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算上前世，准确说，穿越仙界之前的那一世，白过有丰富的杀人经历。
  所以在菜刀入喉的那一瞬间，他打开左手上，早就准备好的油纸伞，并蹲下。
  伞是昨天在驿站拿的。
  十二岁的身躯被这把大伞整个护住，没有一滴血落到白过身上。
  白老三倒在血泊中，白过站起来，面无表情地开始处理尸体。
  老屋本就偏僻，加上这边树木丰茂，杂草众多，杀人过程无人看到。
  白老三中刀时发出了轻微的呻吟，但因为是咽喉，所以没能喊出来。
  屋中煎草药的药炉因为缺口很多，声响很大，所以屋内白家兄妹也没听到任何动静。
  在树丛落叶的覆盖下，有白过早就挖好的大坑，正是为白老三准备的。
  落日入了山脉后方，白衣吃完饭，将煎好的药倒入碗中晾凉，然后开始洗锅碗瓢盆。
  “噫，切葱的刀去哪儿了？”他找了一会儿便放弃，因为药好了。
  白衣端着药去到内屋，开始喂妹妹吃药。
  等到药喂完，他又将药碗洗净，走出屋内，张望一会儿，喊道：“哥，你看到菜刀没？”
  白过从密林里走出来，一手拿着菜刀，一手拎着两根新鲜的竹笋。
  “这里。”
  “诶，鲜笋，明天咱们可以吃炒笋片了！”白衣开心地拿过竹笋，抱在怀中，“对了，怎么没见到爹，今天还没回来？”
  “刚见到，说去扫墓，走了。”
  “对呀，今年也到了这个时候。”白衣扑满灰尘的脸上笑出一朵花，常年紧绷的身体顿时放松许多，“太好了，咱们可以自由十天了。”
  每年初秋时节，白老三都会一个人离开碧涛村，前往南方的盐洲城去拜会家中亲戚，同时为长辈扫墓。每回一走，没有十日回不来。
  “怪不得我今早见爹房间内的包裹没了。”白衣抱着竹笋进屋，并不知晓那件陈旧的包裹此时正和白老三一起躺在林地的泥土之下。
  今早，白过出门乞讨前，已将包裹拿走，藏在林中。
  进了屋，兄弟二人在白珠身边坐下，此时天色已暗，三人也没有点灯。
  “赵老板同意了。”白过道。
  白衣先是一愣，紧接着兴奋地跳起来：“哥，你是说驿站的赵老板，终于同意让我过去当厨房学徒啦？”
  白过点头。
  “太棒了！”白衣抱住白过，隔着衣物能感觉到他瘦小身体里的肋骨，“哥，我终于可以离开爹了！”
  但他没有高兴多久，便看向床上同样开心的白珠，停顿了片刻：“但是……我不去。”
  白过知道他的意思，道：“钟大娘答应让白珠过去住。”
  这一回，白衣是真正地高兴起来，甚至哭出了眼泪。
  脱离白老三的魔掌，是家中三个孩子共同的渴望，终于，明天这份渴望便能实现。
  白过等这一天等了七年。他最终放弃逃跑的原因，还在于三年前，四岁的白衣浑身是血，哭着抱住他的身体，请他救救自己。
  “哥，救救我，我不想死。”
  四岁的孩童如此痛苦哀求，白过平静地点头答应。此后，他放弃了一个人逃走的念头。
  从那天起，他就在为弟弟与妹妹寻求出路。
  到明天，便是这段悲惨故事的结束。白衣和白珠将会有崭新的未来，他也是。
  在欢愉的气氛中，白衣与白珠逐渐入眠。
  白过没有睡意，只是透过纸窗看向窗外的明月，回想着上一世的事情。
  在仙界时，常峦仙人曾说，白过下凡后将失去所有的记忆，直到飞升仙界，才能找回。
  当时白过濒临死亡，并没听到这句话——而事实是，所有一切他都还记得，包括前世，包括穿越至仙界之事。
  因为未知的原因，他没有失忆，在这里成为生而知之的人。
  他记得在仙界因使用玄妙的力量而昏死过去，醒来时已是婴儿。这些记忆都在脑中，与他一同重生在这片名为神州的世界。
  神州，可以修行的世界。
  于是白过想要修行，听闻最强的修行者能够渡劫飞升，成为仙人。
  白过希望成仙，回到仙界。不是因为唐露，而是他还想要再次看看，那些充斥在仙界的天地中，无尽复杂却无尽美妙的线。
  无数的线，就是无数真理的源头。那种求知的感觉，超脱了前世一切的感官与经历，他只看过一眼，就为之着迷。
  这也是他唯一的欲望。
  三日之后，镜中白府十年才开一次的弟子入门试，正是白过寻求修行的第一步。
  村长曾经说过，白府入门试虽然三十岁以下都可参加，但只是第一关，就会筛掉近乎所有的参与者。
  最终通过入门试进入门派成为外门弟子的，每回不过三四人。
  每十年，只有三四人。
  而这些人还大都是其他二三流门派中的骄子，或是皇城中那些达官贵人的后代，鲜有普通百姓入门的记载。
