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归来已是十五年
作者:
尔格 更新:2021-05-13 02:36 字数:4354
林石门的人头已经率先被一骑快马加鞭送回长安,槐古县事了之后,随之而来的,是整个渭北郡官场都迎来了一次不大不小的洗牌。
有虎贲营随行护驾,莫说是汝双青突然之间的安全多了几份,便是伍重明的生活似乎也爽利了一些,几日里小姑娘柳六偷偷的要了些银钱,每日窝在房中不知道做些什么,临到长安城才拿出一件崭新的黑色长袍,小姑娘大抵是以前从没做过这些女工的针线活,因此手上被扎了许多下,做工虽然粗糙,但好在自己选了黑色,不管怎么说也占了个禁脏,还别说,那位每天邋里邋遢的少爷穿上这身黑色长袍还颇像个读书人,再把少爷的头发梳上一梳,那就更别提是多好看了,嗯,好像比那位罗慎行公子还要好看一些。
今日长安城外的一座小镇当中颇为热闹,但和以往的闹市有所区别,今日里无数在京官员纷纷赶赴这个小镇,原因无二,只因今日是大秦南阳公主归朝的日子。
因为公主归朝的缘故,长安城今日的守卫颇为森严,伍重明没有着急进城,在车队进入小镇之后,他就和汝双青悄悄作别,小姑娘柳六自然留在汝双青身边,汝双青并没有什么表示,汝仲谋到是颇为依依不舍,寇真则是神色复杂的看了看这个一路行来看起来似乎漫无目的的青年,最终还是欲言又止的悠悠叹了口气。
长安城西的一家面馆里,今日颇为冷清,店小二靠在门槛处有些发困,长安城东西两城,东城里住的都是些达官贵人,丞相太尉御史大夫三公自不必多说,还有那个名震天下的望雪楼,天下第一雄城当中卧虎藏龙,有人戏言在长安城当中随便拽一个希拉平常的平头百姓,可能都是高人一等的大官要官,店小二却不这么想,那可都是东城才有的事情,这些年长安府尹再怎么精心治理,西城还是这么个老样子,似乎永远是和脏乱差的字眼混在一起,而这家面馆所在的小巷弄,就更是长安西城当中的代表,远处的隐秘的青楼,这家面馆,隔壁的小茶楼当中的说书人,无不是最底层的百姓,许多年前到是也有一个名叫春意阁的楼子,听说里面的姑娘个个美若天仙,可是年纪尚小的店小二也就只在老人讲的故事里才听过这个楼子,至于现在,似乎早就改名换姓做了别的生意,听说老板都已经不在长安了。
西城里大多是些贩夫走卒,东城那些官老爷相来都是离得西城远远的,有些清流的官员,更害怕沾染了西城就好像丢了人一般,店小二想不明白这些官老爷脑袋里到底都在想了些什么,在他看来,一日两餐吃饱穿暖,大抵就是人间幸事。
今日长安城戒严,东城的老爷又都到了城外小镇,店小二原本想着今日应该并没有什么客人,等到这几位客人吃完,不如和那位十分吝啬的掌柜告个假,今日早些打烊还能够去赌坊里小赌怡情一把,却不料又有一个身穿黑袍的青年来到店里,这青年十分奇怪,来到面馆竟然不点面,而是点了壶茶,还煞有介事的要了两个杯子,店小二忍不住心里嘀咕了一句,这位客人看起来穿的人模狗样的,怎么还跑到面馆里喝茶?难道不知道隔壁就是长安西城远近闻名的小茶楼?
