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飞进宫殿后，舒杲虽不是第一次来，但仍饶有兴趣地欣赏了一圈。
  这间宫殿不知费了多少珍稀材料，单那殿内照明用的一百零八枝尺许高火烛，就是全身用上等灵材“龙六血玉”炼制，能万年不损，把三十丈的宫殿烘托得富贵堂皇。
  坐下后，他呷了口秦川沏的灵茶，悠然道：“这‘杕姻萝’连而立大夫都得珍藏，你不过一个小小的学射境弟子，竟能饮用此茶，还有你那满身高阶宝货，也非常人所能拥有。琅琊郡姓秦的倒有几个元伯世家，你家大人是何名讳？”
  听其语气，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元伯贤尊。
  秦川这灵茶乃是加冠时谢无忌送他的贺礼，一个豪华玉罐装着，里间足有好几十斤。他平日很少饮茶，也没些品味，分给了阿鸾阿麒每人十斤，剩下的留给自己招待客人，却不知原来有这般贵重。
  至于他身上的宝货，他也想过，除开没有一件法宝撑场面，恐怕一般的不惑元伯都不及他身家富裕。
  此刻听舒杲问起出身，他无意隐瞒，自从那次受了大伤之后，琅琊分宗已经有很多人知道他的身份。而且亮明来历后，也能得对方重视，往后好打交道。
  他向天抱拳，庄重道：“在下成纪君门下九徒，非是世家子弟。”
  舒杲听到“成纪君”三字，一时心海涨澜，作那木鸡之呆，良久才回过神来，对秦川目露精光，起身向他作了一揖，道：“秦师弟竟是李贤尊门下，真是失敬。方才舒某言语多有冒犯，还望勿怪。”
  秦川赶紧起身避过，他知道舒杲敬的是自家夫子，而非自己，当然不能拿大，道：“舒师兄却是言重了，在下也是机缘巧合，虽有贤师在上，却常思唯恐不肖，堕了他老人家的威名。”
  舒杲心中微哂，只当他是客气话，口中安慰道：“这等机缘，亿万修士都求不来。秦师弟莫要有压力，你能得贤尊看中，身上必有过人之处。说来你我还真颇有些关联，在下和你四师兄章咨舜往日曾并肩作战过。”
  见秦兄又要为他作揖，舒杲伸手虚按，道：“有何疑问，我们坐下再说。既然你我有这等渊源，往后就用不着这些虚礼了。”
  秦川听他和自家四师兄有过交往，心中当然诧异。虽不知四师兄的修为境界，但三师姐李清寒前世乃知命贤尊，那照理说排行在她之下的同门也不会差很多。由此看来，眼前舒杲这点修为就很奇怪了。
  他用猜测的语气问道：“舒师兄莫非是转世之身？”
  舒杲满脸笑意，显得相当自得：“然也，某家前世正是地劫元伯，曾为‘明正大世界’之主。”
  秦川看他神色，心中满是怪异。你前世虽修为高深，身份显赫，但都被人杀得重新投胎了，为何不见苦闷，反而全是欣喜。
  至于他说自己曾是明正大世界之主，那表明他的表字应该就是“明正”。此乃天行宗惯例，天劫元伯镇服天外某个大世界后，就会以自己的表字重新命名这个大世界。
  他敬重道：“那小子算是三生有幸，能与舒元伯结识。只是这大比不过为考验我等这些小六艺弟子，为何元伯也有雅兴参与？”
  他不欲过问对方身死之事，自己这点修为，知道了又能怎样。并且双方的交情也没到那种地步。
  见舒杲杯中已浅，他再是帮他斟上。
  舒杲啜了一口，摆摆手道：“你以为我想，不过是遵了贤尊法旨罢了。这次大比像我这样的可有许多，大异往常，不知贤尊们是作何考量。另外，元伯的称呼还是免了，你是李贤尊高徒，又是章元伯师弟，我二人平辈相交即可。”
  秦川点头，思量片刻就不去管，连舒杲都不明白的问题，自己明白了也没用。
  他转而又问起了“异端”一事。
  舒杲神色一肃，道：“有李贤尊在上，你家各位同门又皆如天高海渊，本来容不到我来帮你解惑。只是异端邪修，乃天下儒修之耻，想来你师傅和众位同门都有些避讳，才未对你提及。”
  秦川拱手道：“那就劳烦舒师兄了。”
  舒杲随意颔了颔首，思索片刻，道：“秦师弟当知，任何理念、学说、传承，都存在正统与异端之争，只不过双方都认自家为正统，对方为异端。像道家分为玄门与魔宗，佛家之中有很多邪佛存在，而儒家也是一样，有些修士以圣人门徒自居，却不遵圣人‘求道为民’之训。”
  秦川回想前世那些思想、学说，越是有名气的，就越被人弄得乌七八糟。知他所言甚是，问道：“那我儒门是如何区分正统与异端？”
  舒杲道：“评判儒家异端的标准只有一个，那就是修士是否残害生民。不过……”
