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五岁之后，白过就住在驿站西边的一处山村。
  站前向东是白城，车水马龙，往西的泥泞小路蜿蜒崎岖，难见行人。
  他顺道于密林中摘了几颗野果，又采了几只野花菇。快步拐过山道的转折，又走了约莫二十分钟，前方山脚溪畔是他住的村子。
  山村名为碧涛，取自村中家家户户所种茶叶的名字。山村虽偏，但碧涛茶在白城总能卖出几个价钱，因而不算太穷。
  白过没有直接回家，在村头的一户人家门口停下，抬手敲了两下。
  钟大娘擦拭双手，开门，见是他，热情笑道：“白家孩子，回来了？”
  白过点头，递上野果与花菇，又加了一文铜钱，道：“换三颗鸡蛋，一把葱。”
  “哟，今天吃得不错呀。”钟大娘接过这些，转身从屋内拿了鸡蛋与葱，还赠了一颗蒜。
  “大娘，之前说的事？”白过收好食材，问。
  大娘一听，却面露为难之色，低声道：“你家幺妹懂事又听话，大娘真心喜欢，但……大娘家实在养不了……我也知你家老汉对你们兄妹三人很……可大娘穷呀。”
  白过从怀中拿出那枚少女送的硕大银锭，递到钟大娘手中。
  “呀，这是……”大娘感受到手中的重量，约莫十两，惊声道，“你哪儿来的这么多钱？偷的？”
  白过摇头：“修行者给的。”
  钟大娘长舒一口气：“白府那什么弟子入门要开始了哈，驿站边竟然都能瞧见修行的仙人了。你说这仙人啊，就是有钱，随手赏人的，都有十两银子哟。”
  她说这话的时候，将白过拉近屋内，生怕手中的银子让外人瞧见。
  十两银锭，在碧涛村约等于一家一年的收入，已是不菲。
  钟大娘仔细看了看手中的银子，来回踱步，犹豫再三，又看了看脏兮兮的白过，终于下定决心。
  “大娘就帮你白家养个女儿吧。”
  白过躬身一拜：“谢大娘。”
  “你说你家三孩子，摊上这么个老汗，也是命苦……”钟大娘叹了口气，“日后你和你弟弟若是想妹妹了，随时可以过来看看。珠儿她，你什么时候送过来？”
  “明早。”
  “行，那大娘明早在屋外等你们啊。昨日我刚去城里卖了茶叶钱回来，家里三个都顺道过来吧，中午就在大娘家吃顿好的。”
  白过点头，走出屋内，向山坡上走去。
  他这些年都住在山腰最远的那间破旧小屋，离村中心甚至还有一里路。屋外三面树木丛生，极为偏僻。
  此时白老三，他的养父，还未回到家中，仍在溪边游手好闲，顺便勾搭些漂亮的村妇。
  白过在门口的田埂处看了眼，前阵子种的草药大约都长好，他摘了数片，进入屋内。
  这是间阴暗潮湿的破房，没有客厅，只有一处厨房，以及两间寝室。
  “哥，你回来了？”
  “哥哥，你回来啦。”
  先说话的是他弟弟，白衣，而后那道清脆却虚弱的声音是妹妹，白珠。
  三人与白老三都没有血缘关系，全是被卖到这里来的。
  白过五岁时被卖过来，而弟弟与妹妹是在襁褓中进的门。两个孩子从小的饮食起居，都由他一手照看。
  至于白老三，在买下他之后，再没有种过茶叶，田间山地都已荒废，生存全靠白过在外的乞讨。
  白过去了厨房，道：“今天吃蛋炒饭。”
  “哇！”弟弟白衣今年七岁，皮肤黝黑，衣不蔽体，兴奋地跑到厨房，盯着白过手里的鸡蛋流下口水，“好久好久没吃蛋炒饭了。”
  屋内躺着的白珠更是开心，咳嗽几声，说道：“我最喜欢哥哥做的蛋炒饭了。”
  “去煎药。”
  “好。”白衣拿过刚摘的药草，到一旁捣碎。
  白过敲碎鸡蛋，入盐搅拌。
