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沙伏地而过，白过睁开眼睛。
  眼前是赤红而模糊的天空，弥漫着无数尘埃。
  他坐起身，吸入一口灰尘，立马剧烈咳嗽起来。因为刻意压低，咳嗽的声音不大，在呼啸的风声中不值一提。隔了一会儿，他平复呼吸，抬头看清身处的地方。
  也不能说完全看清，因为周遭都是沙尘，能见度很低。视野中唯一的事物，是右侧五米外的枯树。
  这棵树已经干枯许久，树皮惨白，没有半点儿叶子，孤独地立在棕红色的沙土里，上方的树枝还诡异地弯曲着。
  白过低头。
  身上的衣服倒是没变，白色的短袖，黑色长裤，脚上是白色跑鞋。这会儿，鞋上已经覆盖了厚厚一层沙。
  这里的温度偏凉，他感觉有些冷，习惯性从裤子口袋摸出小包纸巾，抽出一张开始擦鼻涕。
  这包纸原本共有十张，用过这张，还剩七张。
  纸张擦拭鼻头的感觉真实有力，白过排除了做梦的可能。
  大概是穿越？他于是看向那棵枯死的树。
  风与尘埃忽然一滞，仿佛被按下静止的按钮，突兀的枝桠竟然开始匪夷所思的异变。
  干枯苍白的躯干颜色逐渐变深，趋于棕色，片刻后，树干纹路变得清晰而又年轻——这棵树似乎在新生。
  第一枚嫩绿的芽从枝头钻出，无声之间，数不清的花骨朵从枝桠里冒出，密密麻麻排了一片。
  刹那，所有骨朵一起绽放，仿佛从天外截取一段春天，插在荒芜之中，粉色立刻染满枝头，百花盛开。
  这花白过认识，和家对面公园池塘边的是一种，都是桃花。
  但它开得太快，又开在荒凉中，所以显得惊心动魄。
  盛放还没到一瞬，大风起，花瓣又开始洒落，纷纷扬扬落了满地，非常好看。
  在这片花雨之后，一缕黑色的发丝在风中掠过枝桠前方。等满树桃花将近落光，白过见着树下有一位少女。
  她身穿正红色的连衣长裙，衣袂飘飘，黑发散落，模糊的风搅碎了她衣角的空间，仿佛本身的存在都飘摇不定。
  这个距离白过看不清她的脸，只看得到她右手扶着树干，抬头看着他也在看的景象。
  花落纷飞，衣袂同舞，如果没有背景里那些飞沙走石，这就是一幅诗意的图画。
  即便是脏兮兮的狂沙和荒漠，也掩盖不了这身红衣，和少女的缥缈之感。
  树梢上，桃花开完，新芽吐翠，桃树又变得郁郁葱葱。
  变化还未结束，所有凋谢的骨朵接着迅速孕育青涩的果实，等少女数到三，青涩化为圆润饱满，枯树便结满了蜜桃，顿时果香四溢。
  “结了！”
  少女轻声欢呼，桃子接连成熟落地，果实压着将将才落的花瓣。
  她撩起双袖，露出白皙的双臂，又不知从什么地方端出圆木盆，咕噜咕噜接了七八个。
  然后她蹲下身，开始捡拾地上的那些桃子。每捡一颗，她顺手拾起几枚花瓣放入盆中，口中哼着不知名的曲子，活泼悦耳，十分动听。
  白过走上去，弯腰捡起脚边的桃，放入少女的盆中。
  “我自己来。”少女说，双手拨揽的动作飞快不停。
  “好。”白过后退一步。少女说话的时候朝他嫣然一笑，这个距离，即便飞沙也遮不住她的容貌。
  她眉眼如画，虽然肤色苍白得不自然，但笑得和她耳边飘落的桃花一般好看。
  “噫？”突然，少女轻声惊呼，双眼写满不解，她这才意识到白过这个不速之客的存在，“你是谁？”
  白过说：“我叫白过。”
  “我并非问你这个，我是问，你如何得知此树的位置？”
  少女后退一步，贴在树干上，右手捂住木盆，警惕地盯着白过。说是退，其实她更像是在往后飘，如风中的花瓣，未曾见到她的步伐，鲜红的身影就到了后方。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在这里。”白过如实说道。
