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身体可是很诚实地告诉了我，你现在很是害怕呀。”
  已全然化为一副白骨的小鬼阴阳怪气地把自己的颚骨凑到乾皓的耳畔，一字一字刻意拉长声调，敲在乾皓极速搏动得不合逻辑的心脏上。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乾皓想将小鬼给推开，可发觉无论自己如何使劲，气力作用一作用在小鬼的白骨上，就好比对着沙子打拳，被莫名其妙地被卸得一干二净，他竟分毫不动不伤。
  “难道不是吗？你如今这副颤栗的模样，跟苟且在下水道里的老鼠见着人后吓得连动都不敢动弹一下又有何区别呢，亲爱的叔叔？”
  小鬼话尽，鬼黠地轻笑着。随着笑声越发的空洞，乾皓的心随之一沉：自己所在飞机机舱突然燃起了熊熊烈火，飞机在大火面前如同一根蜡烛，丝毫没有招架之力，很快就被火焰一重一重地吞没，居然开始熔化变形，而这一切似乎都发生在几个呼吸之间的功夫。
  乾皓下意识地打算起身，却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被扣上了安全带，而大火势如黑洞，不知不觉已经蔓延到了乾皓的跟前。心急如焚的乾皓使劲地掰着安全带的关卡，偏偏越是着急，乾皓越是慌张，平时闭着眼睛也能轻易打开的安全带，此刻却成了将自己捆在处以火刑的十字架上的水手绳。
  “啊——救命！”
  此起彼伏的尖叫声从机舱的四面八方传来，乾皓闻声抬头，看见坐在自己周围的乘客已经被烈火吞没，变成一个个扭曲挣扎的“火人”，撕心裂肺的尖叫，哭喊，而乾皓别说救助，就连起身都没有办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的理智和生命渐渐被大火吞噬，最后消失在火海中。
  “呃啊——”
  在目睹一条条生命接连消逝，乾皓沙哑地大叫，双手抱住自己的脑袋，埋头深埋下去闭上眼睛不敢继续看下去，眼泪和着挥如雨下的汗水疯狂地滴落到自己的大腿上。周遭难闻浓烈的焦臭味呛得乾皓有些喘不过气，一股股热浪直逼乾皓暴露在外的每一寸肌肤，灼烧炙烤着乾皓，却远比不上如遭剜心的痛楚。
  就在乾皓开始认为也会如同其他的旅客一道葬生火海的时候，耳边一阵熟悉的声音让乾皓不由打了一个激灵，突然睁开眼寻向声音的来源。
  “爸爸，我害怕。”
  “别怕，有爸爸在，爸爸会一直配在你身边的。唔……”
  乾皓扭过头，看见斜对面的座位坐着两个自己熟悉的身影。中年男子，也正是小鬼的父亲，右手紧紧地搂着埋头埋入怀里的小鬼，左手颤抖着握着一块贯穿了自己肚子的铁片，紫红色鲜血从伤口处潮涌了出来，侧着身子坐在座位上。从姿势上判断，这位父亲应该多半是为了保护小鬼而替他挡下了从天而降的锋利的铁片，接下了本不至于会将将自己伤得如此的锋利金属。而这铁片乾皓不知怎的，居然仅凭着一丝感觉，一眼便看出是自己随身的一样行李，在被火焰烧毁了原样后从已经摇摇欲坠的行李架上掉了出来。
  “咳咳……”
  男人痛苦地咳了几口血，无力地朝小鬼挤出一丝微笑，摸着小鬼的脑袋说到：
  “希望至少你能活下去。”
  说罢，不知为何男子居然毫无预兆地转过头，把视线看向已经惊讶得说不出话的乾皓这里。鲜血从嘴角流出，从下巴淌到下巴，不停地滴着。
  乾皓或许一辈子也忘不掉男子的那个眼神，如同企图读懂一本晦涩难懂却饱含深意的经文，他虽没有开口对乾皓说过一句话，可乾皓却感觉这一撇，宛若一世。
  见乾皓也在看着自己，男子嘴角费劲地扬了扬，胸部剧烈地抖动，喉咙一甜，不料咳出了更多的浓血，脸色也随着这咳血变得惨白。许久，稍稍缓过劲的男人朝着乾皓缓缓地开口说话，然而机舱内燃烧的爆破声远远盖过了男人虚弱的声音，无论乾皓怎么竖起耳朵，愣是一个字也听不清。
  但就着男人的口型，乾皓的脑海渐渐浮现出了几个字眼。
  “你……”
  乾皓的嘴微张着，难以置信地看着男人，正欲说些什么，男人却又将头撇开，转向埋在自己怀中啜泣的小鬼。
  轰！
  毫无预兆，小鬼和男人头顶上的机板“咔咔”地裂开，不过一个眨眼的功夫，机板被巨大的热浪和火焰给硬生生给撑爆裂开来，从中倾泻而出的火柱大有把所行之处夷为平地的势头。