  从概率上看，白过并无自信。
  不过，白城因镜中白府得名，是因为府中核心一脉，正是修行界的名门望族，江南白氏。
  白老三也姓白，他祖上那位修行大能，碰巧便出自镜中白府的旁系一脉。
  在醉酒时，白老三曾向白过炫耀过一枚模样普通的玉佩。
  “如果拿着这枚玉佩，可直接免去镜中白府的入门试，成为外门弟子……要是实在没有资质，也能留在府中当个杂役，打打水，扫扫地，一辈子衣食不愁。
  “可惜呀，老子自知没有天分，也不愿意去当个扫地的，不如在乡间自由自在。祖爷爷，您留下的玉佩，老三我是没的用了……”
  白过在床底翻出了这枚玉佩，色泽黯淡，也没有繁复的花纹，只是当中刻了个白字。
  白老三大醉之后，或许只是吹嘘两句，但白过仍打算去试试。
  月落日升，山中麻雀开始聒噪。
  白衣早早起床，白过从柜中拿出过年时他穿的衣物，让弟弟穿上，并帮他洗干净了脸。
  白珠也从床上起身，白衣为她仔细梳理了一番。
  随后，白过背着妹妹，手中拿着昨日菜刀砍来的两只竹笋，领着弟弟，来到村头钟大娘的住处。
  大娘已经在屋外忙活，看到兄妹三人，她放下手中晾晒的玉米，唤他们进屋。
  “来了？珠儿身子弱，快快进屋坐着。”
  “大娘。”白珠脆生生叫了钟大娘一声，后者笑出满脸皱纹。
  她家中已有两位儿子，都在白城里打拼，逢年过节才会回家。钟大娘老伴去得早，独自一人在村中生活。她一直想要个女儿，但未能如愿。
  今天，她终于有了女儿。
  钟大娘这一夜已考虑清楚，即便是白老三不同意，也休想从她手中将珠儿带回去。
  白老三的恶名早在村中传播开，钟大娘虽然心痛，但一直碍于家中不富裕，还要为两个儿子筹备以后娶媳妇儿的聘礼，实在能力有限。
  但此刻，她既然已经下定决心，就不会轻易让珠儿离开。
  “你们那倒霉老汉呢，今日没见他出来溜达？”钟大娘问了一句。
  她方才出门晒玉米时，已经联络了左邻右舍的孙大娘和林家太婆，三位做好了一同应对白老三，将他骂得狗血淋头的准备。
  七岁的白衣接过话来：“我爹去盐洲城扫墓了。”
  钟大娘恍然：“我差点儿把这事儿给忘了，今年也快是时候了。正好，等你爹回来，我再训他，到时候叫上村长，就不信他还能怎么着。”
  “大娘昨日没见他出村吗？”白过忽然接话，“我傍晚找你时，我爹刚好出村。隔壁孙大娘也看到了。”
  白过难得一句话里说这么多字，钟大娘听了先是一愣，又觉得好像真的看到了。
  她近来偶尔忘事，昨天前脚还在烧水，后脚却忘了下米。
  既然白过这么说，她便回应：“对呀，我看得真真切切地，你爹背着他那个深蓝大包裹，从村口走出去了。嗨，大娘我最近老忘事，你要不说，我差点儿都忘了……昨儿孙大姐也看到了吧？我也看到了。”
  白过点头，不再说话。
  五岁的白珠好奇地打量屋子，开始问这儿问那儿。
  四人在屋内闲谈许久，等到中午，一齐用过丰盛的玉米宴。
  兄长二人和白珠告别。
  “我每天都来看你。”白衣道，“驿站不远，别太想你二哥了。”
  白珠可爱地笑着：“我才不会想二哥，要想我也想大哥。”
  “你大哥不是每天在驿站门口讲故事吗，等我忙完了，和他一起来看你。”
  “你乖乖的。”白过最后对白珠笑道。
  他很少对妹妹笑，此刻虽是假笑，但伪装得很好。
  “我会的，哥哥再见。”白珠看到他的笑，自然而然笑得很开心。
  “再见。”白过与她告别。
  二人离开碧涛村，白衣进入驿站，拜过大厨为师，立刻开始忙碌起来。
  去灶台劈柴烧火之前，白过拉住他，说道：“我要出远门，你照顾好妹妹。”
  “远门？多远？去多久？”白衣有些吃惊，忙问道。
  “很远，很久。”
  七岁的白衣对此还没有准确的概念，憨憨笑道：“那没事，不管多久，我等你回来。”
  白过没有点头，他不会做无法完成的承诺，他打算自此进入修行者的世界，所以不会再相见。
  他走出驿站，又看了眼忙前忙后的白衣。
  “拜拜。”
  他自语了一句，然后转身离开。
  百年之后，白城依旧，碧涛村茶叶不再好卖，村中换了几代人，更多人离开去了城里谋生。
  风雨早已侵蚀了白老三曾经破旧的老屋，化作一片废墟，废墟之上长满翠绿的野草，偶尔会开出一朵娇小的花。
  白衣与白珠二人葬于村头溪畔，一方开得很好看的荷花旁边。
  这一生，他们都不曾再见到自己的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