些扭曲的女人,名叫姜元晴的晋国公主原本与赢初有一纸婚约,此后莫名其妙进了秦王宫中改名姜徒秋。
  老子抢了儿子的女人,这是一段极少有人知道的阴暗历史,晋国在举世伐羌伐雪的战争当中突然反骨,也正是因此。
  气氛一时有些沉默,赢初没有出言安慰,只是轻轻看向这个默默背负着家仇国恨命运悲凉的女子,姜徒秋悄悄伸出手指抹了抹眼角,凄婉一笑。
  赢初突然道:“我饿了。”
  姜徒秋站起身,走到小厨里端出一碗残粥,应她的要求,这间小院当中没有婢女丫鬟,没有一个下人,只需要将日常所需送来即可,因此平日里的所有生活都是姜徒秋自己一人操持,这碗残粥是她晚上喝剩下的,比不上秦王家宴上的山珍海味,只是在粥中放些青菜凑活油水甚少,赢初苦笑了一下,但对于这女人每次都给自己冷粥多少有些见怪不怪,此时胡乱扒拉了几口,觉得似乎缺了点什么,便与自身形象极为不符的一溜烟小跑到那间小厨当中,轻车熟路翻出一碟腌白菜,这才有些满意的开始对付眼前这顿残羹剩菜。
  继续缝那件黑袍的姜徒秋一扭头正好看到赢初狼吞虎咽的神色,冰冷脸色瞬间温柔,许多年前,她似乎也就只想与他过这般的生活,只不过此后世事无常,从没想过做帝王的赢初在长安登基,只想做个普通女人相夫教子的姜徒秋却成了与秦王亲近又疏远的太妃娘娘。
  赢初喝完一碗粥,抬头正巧看到姜徒秋有些发呆的眼神,轻轻一笑,后者这才有些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姜徒秋低下头,脸上竟然难得的闪过一抹羞红,是这个岁数女人脸上极少能够看到的少女羞涩。
  神色平淡的秦王赢初约莫是没有吃饱,便再次去小厨当中端了碗粥,这次却没有坐在椅子上,而是一屁股坐在地上,复又狼吞虎咽解决一碗,拿起筷子在碗沿上轻轻敲了敲,声音清脆,笑道:“以前咱们那位太子太傅还活着的时候,常常拉着我喝粥,你知道,孤以前向来是不爱喝粥的。”
  姜徒秋抬头看了眼这位每年小寒前后都会来到此处喝几碗冷粥的当今秦王,低头继续去缝那件十五年都没有缝好的黑色长袍,当今秦国国君并未得到回应,也不生气,继续用筷子敲着碗沿道:“可有时候山珍海味吃多了,再去喝这么一碗粥才发现其味无穷,当年他曾打过一个比方,说这青菜粥对老百姓来讲,也就和那些个大臣们喝的美酒佳酿没什么毛病,若是粥中放些肉糜,那便真的成了人间美味,宫外人看宫内,总是看不真切,可就是因为看不真切,才显得那么真实,东宫娘娘吃肉饼,西宫娘娘吃肉饼,这大概就是凡人眼中娘娘的生活,可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啊。元晴,孤这些年常常在想,要是孤这么一个从前没有什么帝王心术还吊儿郎当的人都能够当上秦王,那让孤这大秦百姓都吃上肉饼又有什么难的?”
  姜徒秋头也不抬,轻声道:“粥也喝完了唠叨也唠叨完了,你还不走?我到是无所谓,你不怕你家那位母仪天下的王后娘娘大发雷霆?”
  秦王赢初一拍脑袋,“差点忘了这茬了,孤那媳妇虽然不怎么吃醋,可一旦吃醋起来那是后劲奇大,今日还破戒喝了些酒,回去免不了一顿唠叨咯。”
  赢初站起身,走到门前,再次回头看了一眼这位原本可能成为秦国国母却机缘巧合与他渐行渐远的女子,想到那两块崭新的灵牌,轻轻叹了口气,推门离去。
  直到此时,一直低着头缝着那件黑袍的姜徒秋才终于起身,将那块写有“姜元晴”名字的灵牌捧在胸前,然后悄悄看了眼那个魁梧男子的背影。
  赢初站在院中,停下步子,就在此时头也不回道:“看在你那两块灵牌的份上,姜白柳可以不死,你和雪国有什么秘密交易孤也暂且不问,若真有秦晋互戈的一天,孤答应你绝不屠城,以后来你这喝粥的日子可能会少些,因为怎么也得算着还欠着的三碗粥啊,你和姜白柳一碗,替孤死了的太子太傅一碗,还有这个天下一碗,孤总得一一去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