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周清平静下来，心结解去，整个人精神了许多，就连多年不曾突破的桎梏，都有了一丝丝松动。“小子，这第三式，凶险异常，若无法破招，切不可任意为之，老夫自会救你。”
  他出言提醒，是怕姬北如第一式那般，强行挣脱意境。
  “晚辈明白。”姬北淡然一笑，道。
  意境四十六年，怕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周清。
  周清颔首，手指拂过灵戒，取出一截三尺长的青竹，竹端系红色剑穗，正是他修真之初，山崖练武的那一柄竹剑，竹身色彩斑驳，些许枯黄，仿佛轻轻一折，便能掰断。
  “前辈，这……”姬北目露疑惑，以他的肉身之强，莫说动用妖力，便是直接抵挡，也不会有丝毫损伤，他怕一不小心，震碎这柄意义非凡的青竹剑。
  “弱剑强意，强剑弱意，小子，莫要浮于表象。老夫若以炼虚修为催动此式，仅需一尺，便可荡平第二区域。”周清掌心抚过尺身，双眸悲意涌现，轻踏一步，天地悲恸。
  一步踏出，整个世界变得朦胧起来，秋风瑟瑟，万木萧萧，姬北有一种错觉，他变成了一片枯叶，生长于树梢，在那秋风下摇摇欲坠，只要风再吹的大一些，他就要脱离树梢，落地，归于尘土。
  他看不到周清的青竹剑，亦未踏入意境，
  这是周清的剑意，悲风剑意，剑如秋风，众生如叶，风起，叶落。
  “悲风三式第三式，千重秋风万叶枯。”周清苍老的声音响彻天地，气息沧桑。
  姬北眼前一花，出现在一处战场，他的身后，八百铁骑静默而立，这八百铁骑的面孔，每一个他都很认得，他们随周清征战一生，如今皆是年过古稀的老兵，血迹斑驳的铁甲下，一个个不屈的战魂嘶吼，面对前方的一万巫族精兵，无惧。
  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姬北明白，这将是周清生平最后一场战役。
  八百铁骑，皆是当年随他征战的三军残留，其余之人，早已尘归尘，土归土，葬身这无情沙场。
  没有过多的言语，姬北挥剑前指，冰冷的声音传遍整个战场。
  “杀！”
  “杀！杀！杀！”
  八百老兵齐声呼喊，杀意震天，浑浊的老眼无悲、无泪，唯有一往无前的信念。
  他们是不败之军，对他们来说，战死沙场，不是悲哀，而是荣耀，他们有选择的权利，可以选择在家颐养天年，但他们不愿，不愿枯坐等死，宁愿跟随周清，慷慨赴死。
  “老伙计们，老夫，先走一步！”
  姬北洒脱一笑，握紧缰绳，双腿猛夹马腹，一人一马，闯入巫族大军。
  “愿随将军，共赴黄泉！”八百老兵齐声震喝，没有一人退却，整齐划一的挥动马鞭，无数马蹄踏地，赤红衣袍飞舞，迎向黑压压一片的巫族精兵。
  “死！”姬北目光冰冷，青尺一扫，剑芒横空，瞬间绞杀数百巫修，他已是化神巅峰修为，随便一击，都能轰平山峰，截断河流，若非巫族大阵阻挠，他一人一尺，就能将这上万巫修斩尽。
  “老匹夫，拿命来！”数十位巫族围堵过来，俱是巫王级别，相当于数十位人族化神修士。
  姬北冷眸扫过，围过来的巫族群修，巫王初期修为的有十三个，巫王中期修为的有九个，巫王后期修为的有五个，巫王巅峰修为的有三个，总共三十位巫王。
  “还真是看得起老夫。”姬北嗤笑，灵气灌入青尺，挥出一道碧色剑芒，撕碎虚空，朝着一位巫王初期的巫修的斩去。
