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修道三百载，自创三式绝学，名悲风三式。此生所悟，皆蕴藏其中，同阶之内，鲜有人能接下……小辈，切莫大意。”周清脸色凝重，意味深长地说道。
  “多谢前辈提醒，晚辈定当谨记于心。”
  见姬北已经做好准备，周清不再矫情，手中青尺忽地一转，握住尺柄，骤然刺出，三尺青芒闪耀，清影绰绰，化作一道碧色剑芒，快若疾风，刺向姬北要害。
  “悲风三式第一式，十年生死两茫茫！”
  尺芒转瞬即至，姬北眸间倒映出一道碧色剑光，抬手一握，正好握住青尺的另一端，强大的劲力瞬间涌入手掌。周清真的没有留情，第一式便是金丹巅峰的力量。
  可惜，姬北单凭肉身，便可抗衡元婴中期修士，金丹巅峰的力量，伤不到他。
  “碎！”姬北手臂轻震，妖尊中期的肉身力量刹那爆发，震碎了青尺传递过来的劲力。
  青尺稳稳攥于手心，姬北抬眸，正要开口，却忽地发现，四周场景已变，他站立的地方，不是山洞，而是一处高崖，秋风萧瑟，吹的人遍体生寒，高崖之上，有一株梧桐树，梧桐叶枯黄，遇风飘落如雨。
  而他，就站在梧桐树下，一片片落叶砸到他的身上，隐隐作痛。
  他的手里握着三尺青竹，竹端系红色剑穗，青竹并无奇特之处，不过是普通的竹子削成，剑穗同样普通，由普通红绳编成，而他的修为，不知何时跌落为开脉五十九脉。
  “这是幻境？”姬北低头看了看手掌，并不是他的手，举起青竹，竹面倒映的人影，同样不是他，细看其模样，倒与周清有七分相像。
  “不，不对，幻境不会如此真实。”姬北以青竹刺破手臂，鲜血汩汩流下，出乎意料的是，他真真切切地感到了疼痛，就仿佛这青竹，刺破的是他本人的手臂。
  “这是意境，是周清的道，他的招式针对的不是肉身，而是灵识，倘若我被这悲意所伤，肉身不会受创，灵识却是会大损，而灵识的损伤，远比肉身损伤来的严重。”姬北思量片刻，猜测了个大概。
  接下青尺，并不算破去此招。
  唯有破去意境，才算接下，才算取胜。
  “老夫年少时，开脉五十七脉，被族人寄予厚望，此地，乃是族中特意为我挑选的修炼之地，你到岸边，便可看到一个百户人家的小部落，那里，有我的父母、亲友、族人。老夫练功练的劳累时，常坐在崖边歇息，你可去看一看，老夫当年所观之景。”
  周清的苍老的声音响起，语气悲凉。
  姬北点点头，朝着崖边走去。
  这里是周清的意境，一切皆为虚幻，皆为周清当年所见，他在这里，便是周清，以周清的视角看待整个世界，意境世界，没有时间的概念，不论这里过了多长时间，外界，不过是短短一个瞬间。
  如此，姬北倒也不必担心浪费时间。
  姬北坐在崖边，白袍如云，青竹伴身，冷风吹来几片落叶，他伸手捻起，吹一口气，看枯叶飘落，跌入下方林海，时值深秋，万叶枯黄，一场风起，叶飞漫天，秋色如霞，叶影如云，落音如雨。
  抬眼眺望，孤鹜落日残霞。
  低头俯瞰，小桥流水人家。
  “这里的景物，的确很美。”姬北低声喃喃道。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传来一声女子呼唤，姬北回头一望，一道倩影映入眼帘。
  “清儿，你又偷懒，让你爹知道，怕是又得狠揍你一顿。”女子擦擦额头热汗，一边从篮筐里取出饭碗，一边碎碎念叨。
