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少爷
作者:
尔格 更新:2021-05-13 02:36 字数:4286
自长安城向南出城,乘马车约莫一天的功夫,能够看到一座小山,不同于渭北郡那座有名的石门山,这座山春夏常绿,秋日漫山皆红,细风一卷,便有簇蔟的枫叶,只不过如今时节尚冷,刚过小寒,因此往日里这些旖旎景象在这座小山当中难以看见。
因为山脚下就是那条横穿秦国领土的渭水,因此这座山依水取名,叫做渭山。
只不过即便是在这样寒冷的冬季,渭山上那座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书院当中,也仍有辩论声不时响起。
“凡人只欲为善者,为性恶也。夫薄愿厚,恶愿美,狭愿广,贫愿富,贱愿贵,苟无之中者,必求于外;故富而不愿财,贵而不愿势,苟有之中者,必不及于外。”
“这位兄台说话可在下还真是不敢苟同,若如你所说,白羽之白,犹白雪之白,白雪之白,犹白羽之白?那么犬之性,犹牛之性,牛之性,犹人之性与?”
“好,那我到要问问你,十五年前秦国大旱,街边易子而食屡见不鲜,即便是如今大秦繁华盛世,不说远的,渭北郡剿匪力度如此之大,竟然会出这等丑闻,你还能心安理得的说人性本善?”
“汝南大旱,街边易子而食,你却不见官府步粥,渭北郡剿匪力度如此之大,你却不闻南阳公主亲自涉险上山,若说吃饭睡觉拉屎放屁都是人性,那你会在人拉屎一半的时候让人强行夹断?”
若有人听到此时书院当中的争吵,大凡会捂住嘴巴不敢吭声,燕灭齐后,稷下学宫更加发扬光大,每日均有诸子百家的士大夫在其中辩论讲学,而在秦国渭山上的这间河西书院,则同时声名鹊起,不仅有百家争鸣,更有无数寒门士子在其中殷殷求学,如今庙堂当中的寒门代表,不论是太尉李古还是骠骑大将军汝问安,早年间都曾是河西书院当中的一名学子,现如今,秦王广开门庭,河西书院更是与稷下学宫在春秋当中足可齐名。
门外的一个胖子抠了抠耳朵,听着堂内两名学子面红耳赤的争吵人性善恶之说有些犯困,这些学子每天都会在堂间吵个不停,也正是因此才使得百家学派精益求精,即便是论王道霸道,秦宫当中那位陛下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燕国稷下学宫当中十五年前曾出了位纵横脉的苏子,携连横之计退雪国与西羌,谁知道河西书院当中会不会再出一个惊才绝艳之辈。
胖子揉了把脸,他并不是书院学子,因此按说并不能够进入到书院当中,只不过河西书院当中诸多先生,虽然出身不同,却难免会有些危险,胖子正是要保护其中一人的安危,从巴彦嘎查到河西书院,千里路程两个月没授课,可堂内那些学子仍然对这位女先生念念不忘,到极少会有人对这位年纪尚小的女先生有些奇怪想法,能在河西书院做先生的,没有一肚子真才绝学那是万万不能,胖子在巴彦嘎查吃了那青年许多次的瘪,可若让那青年来到书院,嘿嘿,这些骂人从不说脏字可吃人也照样不吐骨头的书生才真的能骂到他喷出一口老血。
堂中两人伸着脖子面红耳赤的争论许久没有得出结论,终于还是那位女先生轻轻拍了拍手,学子们便都老老实实的看向那位一身青衫气质极为出尘的女子,听着她声音婉转笑容和煦的表示今日放课明日再辩,才一步三回头依依不舍的纷纷离开学堂。
蹲在堂外墙边的胖子看着那些学子的身影嘿嘿傻笑两声,从怀中掏出一支鼻烟壶细细的闻了闻,在地上吐了口唾沫,抬头看到那位一席青衫但此时却满是学究气息的女子,恭敬的起身站在一旁,眼神冰冷的看向其中几名学子道:“小姐,有几个牲口眼珠子不老实啊。”
女子此时捧着几本书,卷页发黄,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其中几本还是出自巴彦嘎查那个小石屋当中,她笑了笑,自然笑靥如花,看着其中几人背影轻声道:“陛下广开门庭,那便是不管什么人都要用的。”
胖子努努嘴,似乎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但仍然只是狠狠盯住其中几人的身影,记住这几人姓甚名谁,家学流派。
女子回头看了看那个表情凶狠但长相仍然如此猥琐的胖子,知道这个看起来五大三粗其实心思极为玲珑的李家狗腿子如今正在盘算着如何才能够最小代价的将几人悄悄抹杀,也不阻拦,默默向后山客舍走去,头也不回道:“他到长安城了?”