  那巫修悚然，不敢硬接，匆忙拍出一掌，就地一滚，翻身躲开。
  “哈哈哈，土鸡瓦狗之辈，也配与老夫为敌！”姬北目光森然，猩红血芒覆盖双眸，煞念滔天，形成万里红云，那红云，乃是他一生杀戮所凝，尸山骨海堆砌而成。
  “一起上！除掉这老匹夫。”巫族群修胆颤，望见头顶煞气红云，气势先弱了三分。
  众人一同出手，各种神通砸落，姬北舍去战马，脚底金光一簇，如浮光掠影，躲过大多数神通，硬抗其余神通，出现在一名巫修面前。
  那巫修通体赤红，身披红鳞，持一柄猩红长矛，口蕴灵火，见姬北出现，先是喷出口中火焰，紧接着长矛刺出，矛尖寒芒绽放，腾起数丈长的火蟒。
  “血鳞巫族之人，死！”姬北一眼看出巫修来历，挥尺扫断火蟒，尺芒如锋，劈散火焰，径直插入巫修气海，手臂一震，堪比化神修士的血鳞巫修肉身碎裂，化为无数血肉横飞。
  姬北看也不看，一尺搅碎血鳞巫修的巫魂，脚底金光闪耀，倏地从原地消失，又出现在一个巫王中期的巫修身前，青色尺芒劈出，那巫修还未反应过来，就被姬北枭首，血淋淋的脑袋飞起，紫色眼眸圆睁，死不瞑目。
  接连毙掉两人，姬北眼中红芒更甚，灵识扫过战场，八百老兵负伤累累，每一人的脚下都躺着数具尸体，手中握着的武器崩开道道裂纹，一如他们残破的身体。
  一群老兵，如风中烛火，随时都有可能熄灭。
  “杀！”姬北失神的片刻，数道神通砸落，将他轰的吐血，怒吼一声，周身涌起血色火焰，他的气势一路拔高，几乎要突破到炼虚境界。
  青尺如剑，金光灿灿，他在巫王群修之间穿梭，每次现身，必有一名巫王陨落，而他的伤势，也在不断加重，全身上下，皆是伤痕，每一道都触目惊心。
  八百老兵，陨落近半，剩余之人，徒手与巫修搏斗。
  “咒枯！”一位巫王巅峰修为的巫修趁姬北不备，眉心第三目射出一道黑芒，钻入姬北体内，姬北脚下一个踉跄，金光散去，险些跌倒在地，原本奔腾若江河的气血突然滞缓，苍老的脸庞，血色褪尽。
  “雷引！”另外一位巫王巅峰修为的巫修轻喝，眉生青铜双角，一道青雷从天而降，威力堪比炼虚一击。
  “冥火！”最后一位巫王巅峰修为的巫修，掌心开裂，现出一双漆黑如渊的眼眸，黑紫色火焰溢出，恐怖的温度生腾，将虚空焚烧的扭曲，形成四方结界，困住了无力躲闪的姬北。
  姬北回眸，血红的眸子令所有的巫修遍体生寒，寥寥几个老兵仍在挣扎，巫修如潮水般涌过，转瞬将他们淹没，八百铁骑，三军将士，于此刻，全数陨落。
  “哈哈哈，老伙计们，等老夫！来生，我们还做兄弟。”姬北大笑，嗜血的目光落在巫族大军。
  “斩命秘术！”
  青雷劈中姬北的瞬间，姬北气势猛然高涨，剑芒如风，剿灭青雷、冥火，就连颓败的脸色都红润起来，头顶红云遮蔽万里，无数血色雷霆翻滚，恐怖的波动传出，令所有人脸色苍白。
  炼虚初期、炼虚中期、炼虚后期，炼虚巅峰！
  短短几个呼吸，姬北修为攀升至炼虚巅峰，十万血色雷霆瞬间淹没天地，巫族大军，在那劫雷之下，连逃脱的可能都没有，雷芒所至，群修纷纷化作灰烬。
  斩命秘术，斩尽己身寿命，换取十息炼虚修为。
  一生杀戮为引，降下十万道劫雷。
  姬北步履踉跄，目光空洞，倚着青尺，抬眸望天。
  劫雷降下，将他一同吞噬，整个天地，都化作血色，万里山河，再无一处完好之地。
  十日后，大雨滂沱，焦灼的大地，一位白发老者爬出地面，浑身泥泞，绝望的躺在泥水中，浑浊的双眸倒映苍天，不知为何，施展了斩命秘术的姬北，没有死，或许，是因为他曾吞服过一株朱玉血果，所以苟延残喘的活了下来。