  几乎来不及尖叫，被火焰没了人便彻底地消失了。
  一切又安静了下来。许久，乾皓都没有勇气睁开双眼。他生怕自己一睁开眼睛，满眼只剩下血腥和死亡。
  “很可怕对吧？”
  小鬼的声音在前方响起，乾皓缓缓打开眼睛，不料自己已经不在机舱之中，正全身赤裸着站在满目疮痍的废墟之中。而这里不是别处，正是乾皓在飞机失事后来到这个史前世界的第一个地方。
  小鬼此刻正背对着自己蹲在一个冒着浓烟的一处废墟前，捡起一条被烧成黑炭的胳膊摆弄着。不过这时的他至少不在是一副可怕白骨模样。
  “这个世上又有什么比得上死亡更让人惧畏的呢？”
  小鬼轻哼了一声，把手中的残肢随手丢回到刚刚拾起它的地方，转过头看向乾皓，泪流满面。
  “你究竟是人是鬼？”
  乾皓鼓起勇气，把一早就困扰于心的问题给吐了出来，心却愈发的忐忑不安，他害怕的不仅仅是回答，同时也是问题本身。
  小鬼听罢一愣，莞尔一笑地：
  “叔叔你说呢？”
  见乾皓默然，小鬼转过身背对着乾皓踱步着接话：
  “叔叔，此时此刻的我，终于想明白一件之前怎么也不能理解的事。我曾一直好奇，人类为何要如此执着于追问生死何意，接着就是寻思着为自己热了一遍又一遍的鸡汤，借此去麻木困惑的灵魂。直到无限接近死亡的那一瞬间，我才知道命如草芥的含义，也顿悟他们为何在这个俗套问题上纠结不清的缘故。我们终将被时间抹去，即便我们内心深处懂得这个道理，却怎么也不敢面对现实，所以就期冀能寻一个合适的借口去排解这种宛若尘埃的微小感，乐此不疲追寻永无标准答案的生命的意义。”
  小鬼突然转身，一脸微笑。
  “叔叔，既然终究要逝去，那你说我们又何必苦于在命运的沼泽作无畏的挣扎，清白得来，洒脱得去，不好吗？”
  小鬼一边说着，一边伸出手，示意乾皓向自己走过来。
  “来吧，叔叔，让我们结束这一切的痛楚，我知道的，你真的太累了。什么史前马陆，什么远古巨蛛，与你又何干呢？既然如此，我们无妨结束这些纷扰，好好地睡上一觉……来吧。”
  乾皓的双眼便得些许迷离，身体踉跄了一下，右脚下意识地踏出一步。
  “对的，就是这样，我们该好好地歇一歇了。”
  乾皓的表情变得越发呆滞，身体好像受到什么征召，不受控制地向小鬼的方向一步又一步地走了过去。很快，乾皓就走到了小鬼的面前。
  “好了，闭上眼睛，一切痛苦烦扰就都可以结束了。”
  乾皓听着，随之听话地闭上自己的双眼。整个人就如同被牵线着的人偶，丧失在小鬼的一番足以让乾皓心动陈词的“温柔乡”之中，无法自拔。
  “嗖——”
  一股锐物划破空气发出的独有辨识度的声音，传入乾皓双耳。
  突然睁眼，乾皓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右手紧紧握着一根钢筋，上面还残留着不少的血渍和点点肉块。若是仔细看去，这截钢筋的大小长短酷似此前伤及乾皓的那段钢筋。
  几乎是睁眼的一瞬间，乾皓就把这截钢筋朝小鬼刺去，直穿胸膛，送入他的心脏之中。
  “你……原来你一早就知道？”
  小鬼双手握着刚刚刺入身体的钢筋，一脸震惊地瞪着乾皓。乾皓并没有立刻回答些什么，一发力将钢筋将钢筋又往深处送了几分，瞬间血如泉涌从伤口处喷出。小鬼的身体像断了线的风筝，无力地瘫软下去，眼看就要后仰倒下，乾皓一把扶住，将其搂入怀里。
  “相由心生。能如此清楚我心中郁结的，除了“我自己”，他人又怎会知？虽说我和小鬼只有一面之缘，可对于他的死我一直都是心存惋惜。久而久之，这种感情渐渐异化成了不明所以的愧疚，甚至开始怀疑他的死是否是我间接导致的。所以从一开始见到“小鬼”的时候，我就知道一切不过一场梦魇，一场由我的心魔主导的舞台剧。”
  “哼。”
  小鬼冷冷地嗤笑几声，开始张嘴大笑。接着他凑到乾皓的耳边，轻声说着：
  “你还记得他说的话吧？”
  乾皓突然瞪大了自己的转眼，吃惊得说不出话来。小鬼见状突然间又大笑起来，还没等乾皓反应过神来，小鬼就闭上了自己的眼睛，开始化为一缕黑烟腾空而起。
  当最后一缕黑烟散尽，乾皓站起身，看着自己沾满鲜血的双手，嘴角不经意地扬了一下，眼泪却很是不识趣地落了下来。
  “当然记得……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