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凯在扫地。
  他拿着普通的扫帚，沿着大殿的边缘，一砖一砖扫过去。他扫的是绝不寻常之地，因为脚下每块地砖都是玉石。
  作为海千楼的杂役，他现在打扫的是这座修行仙派最神秘的区域，光是名字就足见其不凡：飞升殿。
  飞升二字在修行界是无上的追求，也是禁忌，随便不敢乱用。
  三十三万年前，海千楼某位楼主于此殿得道飞升。
  据传，当时一缕仙气自天穹落下，遮天蔽日，光华之耀眼，气息之可怕，搅动了方圆万里的海域。
  飞升过后，殿内的石砖全部化作碧绿的玉石，散发着绵延不绝的通透灵气。
  三十三万年过去，脚下的玉砖依旧晶莹剔透，那些至纯的灵气甚至还未消散干净。若是放到外界，这一缕气息，便足以引起无数门派的疯狂争抢。
  邵凯虽是凡人，但海千楼是天下修行五大仙派之一，此地灵气再纯，也无人胆敢来抢。
  神州广袤，修仙门派不计其数，而其中能以仙字冠名的，却只有五座。
  它们之所以被修行者视为五大圣地，神秘之所在，求道之巅峰，修真之领袖，只有一个原因——门中皆有得到飞升之人。
  有言，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每位飞升的修士，在越过仙门、真正成仙之前，都有留给凡间馈赠的契机。这份馈赠，于得道者而言是了却尘缘，于门派而言，是天大的恩赐。
  正是因为这份反馈，五大仙派才能在历史长河不断累积，脱颖而出，屹立于修行界的顶端。
  飞升殿是海千楼最神秘的禁地，三十三万年来从未被开启，当初那位楼主成仙之后即被封锁，留作门派下一位飞升之人的渡劫场所。
  这座楼阁并不大，坐落在门派南海的一座小岛上，隐匿于岛内幽谷中。
  从外部看去，飞升殿与寻常百姓的楼屋并无两样，只有一层，要称作殿实在勉强。但因为曾有仙气萦绕，所以区区小楼，历经三十三万年风雨，依旧完好无损。
  这座楼邵凯小时候来过，只远远见了一面。
  作为凡人，在他看来，今日能来到此处原因有三。
  其一，他无法修行，因而殿中残存的至纯灵气对他而言毫无用处，他也没有偷取的能力。
  其二，他是海千楼当代楼主的最后一个儿子，也是楼主所有六位子嗣中唯一无法修行的废物。
  其三，他擅长扫地。
  作为楼主之子，邵凯出生之时站在了俗世的巅峰，但转瞬就跌落至深渊，只因他没有修行的资质。
  六岁之后，他成为海千楼中一位身份特殊的杂役，门中所有寻常人等不能进入的禁地，都交给他来打扫。
  邵凯听说，杂役的差事父亲给他的安排。但也只是听说，因为他出生的那一天，即是父子相见的最后一天。
  如今，他早就忘了父亲的模样，而母亲，也有十年不曾见。
  邵凯并不怨恨他的双亲，因为这是修行界的常态，最有天资的后辈，才拥有长辈的厚爱。
  修行者寿命极长，后代更是无数，其中大多数因为不能修行而被抛弃凡尘，甚至被无情杀害。
  邵凯是其中相当的幸运的一员，他活着，也没有被驱逐。
  今日之前，飞升殿是所有海千楼的禁地里，邵凯唯一没有扫过的地方。
  今日，他终于也进来了。
  明日，海千楼近十万年来第一人，前代楼主，信涯老祖，将在此飞升。
  上一回神州大地上出现成功的飞升者，已有三万年，乃煌山的咏碧真人。
  而最近一次的飞升大典，是一万年前，来自镜中白府的叹夕真人——她失败了，其生死至今是修行界最大的秘密之一。
  顷刻，邵凯扫完飞升殿，碧玉的地面纤尘不染。
  这座殿实在太小，他甚至没有热络起来，就打扫完毕。
  他走出门槛，回身蹲下，用粗布擦拭最后踩着的一块玉砖。
  忽的，这枚玉砖的中央浮现出一枚细小的黑色灰尘，邵凯奇怪，用力一擦，玉砖下移，他脚下的台阶忽然消失。
  哎呦一声，邵凯坠落，而后摊倒在漆黑的暗室内。
  抬头看去，那片消失的台阶已经自动闭合，他顿时陷入无边的黑暗。
  “怎么回事？”他自语道，无人回复他。
  揉搓着摔疼的屁股，邵凯站起来，摸索到暗室的墙壁，触手是冰冷的石砖。
  空间很小，他只花片刻，就围着走完一圈。
  往中心踏出两步，竟踢到了一样物品。
  他俯身用手触摸，猜想应是一方打坐的蒲团，看不到材质，但边缘有些破旧。
  又围着暗室走了一圈，确认没有出口与机关，邵凯回到中间，坐到蒲团上。
  再过几个时辰，信涯真人会过来，到时候就能出去了，邵凯想着，并不慌张。
  与父母不同，邵凯是信涯真人看着长大的。
  出生那天，身为父亲的师傅，信涯真人第一个抱住在襁褓中的他。也是真人的第一眼，看出邵凯没有任何修行的资质。
  阁中，身为楼主的父亲听到此话，神色大变，又仔细看了邵凯一眼，旋即拂袖而去，从此再不相见。
  但信涯真人许是因为没有子嗣，又或是邵凯睁开第一眼时朝他笑了，所以对他慈爱有加，呵护备至。