  “贼老天，你为什么不让我死！为什么！”姬北双拳砸地，泥水四溅。
  娘亲死了，语嫣死了，跟随他一生的属下，也都死了，为何老天把他身边的人一个个的夺走，却唯独撇下他不管，他究竟做错了什么，要承受这样的折磨！
  大雨依旧，天幕阴沉，寂寥四野，冷清无声。
  一场雨，持续了七天，那浸入土壤的血液，随雨水下渗，深深的埋藏于大地。
  姬北在这里种下一颗颗树种，挑水、施肥、拔草……
  一晃眼，数十年过去，秋风乍起，吹动千里枫叶林，枫叶如火，如血，每一棵树下，都有一座衣冠冢，那是姬北为了祭奠昔日战友，一座一座亲手建立起来。
  “一百年了！”姬北敲敲酸痛的老腰，倚靠一棵枫树，取出数百坛老酒，挥袖一甩，将所有酒坛送入高空，酒坛齐声炸裂，酒水如雨，徐徐飘落。
  “老伙计们，这是我最后一次为你们倒酒了。明年祭日，来的人，可就不是我喽！”
  姬北洒然一笑，端起酒坛，自饮自酌。
  “千重秋风吹吾身，解得百年悲仇苦。”
  “周清前辈，你在这里，悲伤百年，悟出悲风三式，但你可知，我在这里百年，亦悟出一式。”
  “大道苍茫，无情若风，生灵渺渺，无奈如叶。”
  “你观道如秋风，吹尽世间落叶，我却观道如西风，送落叶归根。”
  “你悲，是因为你不敢违逆这天，纵使它夺你父母、夺你妻儿，夺你兄弟性命，你也只道天意使然，无能无力，无可奈何。”
  “但晚辈不同，天欲夺我性命，我亦欲撞碎这天。它夺我父母、妻儿、兄弟，我一时无奈，然，总有一日，我会一一讨还，倘若我踏碎这天，执掌轮回，纵使众人死去，也不过是一场远行。”
  “我一念，可令他们归来，又何来悲哀一说？”
  枫林如火，枫叶绯红，一位素袍少年立于林下，手捻落叶，嘴角挂着一缕淡笑。
  “这一次，晚辈似乎经历了不一样的人生。”姬北食指中指并拢如剑，轻轻一划，西风骤起，扫过无垠大地，凡是西风吹过的地方，所有的一切都化作烟尘散去。
  “道如西风，众生如叶，我以一指剑芒，送诸位远行。”
  洒脱的笑声回荡天地，姬北踏空离去，回归现实世界。
  这一指，暂且唤作……西风剑指。
  山洞内，周清神色古怪，看姬北的眼神仿佛看怪物一般，自从姬北踏入意境，他便失去了所有感知，整个意境仿佛与他切断了联系，他不知姬北所悟，却知姬北无悲，他甚至怀疑，姬北根本没有踏入意境，要不然，怎会如此轻易的清醒。
  姬北眼中的景，他看不到，无关修为，这是心境的不同。
  旋即，周清释然，不管怎么说，姬北接下了悲风三式，这点总不会错。郑重道：“姬北小兄弟，你可愿意，与老夫结拜为忘年交？”
  “这……”姬北迟疑不决。
  “大丈夫不拘小节，婆婆妈妈的作甚！”周清斥道。
  “既如此，那晚辈……小弟恭敬不如从命。”姬北见周清眉头一皱，急忙改口，将晚辈改成了小弟。
  “姬北老弟，你放心，有老夫……大哥罩着你，乾天城，绝无人敢欺你！”周清爽朗大笑。
  姬北一脸无奈，这称呼，怎么听怎么别扭。
  “周长老，老夫倒是觉得，日后，这小兄弟罩着你的可能性，更大一些。”蓝袍青年来无影去无踪，人还未至，清朗的笑声已到。
  周清神色一变，朝着蓝袍青年微微行礼，道：“宗主，您为何来此地？”
  “为了他。”蓝袍青年指了指姬北，随口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