  少女脸上的疑虑未消，但听到这样敷衍的解释，却稍稍松了一口气。
  “那你……大约是被腥风给刮来的。”她眨了眨眼，又问，“你说你叫白过，所属哪片洲的？”
  “哪片洲？”白过不解。
  可能是桃子太多太重，少女将木盆放下，飘散的黑发也顺垂至肩后：“我叫唐露，栖于白鹿洲，离这儿不远。你可记得被卷进腥风之前，在做什么吗？”
  白过确定这里不是他之前所在的地方，甚至不是同样的世界。因为少女和桃树的种种景象，都不符合他所知的常理。
  “不记得。”白过说。
  唐露似是暂时放下疑虑，微微笑着，上前一步，拍了拍白过的肩膀：“这枯海荒漠连绵无尽，危机四伏，不少过客被卷进腥风，其中像你这样短暂失忆更有许多。先别担心，之后你便会恢复。”
  她笑的时候，嘴唇微张，眼眸闪亮，极富感染力。无论主观与客观来讲，这是白过自出生后的二十五年里，见过的最好看的女生。
  并非明星那种锋芒毕露的好看，而是温和的，蒙着面纱的，不具攻击性的，却带着神秘的，让人无法厌恶的好看。再加上她轻盈如同落花的身姿，给人印象似是平凡，却绝不平凡。
  白过看她的时候，唐露也盯着他的眼睛。
  她心中有些惊讶。因为这个穿着怪异的陌生男子，看她的目光过于平静，仿佛无风的湖面，没有丁点儿波澜。
  唐露知晓自己好看，这从无数同胞口中都可以得到证实。然而白过初次见他，眼中没有赞叹，没有欣赏，没有怜爱，没有贪婪，也没有欲望。
  这是前所未有的。
  抛开自身，同样让唐露奇怪的，是白过的眼中，看不到他对当下处境的丝毫担忧。须知他可是被腥风刮过来的失忆者，竟毫不惊慌。
  “你真失忆了？”唐露又问了一句。
  白过自然没有失忆，不过少女似乎有一套自己的解释，无需他说出难以让人信服的实话，他于是点头，开口问：“这里是白鹿洲？”
  “此处是白鹿洲与鼋洲的交界。”唐露说着，二人身后的奇异桃树已经结完果，树叶随即发黄，落在花瓣旁边。而后树干上的纹理逐渐干枯。
  桃树再度成为惨白的枯树。
  “此树是我的秘密，你千万别告诉他人，即便是无量洲的人。”
  白过点头：“好。”
  听到毫不犹疑的“好”字，唐露用漆黑明亮的眼睛盯着他看了许久，然后开心地笑起来：“看来你的确忘了很多事。”她没有解释忘了什么，移开话题，“相识是场莫测的缘，不如你先随我回白鹿洲？”
  白过也无地方可去，再次点头：“好。”
  “对了，你这身衣服怎么这般奇怪？”
  “一直这么穿。”白过回答。
  唐露端起装满蜜桃的木盆：“那看来是你这人很奇怪了。你再仔细看看身上，有没有与栖地相关的凭物？”
  白过一般不随身携带身份证，手机也不在，兜里唯一的东西是那包纸巾，自然不是他的身份证明。即便有，拿出来对方也不认识。
  他摇头：“没有。”
  唐露眼中有一闪而过的同情：“好在你还记得你的名字，否则我怎么称呼你也是个麻烦。那不如……我们来场交易如何？”
  “什么交易？”白过问。
  “我带你回白鹿洲，暂时予你住处，顺便查明你的身份。而你，只需要忘掉这棵桃树。”
  “好。”白过点头，语气并不坚定，但也绝不敷衍。
  唐露满意地点头，迈开腿，如墨的长发散开又合拢，循环反复，像是生命拥有的呼吸。
  她对白过招手：“跟我来。”
  白过没有犹豫，跟了上去。
  他不知道如何来到这里的，也不知道能否能回到原来的世界，事实上，对此他并不关心。因为他已经和原来的世界做了严肃的告别。
  谁知道告别的终点不是虚无，而是这片荒芜的地方。
  全然陌生的世界，他依旧孑然一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