茶壶茶杯均是黄泥烧制,小儿殷勤端来,然后便看到这位客人从袖中扭捏的挑出两个铜板。
“咱家茶水都要三文钱。”店小二皱着眉道。
青年大惊失色,讪笑着又掏出一文钱,就在店小二转身离去的时候,似乎听见这青年自顾自的嘟囔了一句“我记得以前都是两个铜板,嘿,这是涨价了?”,不免让小二又是一阵腹诽。
然后店小二就看到那位客人倒满两杯茶水,一杯自己拿起来慢慢喝着,一杯放到对面,沉默的看着窗外。
伍重明捏着手里的茶杯有些出神,自己一个人率先进了长安城,到是没有着急的去曾经的太子太傅府看看,黄泥茶杯里有些叶片漂浮,不是什么好茶叶,与明前雨前的茶叶比起来更是不值一提,却喝着颇有韵味,伍重明抬头看了一眼放在对面的一杯茶水,轻声道:“小时候听人说长安城是世间第一雄城,自己不明白,现在想想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只缘身在此山中了,嘿,你要还活着,大抵是不愿意我回长安的,你别嫌我唠叨,实在是这一路忒他娘的精彩,怨不得我得和你念叨念叨。”
伍重明顿了顿,放下茶杯揉了揉眉毛,似乎是在整理语言,这才缓缓道:“偷看王寡妇洗澡,竟然能莫名其妙的认识一个老道士,一开始他和大德那孩子交手,云淡风轻的就摔了我俩一人一个跟头,我就当他是个练家子,毕竟咱这种连江湖都没进过的人看谁都是高手输了也不丢人,后来在草甸上,碰到雪国火字房的统领,你知道,雪国风火雷,那是和咱么陛下赏善罚恶齐名的组织,甭管他是不是魔教吧,那修为都老鼻子厉害,结果还是这老道士出手打了个难解难分,后来我才知道,这老头竟然他娘的还有禁制在身,别问我禁制是啥,我也不懂,大概就是没法发挥百分百的实力,你说他厉害吧,我也是才知道没多久,这老道是他娘的寇真,寇真你知道吗,道门第一人!”
“跟他混在一起的两人,汝问安大将军的一双儿女,照理说那若是不被抄家,说不准我还能和那个姓汝的小妞订个娃娃亲什么的,不过这也没啥意思,性子贼冷,一天到晚没个好脸儿,还不如他那个雌雄难辨的弟弟有些意思,不过他那到底是弟弟还是妹妹我到还真搞不明白。”
“后来你猜我碰到了谁,大秦南阳公主,嘿,大将军的闺女就够唬人的了,大秦南阳公主,你听听,这名号叫出来就吓人,长啥样到是不知道,每天带个面纱神秘极了,不过倒也奇了怪了,你说说这秦王的掌上明珠咋就是个瘫子?”
“十岁那年捡的那个小姑娘,天天在一边少爷少爷的叫个不停,当时耳朵都起茧了,后来那小姑娘不知道去了哪,你不说,我也懒得问,那小姑娘一看就是大户人家,住在咱们那个穷山恶水的也不是个事儿,我又不想做胡勒根老汉那样的人,难不成也得看着一个并娘们儿可怜兮兮的给我说下辈子嫁给我?前些日子在渭北郡,稀里糊涂的就救了个小响马,也是个小姑娘,说了不让她叫少爷吧,她还非得叽叽歪歪个不停,汝双青那小妞儿说我天生就是个凉薄性子,可能也没错啊,比如我好像连自己老子长什么模样都记不清楚了,连该叫你老头陈伯还是老管家都分不清楚,话说回来,咱又不是少爷命,再说了,多少也享受过几年少爷的日子,那也都够了。”
伍重明自说自话絮絮叨叨,一壶茶水一会就喝了个精光,终于只剩最后一杯茶,饮尽之后喃喃道:“你活着时候从来不说什么报仇雪恨这种屁话,但是你每次喝醉了之后就要说长安城的茶就算是再不好喝好赖也得喝三泡,一泡如幼女,二泡如姑娘,三泡如少妇,我既然要来喝长安城的茶,那些事儿还不都得顺手办了?”
穿着黑色长袍的青年喝完茶走出面馆,头也不回。
店小二像看神经病一样看了看那个远去的青年,嘀咕道:“这他妈是个疯子吧?”