  有了真人的慈爱，邵凯才可能作为凡人，一直生活在海千楼最深的楼中。
  从小到大，邵凯每回生日都是同信涯真人过的，这是楼中无数人嫉妒至极，却怎么也羡慕不来的待遇。
  今年他十八，便收到了真人给他的十八件礼物，每一件，皆是门中重宝。有的能延年益寿，有的能保护自身，任何一样都价值无量。
  既是真人所赠，也无人敢抢。
  此时邵凯胸口贴身的那枚玉佩，就是能够保命三次的宝器。
  在外人看来，真人威能通天，翻手可灭山海，是无数人敬仰的存在；但在邵凯看来，他只是普通而慈祥的老人。
  这位老人也是他唯一的亲人。
  他并不知晓，今日来飞升殿打扫，也是真人的安排。
  然而子时过后，这位老人就要离开，去往仙界。
  邵凯有些舍不得，却由衷感到开心。只是不知真人飞升后，他还能不能在海千楼中生活。
  想着不定的未来，邵凯忽觉很困，于是躺下，在蒲团上睡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唤醒他的是整座暗室的震动。
  他睁开眼，发现屋中不再漆黑，身下的老旧蒲团竟然散发着莹莹光华，温和而内敛。
  蒲团没动，震动的是暗室。
  邵凯并不知晓，此刻在他的头顶，信涯真人正在渡劫飞升。
  真人此时尚未发现他的存在，好在蒲团十分神秘，在剧烈的震动里托住邵凯，仿佛长辈护着晚辈。
  渡劫的天雷威力巨大，天地色变，无尽的海面在呼啸，邵凯未曾看到。
  此刻的飞升殿外，空中浮着无数法宝。神州之上，修真界内，几乎所有排得上号的人物，都汇聚在此处，观摩信涯老祖的飞升。
  最近处的是另外四大仙派。除了远在西域的无量洲只有寥寥几个代表，其余三派都来了门中辈分极高的长老，以及资质上乘的晚辈。
  海面更远处是其他的门派，人群密密麻麻，多不可数。
  所有人都敬畏地看着天劫落下。
  信涯老祖被包裹在透亮的蓝色光辉中，他只手抚海，只手指天，正以整片大海对抗天劫。
  海水翻涌，迎着可怖的雷光扶摇直上，两相交融，化作漫天的雾气。
  唯有修为最高深的老一辈，才能透过雾气看到最里的场景。
  信涯的天劫已经到了尾声，他为此准备近千年，在飞升殿残存气息的庇护下，几乎用尽所有手段，包括海千楼千年以来绝大多数资源，终于勉强抵抗住天威。
  在前方，在天上，便是无上的仙门。
  仙门之后，是他梦寐以求，也是所有修行者为之狂热的仙界。
  雷云散尽，狂暴的大海变得平静，苍穹顶端，明月跟前，一道古朴沧桑的云端大门显现。
  海千楼的无尽海域里，每一滴水，每一只鸟，每一座岛，以及每一个人，都在尽情地欢呼。
  为了迎接这座仙门，也是为了欢送海千楼史上出现的第二位仙人。
  一缕仙气自门中涌出，光辉夺目，只有信涯真人一人可见。
  他伸手探去，如同当年他第一次修行时，用灵气隔空点亮的第一滴海水，都是迈向崭新世界的一瞬。
  半缕仙气进入他体内，他看到了人间之上的一切风光，心生无限喜悦。
  半屡仙气落至脚下的飞升殿，进而渗透到整片海千楼。
  天地之间，灵气顿时以惊人的速度不断滋生，翻涌，随后散开，周遭所有处在关隘的修行者无论修为境界，纷纷破镜。
  其中绝大部分，自然还是自家门派的修士。
  而因为这些灵气，在未来数万年内，海千楼都将是神州大地上，最适合修行之地，没有之一。
  这便是飞升之人留给后人最大的福泽。
  除去获得仙气的信涯真人，所有人都不曾注意到，在飞升殿下方，离半缕仙气最近的是邵凯，一位出生十八年不能修行的废物。
  但现在，他可以修行了。
  脚下的蒲团在仙气里燃烧，这是数十万年前飞升楼主留下的至宝，如今在信涯真人馈赠的半缕仙气的作用下，夺天地之造化，重塑了邵凯全身的经脉。
  在看不见，但却能够感受到的浓郁气息里，邵凯开始破境。
  他甚至没有任何可依的心法，但他攀登的速度，俨然古往今来第一人。
  第一瞬，他进入炼气，凡人第一次脱胎换骨，血肉开始蕴藏天地灵气。
  第二瞬，他已然筑基，丹田蜕变，神识初生，触及修行大道。
  第三瞬，他便结丹，于无物中结丹，是以仙气结丹，可谓前所未有的仙丹。
  暗室之上，有一块玉砖脱落，邵凯的进阶刹那开始，刹那结束。
  他抬头，看到飞天而上的信涯真人，月色中这位老人的背影缓缓进入仙门，他朝那个地方挥了挥手，算是告别。
  修行界中，人们将那些百岁之前结丹之人，称作千年一遇的天才，又将五十岁前结丹之人，称作万年难遇的奇才。
  但邵凯只有十八岁，对此唯有两字形容：空前。
  他走出暗室，神识自发而出，天地在眼中无比清晰。
  从今往后，他不再是废物，而是海千楼、乃至整个神州大地范围内，独一无二的，绝世之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