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喝碗粥,再喝碗粥(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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尔格 更新:2021-05-13 02:36 字数:3542
在那座与燕国千秋宫齐名的秦王宫当中,此时正在举办一场不大不小的家宴。
到场人数虽不多,但任何一人伸出一脚踩在秦国地界上,都难免会让这方不曾被冰火侵染岁月啃食的土地震上一震。
名叫胡虏绰号叫做葫芦的虎贲营裨将身着一身玄甲,仔细看去还能够看到些许金色闪耀,大秦军部当中向来等级十分森严,虎贲营与踏雪营并称玄甲银骑,自然有其过人的地方,要知道价值不菲造价昂贵的“玄甲金线”,只有虎贲营当中有实权的将军才能够配得,穿上这一身进入军部大堂,不用说话,只要是这金线一晃,就能让人高看一眼。
胡虏将军悄悄抬头看了一眼远处高高在上坐在龙椅上的秦王赢初,因为距离有些远,因此看不到陛下的脸上是阴是晴,此时即便堂间歌姬舞姬身姿再如何曼妙胡虏将军也觉得不是个滋味,陛下不是那般勤政到不分日夜的变态,也不是那种沉迷女色的亡国昏君,虽然看起来中庸,却是这一点最要了他这种自小行伍的大老粗的命,原本准备的一肚子话也就只好憋在肚子里,暗暗发誓只要陛下不给笑脸,那就千万别自找没趣,马屁拍不好顶多是被马踹上一脚,龙屁若是拍不好,那他胡虏长安城中的一家老小说不准就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就坐在秦王赢初手边的南阳公主嬴烟捧起杯盏与身边的高黎轻轻碰杯,看似喝酒,仍然是悄悄的看向最边缘处的胡虏将军身边,原本那位置上应该还有一个青年,只可惜未到长安城就已经先走一步,至于那青年如今在哪,只有一面之缘并不熟稔的南阳公主并不会专门的去花这个心思。
今日这场给南阳公主洗尘的家宴当中人数不多,之所以说它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是因为除了秦王王后、嬴烟高黎,以及那位当年与还是皇子的赢初夺嫡却最终没有身亡的陈国公之外,还有汝问安大将军及其子女以及曾经与公主一同上山的胡虏将军,说是单纯的接风洗尘似乎并不尽然,说他不是一顿家宴似乎也并不妥帖。
所有人当中品级最低的胡虏将军兀自喝着闷酒,公主嬴烟有高黎先生陪在一旁,“琴瑟天下第一”的高黎是世间名士,这二人是才子佳人的登对组合,骠骑大将军汝问安今时不同往日,虽然兵权被削,却仍然是与陛下最亲近的关系,当年若没有已死的太子太傅与这位汝将军,秦国何来的秦王?只有胡虏孤家寡人一个,看不敢看,吃不敢吃,战战兢兢,这位从军数年一路摸爬滚打几乎走到军部巅峰的将军在许多年间都曾经想过有朝一日面见陛下会是怎样的情形,却着实没有想到是在一场和自己没什么关系的家宴上。
酒过三巡,那位看起来毫无苍老迹象的陛下此时颇有些醉意,脸色微红,在嬴烟耳畔悄悄耳语,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后者便婉约一笑,赢初站起身,跟随在身边几十年的老太监便悄悄扶助陛下身子,两人亦步亦趋的竟然提前离席了。
秦国的天下向来是马上得来的,建国千年以来的尚武习俗,使得胡虏将军这种标准秦人向来看不入眼那些拿尽了天下声名的清谈雅士,许多年前那场举世混战,胡虏将军有幸参与,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校尉,却仍然觉得那种刀尖舔血快意恩仇的生活似乎才更加适合自己,如今看到这位陛下不胜酒力悄悄离席,原本就满肚子的委屈,此时便更加有了些小小腹诽。
那位陪着陛下几十年的老公公却不多时便悄悄回席,老人姓孙,自小进宫,如今已经历经三朝,可真真正正做为内侍服侍过的主子其实也就如今这一位,年近古稀的孙公公脸上无须,长发已成霜色,此时先是与汝问安大将军轻轻的耳语几句,便安静的来到了胡虏身边。
胡虏的官职其实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羽林军虎贲营的名号虽然颇为吓人,但他其实只是其中一名裨将,虽说算起秩俸,似乎比起一郡兵权在手的都尉还要高上一级,但羽林军毕竟是秦王亲兵,既不像边疆兵马能够积攒军工,也不能够像渭北郡那样剿匪得势,因此几年前艰难爬到羽林军虎贲营之后,胡虏将军的仕途看似大道坦途,想要再上却是难上加难,若是这些年间没有战事,那他也就和其他虎贲营的裨将一样,安稳度日直到告老还乡。正是因为这个原因,那位能够让汝问安大将军都不得不谨慎面对的孙姓老人来到身边,胡虏将军就更加有些局促不安的恭谨站起,向这位将一甲子春秋都尽数奉献给秦宫的老人弯腰拱手,轻声道:“孙公公,这是……”
老人呵呵笑了笑,伸手将弯着腰的胡虏扶起,一边嗓音沙哑的说了声“使不得使不得”,一边挥手打断胡虏将军已经到嘴边的话,拂尘搭在手臂上,点头示意一脸不知所措的胡虏跟自己走。
老人的步伐不快,但行的极稳,一如他这些年辅佐帝王却从来没有向其他太监一般落得个惨淡收场,胡虏悄悄跟在老人身后,今日参与陛下家宴,这位平日里不摸秦刀似乎都睡不着觉的将军自然没有佩刀上殿,只是在暗暗揣度这位老人将要领着自己去向何处,在这晦暗深宫当中又是什么人要见自己?