胖子愣了愣,便瞬间明白“他”是谁,笑道:“他这一路可真他娘的精彩,道门第一的寇真先生,汝将军的一双子女,陪着南阳公主剿匪,似乎还得了魔教的祸斗刺青,此时貌似已经摸到了守形境的门槛,说不下山就能硬憋十几年,一下山这就是要干大事的节奏,小寒那日长安城西死了个面馆老板,一刀致命,连带着那人的姘头都被扭断了脖子,不是他还能是谁?”
捧着书的女子似乎对于后面发生的事情并没有太大兴趣,而是听着前面几人稍稍迟疑了两下,步伐放慢,喃喃笑道:“还真是招女孩子喜欢。”
这二人自然就是伍大德口中的“神仙姐姐”李洛水以及赵赤儒,那个“他”不是旁人,正是连杀两人后进入将军府成为一名客卿的伍重明。
渭山的后山有一排专供先生们居住的客舍,舍边有一碑,刻有“宁静致远”四个字,出自十五年前那位著名的太子太傅手书,笔力精湛,是难得的上品,不知为何,那位曾经在河西书院做过先生的太子太傅如今诸多手稿均已不在,只有些只言片语的学说留存在书院当中,这幅碑刻大概就是其唯一的墨宝所在了。
先生居住的客舍并不大,一屋一院,但胜在小巧精致,李洛水的院子当中以往种着些青菜黄瓜,如今未到时节,便只在房外墙边摆着些青菜,冬季尚冷,渭山上气候特殊,并不需要专门将所需青菜放到地窖当中,便是放在室外也能够放上些许时日。
回到院子里的李洛水此时放下书本,开始专心忙活她的菜地,河西书院的先生们吃住皆免,因此这块菜地可有可无,可自从回到河西书院之后,李洛水便对于自己开荒十分热衷,阳光下少女纤细但不柔弱的倩丽身子悄悄垦荒,即便是在这个时节只是些无用功,可仍然乐此不疲。
李洛水没有回到房中,可房内此时却正战战兢兢的跪着几个人。
林石门的头颅送到长安城,似乎是一个信号,不仅是渭北郡的官场受到了牵连,即便是长安城当中的这些京官,也都正在面临着一场悄无声息的巨大洗牌,但除此之外,似乎三清帮若有若无的被人遗忘了。
赵赤儒吸了吸鼻烟,低着头看了看跪在地上仍然在颤抖的几人,撮着牙花子冷笑道:“哎呦喂,三清帮当中三个堂口的堂主齐齐的跪在我面前,这么大的面子我受的起?”
赵赤儒扭头看了看云淡风轻坐在另外一边的红袍青年,忍不住嘲讽的笑了下,手中与宋国皇子珍藏鼻烟壶同为一款的精致瓷器瞬间砸在其中一人头上,碎成数片,瓷片滑的那人满脸是血,一头栽倒栽倒上,却仍然面色凛然的从新爬起身,恭敬的跪在那里。
赵赤儒点了点这人,挑眉笑道:“硬骨头,我喜欢,那你先说?”
跪着的三个人仍然是沉默不言。
赵赤儒觉得没趣,扭着肥胖的身子坐在一张木凳上,因为太胖,因此一张木凳并不太够,便索性再搬一张凑在一起,盘起腿看向今日突然前来靠在窗边的那个红袍青年,笑容玩味道:“啥意思?带着狗上门还不让狗叫,魏红袍你这孙子能不能有话直说?”