  他挥手一扬，顿时，原本亮如白昼的的广阔宫殿陷入昏沉，只余一枝烛火孤独孑立，虽然仍如先前一般挺立在花玉烛台上，但似是受满间昏暗压迫，显得形单影只，楚楚可怜。秦川细观良久，明明知道它还是原先那将宫殿烧照得奢华伟丽中的一员，明明知道它仍在挺立，但其此刻竟似受不了这黑暗的压力，在烛台上似是恐惧颤抖起来。
  舒杲又是一挥，八十一枝火烛再次亮起，宫殿中又迎来光明。
  他道：“这光明与黑暗，谁是正统，谁又是异端？”
  秦川若有所思，少顷道：“舒师兄的意思是，从来就没有什么正统和异端，势大的就是正统，力小的即为异端。”
  舒杲道：“这样说也没错。人心有善恶之别，但天道却是没有，否则三千大道中就不出现毁灭、崩乱、污秽、恶等这些大道了。不管行善或是作恶，都只是世人心中不同的信念，信则有，不信则无。
  然而不管你信善或是信恶，都需要行动之力去支撑，否则就会沦为空谈，逐渐势小力衰，若是敢于触怒或反抗势大者，你就会被打成异端。”
  秦川点点头，这正和在游历黄泉的路上，陶峻城跟他所说“拳头有多大，太平世界就有多大”的道理相似。
  他又问道：“然则这些儒家异端是如何产生的？”
  舒杲道：“异端的由来有许多，大概言来，分作两类。一类是修炼过《先王治世六典》后转变而来，另一类只是机缘巧合，得了些正统门人的只言片语或法器法宝，从中推演出某种与儒家有渊源的修炼法门。”
  他轻啜了一口茶，似是要润润嗓门，继续道：
  “后一类难成大器，不去说它。
  但第一类异端却危害甚大，其等大都是由太极门或天行宗弟子叛门后形成。有些弟子在修行《先王治世六典》时，因功法与本性不合，以致修为进境缓慢，或是法术、仙术修炼难成。其中有天资横溢之辈，可以别出门径，篡改功法，使其契合本性，也能为自身开拓一片道途，成就斐然。”
  说着，他看向秦川，道：“秦师弟可知道何为‘本性’？”
  秦川颔首，他受李夫子教导两年，又常向李、谢两位同门请益，知道修真就是明心见性，最终本性合道、本性衍道的过程。他前世有句名言叫“认识你自己”，这本是圣贤的功业，一般修士很难认清自我本性。
  所谓本性，是指人心中存在的关于自身与外物的是非善恶的念头，其并非一成不变。儒家认为人心皆善，只是说人生来就有行善的念头，但这个念头随着外物的侵染，既可能如苗芽长成巨木，也可能似烛火灭为烟尘。
  这个世界修士的入门门槛极低，凡人只要肉身和智力上没有大的缺陷，随意寻到一部功法，就可以踏入道途。这里不存在灵根、体质、精神力之类的说法，修士的成就的高低除了机缘、根骨外，主要看其本性与所修功法的契合程度，而且随着修炼日久，这两者之间会相互影响。
  舒杲见他点头，就继续道：“那些擅自逆练功法的两宗弟子，若能谨守自身，不去行害人之举，宗内高人也不会去特意追究。甚至若是其等要去学那道家的逍遥无为，宗门也不会太加为难，像当今文宣天中的凤鸣剑派，其开派祖师原本即是我宗弟子。
  但有些弟子为求本性自在，就放任邪恶，肆意胡为，走上了残虐百姓之路。更有甚者，竟是勾结魔道，潜伏在宗门之内，伺机屠戮弟子，败坏宗门，这些就是我天行宗所称的异端了。我宗每隔个一段时间，都会有这类异端产生，其中甚至有贤尊大能。
  那开创了青君山的杨红典，其人本是人劫元伯，在两千年前叛门而出，求得天魔庇佑，占领了一个大世界，不知造下多少罪孽，千年前被紫阳圣尊偶然推算到下落，才派贤尊出手将其剿灭，清理了门户。”
  秦川听得这些名目纠葛，心中沉重，看来天行宗也非全是平日看上去的那般平盛祥和。
  其实《先王治世六典》是一部修身养性的功法，弟子只需按部就班，本性必会淳和。但一些弟子不满于修炼进境，为求得神通，为求得自在，为求得长生，就会堕入邪魔，危害同门或者生民。
  毕竟不是每个人都如他这般幸运，神魂中有助益修炼的神秘玉版，还有李夫子这样强大的修士作为师傅。
  他闭目省视自身，许久，静了静心，不再多想。
  正如舒杲所言，善恶是非只是人的信念，但信念却需要神通战力去坚守。虽然他还不能肯定自己的本性为何，但两世为人，眼下自己的信念确是“求道为民”，自己也真正珍重这个信念，那就该坚定不移地走下去，若遇人阻挡，不外乎是拼死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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