  等弟弟开始煮药时，他端出昨夜剩饭，又递柴烧热铁锅。
  白衣奇怪，不安道：“哥，我们今天不等爹回来再吃？”
  “不用。”
  “可是……我怕被爹打……”白衣拉住白过破烂的衣角，眼中尽是恐惧。
  “今天他不会打你。”
  从小到大，白过说的话都不会骗人，弟弟心下稍安，开始为妹妹煎药。
  白衣全身上下都是被木条抽出的鞭痕，白过看了眼，舀了半勺水撒入锅中，而后将生硬的米饭倒进去。
  白衣四岁的时候，也被白老三要求外出乞讨。他为此鞭打了他半个时辰，因为他认为带着伤能讨到更多钱。
  但以钟大娘为首的热心村民拦住浑身是血的白衣，上门找白老三要个说法。
  白老三觉得麻烦，便不再让白衣出门，而是留在家中，不过偶尔心血来潮，一顿毒打依旧少不了。
  村里人看来，关着门打自家的孩子，外人终究不好再多插手。即便村长来过几次，白老三只是打得更小心而已。
  白过也会被打，但他身上却没有伤痕。
  无论白老三下手多重，到第二天，他身上的伤痕都会恢复如初。
  所以，让白过出门乞讨这件事，在村中没有太多阻力。
  逢人之时，白老三甚至会得意笑道：“你看我将他养得这么好，让他去讨几个钱养我这爹有啥不对？”
  一开始白过想过逃走，但白老三总有办法把他抓回来。
  后来白过才知道，白老三祖上曾出了位修仙的大能，留到他这一辈的遗产已所剩不多，还有两件。其中一件是寻人的法器，另一件是杀人的法器。
  因为寻人法器的存在，他无论如何也逃不掉。
  偷偷杀掉？却也不是想杀就杀。
  前些年，东村娘子因不忍丈夫在家中的残暴恶性，奋起一刀杀了。
  第三日清晨，尸体方才被发现。白城随即来了官兵，在修行者的帮助下，将已经逃了三百里的女子硬生生抓回来，最终在城门口当众杀头。
  白过当时去看了，她死得很惨，脑袋掉下来的时候，眼睛依旧瞪得很大。
  白过目前不想死，所以他需要慢慢来。
  倒入鸡蛋翻炒片刻，最后撒上葱花，出锅，蛋炒饭于是做好。
  在内屋的白珠闻到香味，问：“可以吃啦？”
  “你们吃。”白过将蛋炒饭盛了两碗，一碗递给白衣。
  而后他进屋，将另一碗递给白珠：“自己能吃吗？”
  白珠今年五岁，体弱多病，在床上躺了五年，让白老三直呼晦气。
  但到底是花了钱买来的，白老三只希望白珠赶快些长大，届时好换些嫁妆，如果没人要，他也能将她卖去青楼。
  “快些长大吧。”这是白老三对白珠说过最多的一句话。
  白珠乖巧地接过蛋炒饭：“珠儿自己能吃。”
  “吃完记得喝药。”白过这句话是对两人说的。
  在药炉旁吃得正香的白衣听到，应了一句：“待会儿我喂珠儿喝药。哥，你不吃吗？”
  白过没有回答他，走出破屋。
  夕阳西下，白老三正从与村庄相反那头的密林里走过来。他爱走这边，虽然树木丛生，但是条近路。
  他远远见到白过，便加快了脚步。
  “饭煮了没？”他气喘吁吁，终于来到屋前。
  白过没有回答他。
  白老三有些生气，上前几步，扬起手臂就要打他：“老子在问你，饭煮……”
  他这句话没有说完，手掌也没有挥下去，因为此时他的喉间正插着厨房里的那把菜刀。
  白老三忽然想到，这把刀是他十年前去白城买的，后来磨了几次，但也不该这么锋利呀。
  今天这把菜刀被白过磨了许久，所以很锋利。
  鲜血如注，从菜刀与白老三咽喉的交界处喷涌而出，洋洋洒洒飞了一地。
  他抽搐两下，闭上眼睛，这就是白老三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