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洋三月里找了白过两次。
  每一次，后者都沉浸于修行中。第二回恰逢破境，邹洋因而知道了白过的修行境界，竟一直超过自己。
  他由衷感到开心，回内门后曾对府主白麟说：“师尊为何不收白过为徒呢？”
  白麟没有回复他。
  后来偶然见过风长老，邹洋得知，对白过的修行进度，他甚至需要保密。
  现在，他在晨光挥洒一地斑驳的白府大门前，终于见到白过。
  “小白！”邹洋飞奔而来，激动地抱住对方，“我想死你了。”
  白过身高比他矮，拍着他的后背，却像是长辈安慰晚辈。
  “我之前去看过你几次，你总在修行。你身体如何了？我怎么觉得你长高了不少？对了对了，咱们这回出去，是去盐洲城吧？盐洲城，江南第一大城，听说热闹极了，我还从没去过诶……”
  刚刚相见，他便滔滔不绝。
  他以凡人之躯入白府三月，所接触的世界与往日截然不同。
  在修行之中，邹洋不得不忘掉曾经的自己。
  今日见到白过，他终于找回凡人世界的一丝熟悉感，有了倾诉的对象。
  黄缨站在一旁，捂住小嘴，惊讶地看着邹洋：“他就是……邹洋师兄？”
  温阁溪笑：“不错。”
  “感觉比想象中……年轻……”
  黄缨指的年轻并非邹洋的实际年纪，而是他的气质。
  自幼在修真界成长，黄缨跟随父亲在门派中见识过无数勾心斗角，她只是外表看似天真。
  邹洋却不同，他从里到外都很单纯。
  黄缨喃喃自语：“我真羡慕邹师兄。”
  羡慕的不是对方的资质与待遇，而是他保持至今的纯粹性情。
  赵灵言恭敬行礼：“见过邹师兄。”
  邹洋松开白过肩膀，开心笑道：“赵师弟，近来可好？我在内门都常常听到你的传言，说你资质过人，修为进步神速，而且为人热忱善良，交了许多朋友。真好。”
  赵灵言呆住了。
  过了三息，他躬身九十度，再次认真行礼：“邹师兄过奖了。”
  “哪有，你就是这么厉害。”邹洋想起在城外驿站时，自己也是这般夸人的。
  每回多夸几句，就能让茶客多点一杯茶。
  久而久之，他习惯了夸人——但也不是违心的，而是真心的赞叹。
  正如他听闻赵灵言在内门的传闻后，立刻信了那些同门子弟口中的赞美，因而真心生出同样的赞美。
  他不知道，赵灵言的母亲是内门长老，师兄师姐们的夸奖，未必出自真心。
  但这对邹洋而言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如何相信。
  他相信白过是比他还要绝世的天才，此时想要赞美，却因为风长老的要求，只得换了话题。
  “对了，我身后这位，同样是师尊的亲传弟子，巫吟晓巫师姐。”邹洋介绍道。
  总所周知，邹洋的师尊正是镜中白府最强之人，府主白麟，他的亲传弟子各个风华绝代，天资过人。
  “见过巫师姐。”赵灵言当先开口。
  巫吟晓吟吟笑着：“是你呀，赵灵言。”
  赵灵言灿烂的笑容如孩童，这是众人第一次见他如此绚烂的表情：“巫师姐好久不见。”
  巫吟晓曾经随赵灵言的母亲去狮子林玩过一趟，那时年少的二人见过。
  “拜见巫师姐。”黄缨睁着大眼睛，“师姐生得真好看。”
  巫吟晓转头看向她：“师妹嘴真甜，你也生得好可爱。”
  “巫师姐。”温阁溪与洪川相继招呼道。
  巫吟晓一一看过去，目光扫过温阁溪时，她顿了顿，瞳孔中有一丝疑惑，神色却未变分毫。
  “呀，白过，你果然也在。”巫吟晓见到白过，亲昵地摸向他头顶，“这回出去不必担心，师姐我罩着你。”
  巫吟晓无法像温阁溪那般直接察觉白过的修为，她抚摸后者的头顶，是为再次确认对方的天赋。
  的确差到不可思议，可为何境界如此之快？
  作为府主亲传弟子，此次历练的监督者，巫吟晓从风长老处得知了白过的修为。
  惊讶之余，她对白过更为上心。
  邹洋看她动作，微微吃惊：“巫师姐，原来你也认识白过啊？”
  “见过的。”巫吟晓笑道。
  无人注意到，一旁的赵灵言神色忽而大变。
