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凡？”唐露的第一念头是绝无可能。
  仙凡有别，凡人可依靠自身的努力往上攀登，但仙人无法下界。
  因为凡界的天地无法容纳仙人存在本身，就如同无法将一头巨象塞进蚂蚁的巢穴。
  即便仙人能将自身伪装成蝼蚁，不可下界的规则也无法破除。哪怕无视规则的妙法，至今也没有成功下凡的记载。
  但白过不一样，他本就是凡人。
  唐露很快想到此处，动容地看向常峦：“师傅有让他下凡的法子？”
  常峦略一沉默，道：“无量三千洲，每洲都有这个法子。”
  唐露面色忽然一白，想到一种可能：“难道说……”
  “不错。各洲遗忘仙法之人，都会被困在元笼，虽说是永远，但这个永远也有期限，若是超过这个期限，还未想起仙法，则其身已与凡人无异，因此会被打下凡界。此期限，便是一百万年。”
  这是无量仙界各洲的秘闻之一，唐露是刚刚知晓。
  她开口想要说什么，但看到常峦那道古井无波的目光，只能埋下头。
  “若是下了界，他便能活？”
  常峦：“不错。他本是凡人，又受到仙气充盈，入了凡界，残存仙气浓度过高，部分反馈身体，一切疾病痛苦瞬间痊愈；剩余部分挥发天地之间，也去了爆体而亡的隐患。”
  仙师又道：“如说凡人疾病，实则我挥手便可治愈，即便魂魄精血的补充，也不过一念之间。但难的，还是他的寿元。”
  唐露抬眉：“师傅说他寿元已尽，那即使下凡，不也立时丧命？”
  “虽然仙界之中，寿元彼此不可传递，但我等仙人，却能将之授予凡人。那些被驱逐下凡之人，到底是我们一员，虽已蜕为凡人，也会给予他们更多寿元。
  “再者，仙界一天，人间一年。若你损耗自身一年寿元为凡人结发，他即在凡间活上三百六十五年。”
  区区一年寿元，对仙人来说不过一瞬，唐露张口便要允诺数十年的寿命，却被常峦阻止。
  “你是仙，他是人，哪怕你只予他一息，便牵扯俗世，难窥仙之境了。各洲行驱逐之责的长老，有仙界规则超脱，你没有。”
  唐露没有分毫犹豫：“师傅苦修近一百五十万年，也不过山之境，徒儿又怎么敢奢求迈入仙之境。结发受长生，对徒儿等同没有损失，而他却是徒儿的救命恩人，徒儿当然要做。”
  常峦已料到这个答案，又道：“他此去凡间，便会忘掉仙界的一切，若是不能飞升，则记忆不能寻回，你们也永无相会之时。此时你给他一段缘，日后他若上不来，无法还你一段缘，你的道心没有完成因果，将难以臻至极境。”
  唐露却不担忧：“师傅若是见过醒着的他，便会知道，白过的修仙之资，远在徒儿之上。”
  “哦？”仙师面色竟起了兴趣，“在白鹿洲，你已是万中无一之材，若非心性贪玩，不服拘束，早就入了人之上境。他的资质，竟比你还要高？”
  回想着白过那双永远平静的眼睛，唐露点头：“确实如此。”
  常峦微微一笑：“有趣。若是日后他以天纵之资飞升而来，再与你还缘，结成仙侣，保不准反而是你的机缘。”
  唐露知晓二人真要结成仙侣的可能不大。白过在她看来，是无欲无求之人，在心性上，他这凡人比仙人还要可怕。但她此时应下来，是希望仙师对白过的下凡上心。
  “师傅所言极是。”
  “你先去为他结发，随后为师为他溯源。”
  唐露拜过常峦，快步飞至偏阁，见到玉床上昏迷的白过。
  此时的白过面色如纸，躯体萎缩，生机微弱，仿佛油尽灯枯的老人。
  唐露想起白过曾经对他说过，他并不怕死。看来的确如此，为了怕死的自己不死，他就真的去死了。
  “若你当时再郑重一些，再悲哀一些，再怕死一些，我也不至于如此愧疚。”唐露看着他的脸庞，轻声说道，“可现下……”
  她说完沉默了一会儿，唤出一把青木做成的梳子，开始为白过梳头。
  他的头发枯燥发黄，但梳子每过一来回，头发便漆黑一分，尾稍更是长长了些许。
  不知梳了多久，白过的黑发不断生长，最终铺满整座偏阁。于是唐露停下，开始为他结发。
  她编了第一个结，损耗了自身一年的寿元，于是白过能活三百六十五年。她又编了第二个结，白过能再多活三百六十五年……
  她不断往下编，地板铺开的黑发也不断收拢。
  到最后的发梢，唐露编好了最后一结，这是第九十九结——如果白过平安活下去，能活到三千六百多岁。
  这对凡人而言已是天文数字，即便是下界道法最高深的修行者，也几乎没有活过三千岁的。
  唐露本打算再多打一些发结，但白过作为凡人的身躯，头发的长度已到了极致，寿元也到了极致，无法继续增加。
  常峦此时过来，将白过移入掌中的青玉宝鉴内，然后领着唐露来到白鹿洲最中央的建筑。
  这是一方几可通天的巨型楼宇，上层弥漫着云雾之中，虚幻缥缈，难见其顶。
  二人却不是往上走，而是来到楼宇的最底层。
  漆黑的底层房间成圆形，面积极大，四周的墙壁上闪烁着七彩斑斓的光点，而中央是一方圆形的碧绿水池。
  常峦将青玉宝鉴放入池中，白过从中落下，落入池水里。
  平静的池塘因为他的出现开始翻涌碧色的波涛，每道微小的浪拂过，白过的身躯则饱满几分，也年幼几分。
  波涛阵阵，唐露忽然问：“仙师，凡界最快飞升至仙界的人用了多久？”
  常峦略一思索：“其他仙界尚未可知，无量界无数洲中，最快之人用了不过两千四百九十七年。他飞升之后，直接入了无量洲的洲心，想来如今已是绝顶的修为。”
  “凡界两千多年……那便是说我只需在此处等两千多日。”唐露道，“如此短的时间，都不必作告别。”
  “你对此人倒确有信心。然，于你是短短一瞬，于他则是凡界的一生。”
  “虽是一生，过仙门时，凡界一切尽皆斩断，届时我们相见，仿如昨日。”唐露却无多虑。
  常峦未曾接话，心道若人人真能斩断一切，那仙界也不会是如今的景象了。
  此时，波纹里的白过溯源至了婴儿初生的时刻，波纹随之消失。
  “去吧。”常峦手一挥，青玉宝鉴流光溢彩，照在池中。
  白过的白色运动衫，黑色长裤，白色球鞋，加上黑色内裤与黑色的袜子，被常峦拧作一个结，拴在他的腰上。
  这是凡间的物品，要重回凡间。
  池中的水化作漩涡，在唐露认真的注视下，漩涡携带婴儿身的白过缓慢往下落。
  而在池子底部，静静躺着一粒沙。
  这粒沙，便是整个凡界。
  这粒沙在仙界并不特殊，常峦方才飞至洲外的荒漠，于风中捻了一粒回来，放在池底。
  因为整个洲界外的枯海荒漠，无论风中还是地表，都充斥着这些沙子。
  每一粒沙，都是一座凡间。
  沙粒不知几何，无量界之下的凡界便不知几何。
  当初白过刚来仙界时，脚上沾了无数沙粒，也即是，无数的世界躺在他的鞋面上。
  终于，漩涡来到沙粒表面，随之缩小的白过与洗净的衣物跟着下落。
  落到了凡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