  她只是一普通女子，登上这高崖，着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娘，你看，底下景色，好美。”这是周清记忆里的场景，说话的人是周清，姬北只是个看客，故而，并不觉得这一声“娘亲”有多难为情。
  女子抬眼张望了一下，并未看很久。
  “有什么好看的，不就是一堆烂叶子？你有这功夫，不如好好练功，将来成为元婴大修，出人头地，不必像你爹那般日日劳作，累死累活的不说，还整天担惊受怕，怕那野兽袭击，又怕那蛇虫咬人，还怕那妖族伤人吃人，一天到底，没半个人样！”女子埋怨道。
  她看的到山崖之景，却看不到周清眼中风景。
  一场景，落在不同人眼里，亦有不同。
  “哦，知道了。”周清情绪略显低沉，啃了一嘴馒头，又回头看了一眼，欲言又止。
  吃完饭，女子收好碗筷，拍了拍周清脑袋，嘱咐道：“夜里无光，回去小心点。”
  “知道了，娘，放心吧！这条路我走了千百遍，闭着眼都能走回去。”周清愁闷来的也快，去的也快，拍着小胸脯，得意道。
  女子离去，周清抬眼望天，星辰缀满夜空，月光洒落，山间小路照的通明。
  “明明这么亮堂，娘亲却说夜里无光？真是奇怪。”周清摇摇头，没有继续思考这个问题，拿起青竹，又开始一招一式的演练。
  “何处有悲？”姬北不明白，虽说周清娘亲不了解他，却也不至于因此悲伤，直到现在，他仍旧看不出周清的悲来自何处，找不到悲，便无法破解意境。
  “莫非，他的悲，还未到来？”姬北自语。
  “罢了，那便等一等，只要找到他的悲伤，我自然有办法破解。”
  不料，这一等，便是十年。
  这十年，姬北以周清的身份生活，白日里山崖练功，夜晚回部落歇息。一日两餐，俱由周清娘亲送上高崖，起初，他还会向娘亲倾诉山河美景，渐渐地，他发现，娘亲眼中的景与他截然不同，没有美好，只有繁琐，故而，他与娘亲的话不断减少，直到后来，除了“娘亲”二字，再无话可谈。
  他的修为，慢慢提升至融灵境界。
  他的话语，渐渐缩短到一个招呼。
  一日，姬北忽见崖边火光，凑近俯瞰，部落里大火焚烧，数道兽影来回冲撞，将村子弄的乌烟瘴气，族中成年之人，皆持武器与其相斗，奈何实力相差太远，全都被虐杀，生吞。
  妇孺、幼童，凡是落入巨兽眼中之人，无一幸免，全都死于巨兽嘴下。
  姬北觉得胸腔仿佛要炸裂一般，怒火熊熊燃烧，一把抄起青竹，施展身法，以平生最快的速度赶向部落，等他回到村寨时，巨兽离去许久，全村三百八十七人，除了他以外，无一人存活。
  他哭喊着奔向自己的家，竹木堆砌的房屋早已倒塌，烈火几乎将一切焚烧殆尽。
  他一边嘶吼，一边扒开灰烬，希冀娘亲能够存活，哪怕希望渺茫，他也要倾尽全力。
  衣袍勾动火苗，烈火焚烧，他顾不得拍去身上火焰，一双手，被火焰灼伤，被碎木划破，满布伤痕，都没能阻止他，他仿佛失去了知觉，就那么在火焰里挣扎，伤痕累累，火焰焚身，誓死也要找到娘亲。
  终于，他找到了被烧的不成人样的娘亲。
  娘亲还残留着一口气，神智却是迷糊不清。
  “清儿，清儿，你在么！”
  “我在，我在！娘，孩儿在。”
  周清紧紧握住女子手腕，将灵气传入到女子体内，希冀能救回娘亲的命。
  “好黑啊！清儿，你在哪里，娘看不到你，也摸不到你。”女子浑身都被火焰灼伤，血肉模糊，保留一口气都是勉强，一直依赖的触觉早已失去。
  “看不到？”周清神色惊惧，伸手在女子面前挥了挥，女子并无任何反应。
  娘亲，看不到！