收拾完院中菜地的李洛水正巧掀开门帘进屋。
身穿一身红袍名叫魏红袍的青年面色白皙,抬头轻轻看了看这个河西学院当中最年轻的女先生,八指交叠在一起,两只大拇指打了几个转,轻声道:“官员升迁调任,跟我没有关系,三清帮手再长也伸不了那么远,哪些是明升暗贬,哪些是借势上位,没在庙堂当然也看不清楚,说到底,这次还是三清帮栽了个最大的跟头。”
李洛水扭头看了眼一身红袍的青年,戏虐道:“你这是来赔礼道歉?我们好像并不认识。”
魏红袍抿着的嘴唇动了动,悄悄看向李洛水腰间挂着的一柄清秀长剑,河西书院不论先生学子均不许佩剑,而能够得此殊荣的,李洛水是十五年当中河西书院的第二人,魏红袍自然知道这柄长剑背后隐藏着怎样的能量,不免苦笑道:“跟在公主和汝小姐身边有一个青年,似乎和先生是旧相识。”
这位每日均着一身青衫的河西书院女先生,背后势力盘根错节,身在三清帮当中的魏红袍背后同样如此,说是他魏红袍上门赔罪,其实还不如是说是隐藏在三清帮背后的那人暗暗的在表明态度,至于那个一身破烂的青年?魏红袍也只是在槐古县当中远远的看过一眼,长相稀松平常,武道修为极低,雪山气海一窍不通,却踩了狗屎运一般的能两只脚各踩在庙堂与江湖上,光是这点就不由得让魏红袍不高看一眼,只是旧相识是哪个层面的旧相识?魏红袍到不清楚了,怎样的旧相识需要用三颗三清帮堂主的人头来表明一个态度?若真是到了这个地步,那又怎么能说是旧相识?
魏红袍听说过陛下与汝问安私下兄弟相称,身在江湖自然知道江湖里动辄托妻献子一般的交情,只不过一贵一贱交情乃见,一生一死乃见交情,穿房过屋妻子不避,这样的交情在魏红袍看来也就只剩下矫情两个字,汝问安大将军传闻九岁提刀十岁上马,却极少有人知道这位年岁与伍重明差不多的红袍青年五岁那年就敢装傻充愣的手刃杀父仇人,因此旧相识三个字对他来讲,太过白云苍狗遥不可及,在他看来,三清帮哪日能够成为天下第一大帮,他魏红袍谷雨之后是否真的成为武林盟主才是大事正事,如若不是被再三叮嘱,他怎么也不能真的亲自将这三人押到河西书院当中。
李洛水没说话,只是安静的看了看那个一身红袍的青年,然后低头看了看自己一身青衫,突然想起那人曾经说过“红配绿,赛狗屁”,便兀自笑了笑,远没有平日里在书院当中的学究气息,是一身浓重的少女羞涩。
魏红袍没明白李洛水的笑容代表着什么,在长安城远近闻名的赵赤儒不说话,这位河西学院当中此时唯一能够佩剑的女先生不说话,魏红袍只好盯着跪在地上的三人微微出神。
然后瞬间出手。
手刀如刀,却比刀锋利。
跪在地上的三人瞬间咽气,均是被魏红袍一记凌厉手刀穿过胸膛捏碎心脏,面色白皙的魏红袍抬头看了看李洛水,发现后者仍然没有出声,不免有些好奇这位女先生究竟在想什么。
李洛水轻轻蹙眉“啧”了一声,对于三条人命瞬间陨灭并没有什么疑惑,只是有些在意这每天都被她殷勤收拾干净的地板脏了。
赵赤儒有些幸灾乐祸的看了看狠辣出手的魏红袍,笑道:“那还得麻烦你等会把这三具尸体找个没人的地方扔了,肯定不能扔在河西书院里,说来说去伍重明那孙子至少还活着好好的,现在还成了堂堂将军府的客卿,咱先甭管汝大将军日后如何自处,至少他现在安然无恙,啧啧啧,三条人命,你魏红袍比我还狠,不过这都不打紧,等会这地板你可得收拾利索了。”
听到要拖地的魏红袍嘴角肉眼可见的抽搐了一下。
李洛水摆摆手,低头看了看脚下的一双青色布鞋有些发呆,示意赵赤儒和魏红袍带着那三具尸体离去。
少女便自顾自的又拖起地板,似乎室内死了三人与她没有丝毫关系,青丝黏在脸上,也被她轻轻撩开,自从巴彦嘎查回到河西书院之后每日热衷做着家务的李洛水仿佛一朝回到十岁。
若是没事,便能经常看见这位女先生坐在院子当中发呆,好似等着丈夫回家吃饭的小媳妇。
李洛水抬起头,将拖把放在一旁,伏案靠在窗边,侧脸看向不知何时悄悄落下的雪花,眉目含笑,眼神温柔,呢喃道:“少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