老人步伐一缓,安静拐过一条狭窄过道,身为羽林军裨将日常对这王宫大内并不陌生的胡虏抬起头看了看两边高耸的墙壁,心中凛然,这条道,这方向,这是要去冷宫?
要知道,前朝那位已经归天的秦王陛下,生前极好美眷,不说后宫佳丽无数,便是关在冷宫当中的俏佳人都有不少,还有许多都是出自名门望族之后,因为这事,当年那些与秦国息息相关的士族子弟可没少在背地里指着脊梁骨骂街,连看咱们大秦官员都没有什么好脸色,虽然如今十几年已过,可仍然有人会隔三差五的指桑骂槐,前些日就有人上书要求那位唯一尚且存活于世的太妃娘娘殉葬,说的好听是害怕先帝在地下寂寞,急需这位当年名动世间的美人陪寝,其实还不就是那些贵族子弟对大秦王室耿耿于怀?
当年先帝殒命,甭管是不是关在冷宫当中的妃子娘娘都尽数殉葬,也就只有这一位与当今陛下年纪相仿的太妃娘娘苟活于世,陛下当年刚刚登基,颇为冷酷的处死前朝数人,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这些个道理胡虏倒是也懂上几分,可这位陛下从来都不曾动过杀心的太妃娘娘,为什么能单单幸免?又为什么从来没有从冷宫当中出来?胡虏还真是想不明白了。
曾经庙堂当中到是也暗流涌动的有些传言,说咱们这位风韵尚存且没有子嗣的太妃娘娘与陛下有过花前月下的情谊,有些人便拿这件事情做文章,大胆谏言陛下可学那西羌风俗,胡人有夫兄弟婚、夫兄弟婚、妻姊妹婚、妻继母婚,那我大秦怎么就不能有个“收继婚”的天子了?结果这位以敢谏言著称士大夫就在朝堂上被陛下下令乱刀砍死,那日恰好赶上胡虏当值,原本还以为总得像往日里一般有人要跪在地上为其求情,却不料咱们陛下只是冷冷的说了句“谁言谁死”,那些往日里谏言起来动辄就撞柱跳河的大人们便都一个个都缩成了鹌鹑,此后陛下就眼睁睁的看着这位士大夫被胡虏几人砍成肉泥才堪堪作罢,再往后,这位太妃娘娘就成了不论是谁都不敢提的一人,讳莫如深四个大字深入人心,久而久之,这位太妃娘娘似乎也就没什么人记得了。
胡虏跟着孙公公默默走在这条通往冷宫的路上,看到两边高耸的宫墙,只觉得后背发凉,平日里并不想这些事情,如今悄悄琢磨一下,似乎里面也是大有玄机啊。胡虏悄悄看了看仍然在身前慢慢前行的孙公公,难道这位公公其实是太妃娘娘的人?如今是这位太妃娘娘要见自己?
打定主意断不能与这位太妃娘娘相见的胡虏一咬牙停下脚步,再次恭敬向身前老人拱手道:“孙公公,太妃的好意胡某心领了,只不过食君之禄担君之忧,胡虏这辈子只知道上马杀贼下马喝酒吃肉,庙堂里的事儿,胡虏不愿意掺和也不想掺和,胡某虽然不知道太妃娘娘究竟有什么想法,但还请另请高明吧。”
老人没有说话,胡虏便抬起头看了看笑容玩味的孙姓老人,再次拱手道:“这件事情胡某不会说出去,不过也请孙公公自己好自为之,胡虏给您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不管是您在大内还是我在虎贲营,其实无非是给陛下当狗,主人叫咱们汪汪叫,咱就不能擅自去咬人,您一辈子没行错踏错一步路,多少官场的老油子也会竖着大拇指说声了不起,胡某不才,没有雄心壮志,却只想着这辈子跟着陛下能再多杀几个西羌或者是雪国的蛮子,若真有一日大秦一统,那胡虏便是死无全尸也能高兴的闭上眼了,只不过在这之前,即便是您孙公公,想要做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那也得先问过胡某手中的秦刀!”
胡虏一摸腰间想要拔刀,手落了空才想起今日因为参与家宴并未佩刀,只好眼珠子瞪得通红道:“问过胡某的拳头!”
孙姓老人此时才明白原来这位大将军是将自己当成了私通太妃娘娘意图不轨的佞臣,到也没有生气,讪笑道:“胡将军严重了,太妃娘娘并不想见你,说句不该说的,即便是你想见也见不着,至于你这一番慷慨激昂,老朽记下了,也希望将军能够记住自己的承诺。”
老人兀自转身继续走去,一脸茫然的胡虏看向老人后背有些佝偻的背影,只好强忍下自己好不容易才能够在这深宫内院当中生出的杀心,再次跟了上去。
这位孙姓老人自少年时代进入这深宫当中,如今已经一甲子有余,却极少有人知道这位看起来似乎被黄土埋住半截身子的老人是个守形境圆满的高手,胡虏恰好知道,因此他此前自然是抱好了必死的决心。
守形境圆满,与守形境相比,天上地下。
寒风里,胡虏将军汗流浃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