  在他心中，巫吟晓是内门最耀眼的女弟子，是自小崇拜向往的存在。
  赵灵言选择镜中白府的一大原因，是小时候见过巫吟晓。
  那年冬日白雪纷飞，年幼二人在狮子林的松柏下相遇，只看过一眼，聊过一句话，他便对她入了迷。
  赵灵言自知天赋比不上巫吟晓，因为后者是白麟的亲传弟子。这份肤浅而深刻的痴迷只存留于心中，他轻易不敢触碰。
  今日，他心中的向往，却开心地摸着白过的脑袋，显得那般亲密。
  赵灵言心中一酸，而后是无尽的苦涩与不甘。
  他握紧拳头，微微松开，脸上再次浮现方才的笑容，虚假的笑容。
  邹洋开口道：“见过各位师弟师妹，这回外出历练由我带队，巫师姐只负责保护我们，轻易不会出手。马车已在通天桥对岸准备好，我们出发吧。”
  白府准备的马车共三辆，每辆都足够宽敞，坐下七八人不成问题，内里还提供蚕丝软垫，备有新鲜蔬果，装饰亦是富丽堂皇。
  此行原本一辆马车已足够，然门派实在富裕，所以安排了整整三辆。
  如何乘坐，由弟子自由分配。
  说是自由，自然得先看内门二位的选择。
  赵灵言在马车旁最为主动，极力请求与巫吟晓乘坐一辆。
  邹洋选择了白过。
  余下温阁溪、洪川与黄缨三人一辆。饶是如此，洪川也惊叹连连：“我这辈子都不知道马车还能这么奢华！”
  黄缨想起父亲曾经的二流门派，对比镜中白府的做派，可谓天差地别。
  此去盐洲城，路途遥远，马车行驶需两天两夜。
  结丹修士若御气飞行，半日可。但白过等人修为很低，马车是最快的出行方式，比水路快了一倍。
  车内，二人对坐片刻，只有车轮碾压地面的声音。
  邹洋脸上的笑容缓慢消失，他看向白过，说道：“我想四娘了。”
  但他不能去看她。
  外出历练前，门派长老仔细讲过，此次出行不可前往俗世家中。
  新弟子入门，开始修行，好不容易稍稍斩断一丝俗世的牵挂，才过三月，再去与亲人见面，只会越发舍不得。
  白府出于此番考虑，严谨弟子偏离历练的道路，所以巫吟晓不仅是保护者，亦是监督者。
  “小白，你修行三个月，有没有感到……怎么说呢……寂寞？”邹洋清秀的眉毛微微皱起，看着白过。
  白过摇头，而后轻轻点头。
  修行是孤独而寂寞的。
  在真正进入白府前，白过对修炼的概念，只停留在前世看过的小说里。
  修士们闭关可成年累月，期间独自一人，唯有打坐吐纳，再无其他思量。
  然而实际上，除了可怕的枯燥，更折磨人的是寂寞。
  温阁溪修行三月，也休息过好几次，便是为了排解这种凡人不可体会的孤独。
  大道无尽，行路其上，唯有我之一人。
  白过对孤独感并无喜恶，但他认为，邹洋有充分的理由感到寂寞。
  邹洋双手环抱，盯着他的眼睛，低声又道：“小白你知不知道，我修行时，总会感到一阵无从依靠的……虚无。虚无，是师尊教我的词，说是什么都感受不到，什么也抓不到。
  “从前我当驿站小二时，每日都能见到许多天南海北的人，他们形形色色，讲述各种热闹的故事，十分精彩，不带重样的。
  “可是修行……就是重样。我好怀念以前的热闹。那种明明很疲惫，却非常兴奋的热闹。原本我还觉得吵，现在根本不觉得。”
  白过点头，拍拍邹洋的肩膀，体内运转的行云决稍稍变慢。
  “我很想四娘，但我不能去见她。”
  “以后能见。”白过说。
  魏崇长老承诺过邹洋，等他成为筑基修士，便可去探望宋四娘。
  邹洋摇头：“只要想到在以后数不清的许多年里，没有四娘，没有赵老板，我都只能在永远重样的修行里一个人走下去，不知道哪里是尽头……就好像有，很大很大的虚无，将我整个儿罩住。
  “这种虚无的感觉，快要淹没我对四娘的思念了……”
  白过停下行云决，抬手拉开马车窗帘，窗外秋天碧空如洗，不见一片白云在归乡。
  那日邹洋听梁祝时哭成泪人，至今仍对结局感到悲伤——他向来是个敏感的少年。
  白过说：“慢慢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