时至傍晚,那个穿着黑袍的青年再次来到了面馆里,这次没有要茶,而是笑容和煦的点了一碗素面。
店小二看着那青年再次吝啬的从袖口当中捏出几个铜板,别说嗤之以鼻,简直都要嗤之以鼻孔,面馆的老板是个住在东城当中的胖子,可偏偏要在西城里开个面馆,店小二曾经问过这位掌柜的,为啥不在东城挣那些达官显贵的钱,这位掌柜则老神在在的给他算了一笔面馆开销的仗,说到底还是东城这件小面馆最为合适,没什么风险又进账稳定,但在店小二看来,这个不赌不嫖的掌柜无非就是抠,就算是不称几个大子的店小二,也敢去赌坊当中潇洒两把,可如今再看这位捏几个铜板都好像要大出血的青年,店小二瞬间觉得咱们这位掌柜的好像也不是么抠了,至少逢年过节或者偶尔心情好,不是也会多给发些银子吗。
伍重明吃饭向来是风卷残云狼吞虎咽,一碗素面瞬间见底,伍重明摸了摸肚皮,觉得长安城当中的素面味道虽然不见得比胡城好上多少,可论起实惠程度却着实不如,不免叹了口气唤来小二又要了一碗,连续三碗面下肚,才终于舒服的打了个饱嗝,然后在店小二一脸像看神经病一样的眼神当中再次离去。
这家面馆每日打烊时间不晚,店小二算了算时间,知道掌柜每日都要早些回家,因此早早让将今日入账的银钱准备好,面馆的老板身着华服,身子微胖,但不免还是能够看到年轻时候的几分嚣张气焰,这时拿了银钱又不免说了多交代几句,店小二左耳进右耳出,权当没听见,等到这位掌柜发号施令结束,才终于踱着步子缓缓离去。
这位被西城百姓叫做“彪爷”的掌柜不算家大业大,不然也不能够只在西城当中开一个有些穷酸的面馆,但家里的媳妇却实实在在是一位母老虎,出自陇西李氏,按说以彪爷的家世,讨一个出自五姓七望的媳妇实在是高攀了,因此很多人都说这位彪爷当年是生米煮成熟饭,才迫使这位李氏大小姐下嫁与他。
彪爷出了面馆,并没有着急回家,吃喝嫖赌,后两者彪爷几乎从来不沾,只是几乎没人知道,这位彪爷在西城当中其实悄悄养了个外宅,每日从面馆出门,必然要先去与那小可人相会,在西城当中三转两转,彪爷看四下无人,才终于在一间宅子外伸手敲门。
咚咚,咚咚咚。
三长两短,自是彪爷与那可人的暗号,听到这敲门声,宅子的门被轻轻打开,其中步伐轻缓的走出一位丰腴女子,眼角媚意十足,彪爷搓了搓手,嘿嘿笑着抱着那女子进了院门,仍不忘东张西望看到四下无人才十分谨慎的将院门牢牢关住。
厢房里黑灯瞎火,只有男女喘息声此起彼伏,若有人此时蹲在墙角外不免口干舌燥,想必场面应该颇为香艳。
房中,丰腴女子靠在彪爷身上,悄悄捏了捏彪爷肚皮上的赘肉,媚眼如丝道:“怎么停了?”
彪爷揉了把脸,想起今日在面馆当中看到的那个穿着一身黑色长袍的青年,只觉得这人似曾相识,但想到许多年前那一家就被诛了九族,不免又放下心,只是皱着眉摇了摇头。
丰腴女子低头看了看彪爷那位已经疲软无力的小兄弟,娇笑着走下床,穿好贴身亵衣,端起酒壶倒了两杯酒,放到彪爷手中一杯,轻声道:“奴家还真没见过老爷这样愁眉苦脸过,有啥伤心事儿,要不先给咱说说?”
彪爷摇了摇头,有些事儿他这辈子都只烂在肚子里,如若不然他也活不到今天。
此时屋外的院子里,身穿一身黑色长袍的伍重明蹲在墙角边,一口一口抽着那杆玉嘴旱烟,听着房间里男女对话,表情漠然。
然后他站起身,一脚踹在那扇屋门上。
咔嚓一声,木门碎成数片,冷风裹挟着进了屋子。
原名叫做齐彪的彪爷惊讶的看着突然出现在眼前的青年,仿佛勾魂厉鬼,而那只穿着一身亵衣的女子,则以为是江湖当中的江洋大盗,颤抖着张大嘴巴说不出话。
黑影一闪,伍重明手起刀落,齐彪的头颅瞬间落在地上,猎刀上的鲜血在地板上滴滴答答。
女子这时候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她想要叫,却发现怎么都叫不出声,因为那个青年的一只手正卡在自己的喉咙上,任她如何反抗也挣脱不开,终于咔嚓一声,脖子也被轻松扭断。
伍重明挑了挑眉,看着那位彪爷“啧”了一声,然后从怀中缓缓掏出那本被寇真说成是《生死簿》的小本,用手指沾了沾地面上尚有余温的血迹,划掉了第一个名字。
齐彪,长安城西面馆掌柜。
大秦元康十五年冬月三十,宜嫁娶开光祭祀沐浴,忌安葬行丧入宅安床。
南阳公主秦烟在这一日游历一年回朝,长安城西的面摊老板却悄无声息的死了。
恰逢小寒,这是一年当中最冷的一天。
那个从穷山恶水当中艰难归来的青年,从今日开始要算一笔十五年前的旧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