  周清识海轰的一声，陷入无法自拔的恐慌当中，紧接着，是如潮水般涌来的愧疚，与娘亲相处十多年来，他居然没有察觉到娘亲失明，他居然责怪娘亲看不到他眼中景物？
  这一刻，他终于明白，为何娘亲说“夜里无光”。
  他只道娘亲不明世间美好，却又何曾想过，娘亲心中的恐惧，面对黑暗的恐惧？
  他若早日察觉，怎么弄到如此境地！
  他若早日察觉，必一言一语，向娘亲描绘世间万物。
  他若早日察觉……
  姬北双眸渐渐润湿，他与周清一体，与娘亲生活十载，周清之悲，亦是他的悲，十年生死两茫茫，虽同处一世，却恍若生死隔离，他不懂娘亲，娘亲不懂他，一股悲意从心底涌来，如海啸如飓风，瞬间淹没整片识海。
  心神失守的瞬间，姬北咳血，双眸泪水打转，仍旧迷失在无尽悲伤当中。
  识海动荡，伤势不断加重。
  “不行，若是沉迷意境，不解去这悲，我的识海会因此毁掉。”姬北眸中一抹狠色闪过，眼角含悲，却是咬牙，强行保持灵台一丝清明。
  “先天法目，开！”
  黑日紫月浮现双眸，姬北目光迅速冰冷，心中之悲亦被压下，天道无情，不为所动，他强行借用天道之力，落了下成，这一式，他解不掉，他的心里，亦有姬瑶之影浮现，若是有朝一日姬瑶遇难，他绝不可能心中无悲伤。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这一式，针对的是人心的一处柔软。
  恐怕唯有心如铁石之人，方能不受影响。
  外界，姬北双眸恢复清明，嘴角不断溢出鲜血，拱手道：“这一招，晚辈输了。”
  “你敢伤他！”夭夜美眸瞬间冰冷，气势一路高涨，接连突破元婴、化神，到达炼虚之境。
  素手一招，青鸾火跳跃指间，就要动手，却被姬北挥手制止。
  “老夫可没想害他，本来老夫想等他承受不住时，出手相救，谁知他竟强行挣脱老夫意境，因此受了反噬，如何怪得了老夫。”周清一边解释，一边递给姬北一瓶丹药。
  “服下此丹，老夫保你识海无忧。”
  “多谢前辈。”姬北也不客气，接过丹药，一口服下，他的识海受创很重，若不服用丹药，恐怕需要修养好几年，他可没有那么多时间浪费。
  这一次，他吃了不小的亏，若他一开始动用先天法目，根本不会被拉入意境，若他趁早开启先天法目，不必等十年，便可清醒过来，不受损伤，偏偏他在悲意来临时动用先天法目，以无情克悲情，恰恰落了下乘。
  天若有情天亦老，无情之物，反倒惧怕有情之物。
  “你没事吧！”夭夜凑近，关切的问道。
  美眸细细查探姬北的伤势，发现并无大碍时，悄悄松了口气，冷眼轻瞥周清，道：“不许你伤他！你若硬要出手，我不介意跟你这老匹夫斗上一斗，看看你这妖屠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周清苦笑，他本想考验姬北一番，看看姬北的心性，即便出了些许差错，他也能及时补救。却不知姬北用了何种手段，明明被悲意所伤，仍旧挣脱意境，大大出乎他的预料。
  阴差阳错，反倒弄巧成拙。
  “晚辈暂且需要一些时间炼化药力，修复伤势。还请前辈稍等片刻。”姬北不待周清回话，席地而坐，双眸闭合，默运法决，将药力运入识海，修复反噬带来的损伤。
  夭夜皱眉，低语道：“你这家伙，居然还想接剩下的两招，就不能省点心么！”
  周清立在远处，轻捋胡须，眼中赞许之色更甚，心道：“此子虽败，心中却无惧，这份心性倒是了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