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洋听师尊白麟说，虚无是无念无求，感受不到万物，纷杂散尽，进而只感受到自身。
  寻得自身，天地灵气自然而然找到归宿，是以修行越发自如，是一种境界颇高的修行状态。
  邹洋目前做不到，反而，他所感受到的虚无，是未来近似无穷的修炼年月汇聚而成的巨大洪流，在空无之地将渺小的自我逐步吞噬。
  简而言之，他找不到意义。
  入门前，魏崇给他的意义，是变得强大，以后能够保护宋四娘。
  但师尊则说，修行越远，离俗世越远，不染人间悲欢疾苦，这份所谓的保护因而自相矛盾。
  对于长生，对于飞升，对于强大，邹洋其实并无所求。
  曾经，他所求一切，只是四娘一人。
  白过合上马车窗帘，想了想，又说：“没事，有我。”
  这也是为何今日邹洋见到他时，那般激动。
  陡然步入修真世界，邹洋心中还未做好与凡尘的告别，因而在深硬的剥离感中无所适从。
  白过是他与过去仅剩的纽带。
  邹洋沉默了一会儿，回过神来，问：“你什么时候给我讲西游记？”
  白过答：“过几天。”
  邹洋正欲催促两句，行驶的马车忽而急停，二人身体不由前倾。
  他们所乘的马车走在最前方，温阁溪那辆居中，巫吟晓的马车在最后。
  “师傅，怎么了？”邹洋掀开车帘，询问车夫。
  车夫低头躬身，不敢看邹洋，口中急道：“仙师……这车似乎撞到人了。但我看得真切，车没撞上，是那老头儿自个儿躺下的。”
  邹洋下车，见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躺在车轮底下，身体蜷缩，忙上前搀扶：“老人家，你受伤没？”
  黄缨与洪川也从马车里走下来，三人围着老者。
  “哎哟，腿疼……你这车怎么跑的？撞到咱了……”老人面色惨白，双手捂着膝盖，不断呻吟。
  邹洋将老人扶到路旁树下半躺，黄缨从灵戒里掏出一张手帕，替老者擦汗。
  这棵树邹洋很熟悉，因为它在驿站门口生长了数十年，历经风雨，为过客遮阴，也见证了他在驿站十几年的小二生涯。
  老者还在喘息：“疼死我了……你们……得陪我。”
  黄缨安慰道：“老人家您别担心，我们是镜中白府的弟子，既然撞了你，肯定会负责的。”
  听到镜中白府四字，老者大惊，而后呼喊得愈发用力：“镜中白府就能随便撞人了吗？老夫年近七旬，无儿无女，被你们撞断了腿，还怎么活得下去啊？”
  洪川着急：“您别急，我们赔你，我们马上赔钱给你。”
  老人的呼喊引得驿站来往的人群凑上前看热闹。
  车夫匆匆来到树下，跪在黄缨跟前：“这位仙子，我……我驾马车三十年了，从来都是稳稳当当，没有撞过人。刚才我的车分明正常行驶着，这老头儿却窜出来，车轮没有碰到他，他就倒了……不是我的错呀！”
  老人顿时涕泗横流：“你这无耻大汉，难不成我还能自找麻烦不成？你撞断我的腿，还想不认？你的良心被畜生吃了吗？哎哟，疼死我了……疼啊……老天爷……”
  围观的驿站群众里，最前方是位彪形大汉，厉声喝道：“你们撞了人，医药费自然是要赔的。”
  老者衣衫褴褛，瘫在树下冷汗岑岑，如此情形在旁人看来，自然可怜至极。
  大汉的话得到众人附和。
  洪川一急，喊道：“我们镜中白府向来行侠仗义，怎么可能抛下老人家……一定会赔的。”
  他此话一出，人群顿时鸦雀无声。
  刚才说话的大汉惊讶莫名，立刻拜倒在地：“小的不知你们是镜中白府的仙师，小的说错话了，请仙师勿怪。”
  他一拜倒，身后的人群尽皆跪下，口中呼喊着：“仙师。”
  “竟然是白府的仙师们，我今日终于见到真人了，果然气质非凡。”
  人群虽惶恐，却不惊慌，只是埋头低声碎语，并不抬头。
  镜中白府在白城、整个江南一带声望颇高，在凡人看来，府中子弟为百姓斩妖除魔，是教化众生，无所不能的天上仙人。
  邹洋见黑压压的人头拜倒，一时不知说些什么。
  瘫倒的老者哑口无言，甚至忘了喘息。
  驿站之内，赵老板听得外边动静走出来，一眼看到邹洋。
  这位昔日店里的小二，此时穿着白府分发的内门弟子服，纯白长袍加身，气质也因修为显得超然。
  “赵老板！”邹洋欢声喊道，往前走去，却忽然停下脚步。
  赵老板在他身前跪下，额头死死贴在泥地中：“草民见过邹仙师。”
  邹仙师。
  这是邹洋第一次听人这么叫他，仿佛他已是远在云端的仙师，与俗世相隔千万里。
  邹洋想扶赵老板起身，心中却有些难言的滋味，只怔怔立在原地，没有说话。
  树下，人群在拜过黄缨与洪川后，依旧低着头，没有仙师的允许，他们不敢抬头，更不敢站起来。
  “起来吧。”邹洋对赵老板道。
  “诸位快快起来，快快起来！”洪川成为修士不过三月，也未适应眼下的场景。
  人群稀稀拉拉站起来。
  邹洋看着老板额头上的泥巴，缓缓道：“老板……快去忙吧。”
  邹洋进入镜中白府后，驿站找了新的小二，但手脚都不如他便利，赵老板时时帮衬几手，不能在柜台后继续悠闲了。
  赵老板不敢多言，躬身再行一礼，快步回到驿站。
  邹洋看着他的背影，想起入门试那天，看四娘离开竹海时的背影。
  有些相似。
  老者依旧呻吟着，没有再多说话。
  人群没有继续为他声讨公道，毕竟刚才洪川已经说了，定然赔偿老人家。白府的仙师能够给他赔偿，怕是一辈子都遇不到福气。
  洪川从灵戒里拿出一袋百两银子，想要递给老者。
  黄缨却忽然开口：“慢着。”
  “师妹，怎么了？”洪川不解。
  黄缨看着依旧跪倒在地，颤抖不已的车夫，轻轻问：“你真的没有撞到这位老人家？”
  车夫面颊上落下几滴汗水：“小的真的没有撞到他。”
  黄缨收回替老人擦汗的手帕，白皙的手指按在他的膝盖，灵力自指尖送出。
  数息过后，黄缨站起身，看着汗流浃背的老人，后退了一步。
  “他没有受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